48 (中)

準确時間,莊景玉是在淩晨三點二十七分睡著的。黎唯哲沒有打擾他,反而替他放平了身體擺好了姿勢蓋好了被子。然後坐在沙發邊上細細久久地看著他,眉目溫柔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下起雨來,滴進莊景玉,微微合攏的睫毛眼縫裏。

不過沒等黎唯哲來得及對莊景玉上下其手做點兒什麽,三點半,手機便忽然嘟嘟嘟地震動了起來。

黎唯哲拿出手機沒有看屏幕,似乎心中有數打者何人。他将手機掂在掌心起伏把玩了一陣,眉目間的溫柔漸漸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好像不耐,又似無奈。

“……喂。”

震了整整六下以後,黎唯哲畢竟還是接通了電話。

“啊,讓人等這麽久而且還這麽冷淡,就一聲喂……怎麽,連一聲媽媽,都不肯叫嗎?”

來電的人,原來是黎唯哲的母親,黎晏心。

黎唯哲一手輕撫上莊景玉的臉,沈默了好一陣,終於口中,也輕輕“嗯”了一聲。

兩邊頓時都陷入一種無話可說的難堪安靜裏。

“……小哲,”最後是黎晏心率先打破,“那孩子……現在還在你這裏?”

黎唯哲再次“嗯”了一聲,頓了頓,道:“不過你暫時可以放心,我還沒有對他做什麽。”

聞言,那一頭黎晏心低低笑了:“還沒有對他做什麽,暫時可以放心……呵呵,小哲,你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現在之所以還沒有對他做什麽,不是因為我的阻止,而是因為……”

“對,就是因為你想的那樣,”黎唯哲一口打斷黎晏心語速緩慢,聽起來充滿了調侃和揶揄,甚至是心機與陰謀的,這一番著實令人不爽的話,“……因為我舍不得。”

黎唯哲這樣說。

他的眼睛深深凝視著莊景玉天真無邪一如孩童的安靜睡顏,修長的指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緩慢流連過莊景玉的下颚,唇瓣,鼻骨,眉眼。那動作輕柔呵護得,仿佛是在對待這世界上最珍貴,最稀有,最價值連城,也最獨一無二的,絕世寶物。

然後他嘴角微綻懶懶笑了。聲音低沈沙啞,似有似無,仿若一句,悔恨交織的輕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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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太早了。而我舍不得,再傷害他。”

另一頭的黎晏心聽完以後,沈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多少分秒白白流去,最後,她也終於只得輕輕嘆息著,鄭重反問回去了一句:“這一次,你是認真的嗎?不想再……試試看了嗎?”

黎唯哲心平氣和地笑著回答說:“我無所謂試與不試,但你,可以選擇等等看。”

一句隐晦含蓄,卻又霸道直接的拒絕。

黎晏心應該是被黎唯哲的話給狠狠哽住了一下,電話那頭很明顯地頓了幾頓。然而兩人不愧是母子,黎晏心竟并沒有生氣,反倒很快也同黎唯哲一樣,呵呵笑出了聲來。

“我以前一直以為,你是會喜歡上林煙那孩子的,”她笑著,點點滴滴回憶往昔,娓娓道來,“那時候我還很苦惱很犯愁呢,覺得像林煙那樣極端激烈,狠戾決絕的感性孩子,我無論用什麽方法,無論是威脅還是懇求,無論是服軟還是來硬,應該都很難,說得動他。於是我想,大概只有小哲你本人主動先抛棄他──只有這一種可能,才能真正逼得他,含恨離開你去。”

“呵呵,可是那時候的我啊,竟然以為這種可能,應該是不大可能,會發生的。”

“概率幾乎接近於零。”

“你知道,我為什麽對林煙那孩子,這麽有信心嗎?”

黎晏心含笑反問黎唯哲。

黎唯哲随意把玩著莊景玉的一小撮頭發,唇角往上輕蔑地撇了撇,回答得很快,也很漫不經心:“還能有什麽為什麽,畢竟林煙的确夠特別,所以你不就是以為他,能夠讓我一直維持興趣,産生征服欲,最後,迷住我的麽,”停頓片刻,黎唯哲的口氣忽然變調,一如遭遇暴雪冰霜,沈沈降溫變涼,“……就像當初,我那個從沒見上過一面的,所謂的父親,迷住了母親你,一樣。”

此話一出,盡管見不到面,但是黎唯哲猜也能猜得出來,另一頭黎晏心的表情,一定是霎時鐵青驟然大變。要麽怒極要麽僵硬──總之,一定離她平日在公衆場合與各路媒體面前所曝光的,優雅知性的精英女性形象,相差甚遠。

扭曲嘈雜的電波發出一陣強過一陣嘶嘶不斷的難聽噪鳴。而就是這樣一條遙遠漫長卻又無處不在的可怕線路,冷酷機械而又萬分忠誠地,将身處在大洋彼岸萬裏之遙的黎晏心,那一聲聲盡管極力壓抑,但畢竟難以掩飾的驚悚抽氣聲,一字不漏地,傳遞進了黎唯哲的耳朵裏。

不知怎麽他忽然就覺得很煩,也很累。其實他根本不想同她挑起争端的。而如果有商量談判或和平解決的餘地,他也根本無意於為了莊景玉的事情,而同黎晏心鬧出矛盾,甚至於撕破臉皮的。

因為他們畢竟是母子。雖然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之於一般意義上的母子關系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像。

但是他們畢竟是母子。是──母子。

此刻兩人之間的沈默猶如一場煙霧重重的拔河拉鋸戰,雖然,誰都沒有在最先說一聲開始。正如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以為你還有重新選擇掉頭的機會,但一轉眼你便會發現,其實你早已經行至中途,甚至是,走向了結束。

很多東西是不能夠後退的,因為身後已然無可退了。假如當時出了差錯──哪怕只是錯一點點,那麽日後的萬千歲月,無論多恨都悔,人們也只能,将錯就錯。

比如已經說出口的話,比如已經傷害過的人,再比如黎唯哲,已經決定要做的事情。

像是忽然放下了繩索,黎唯哲再也沒有耐心去繼續這一戰,看似只有短短幾分锺,但實則已在不知不覺中,進行了十多年光陰的漫長拔河,對著手機另一頭生養自己的那個女人,一字一句,低聲道:“我猜我那個素未謀面可憐早逝的父親,大概正是和林煙一樣,喜歡熱鬧繁華,熱愛喧嚣浮誇,為人放浪不羁瘋狂激烈,而做事,也總是随心所欲不顧一切。呵呵,典型的藝術家,嗯……大概是位畫家,我猜,對嗎?并且還是電影裏常常青睐的那一種類型──雖然模樣英俊滿腹才華,但可惜家境清貧懷才不遇,對嗎?所以我猜,你們之間從開始到結束的一切,大概都像極了《泰坦尼克號》裏的情節──所謂浪漫夢幻的富家女,同英俊魅力的窮小子之間,所有,能夠想象發生的一切,對嗎?”

黎晏心聽得遍體生寒渾身發抖,仿佛心底最深最深,隐藏多年不願為人所知的小秘密,被一點一點撕開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怕觀看者明明就有她自己的兒子,這區區一個人而已。她想要沖著手機大聲吼一句“住口”,但偏偏被空氣中一只無形的大手,給死死掐住了喉嚨。

於是黎唯哲仍舊有條不紊,用一種其實相較於平時的他來說已經很是友好,但之於此時此刻的黎晏心來說,卻是顯得異常危險,陰狠可怕,簡直猶如惡魔那般的低沈嗓音,緩緩道來著:

“當然我不是神,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就算我再聰明,也還原不出具體情景來。不過我想,雖然不至於和《泰坦尼克號》裏的情節一模一樣,但憑您這麽多年來都對我那早逝的父親念念不忘,甚至瘋狂可怕到用兒子來作為幻想對象──這兩點來看,我猜,大概他也是像電影裏的Jcak為救Rose而喪生一樣,是在哪一次因為你的緣故,而不幸死去的吧。”

“哦對了,他的名字裏應該是有一個哲字吧?呵呵,所以你才給我取名為‘唯’哲,才把自己創造的品牌取名為“WZ”(唯哲的首字母縮寫),當然還有‘WZ’的那個打火機标志,我猜那東西,應該也是他當年很喜歡用的吧。嗯……或者,甚至它還承載著你們之間一些非常重要的美好回憶,類似於……定情信物,那一類的東西?”

“你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看不出來,其實你設計的那些衣服,看似都是為我這個兒子專門設計的,但其實,應該都是為了我那可憐早逝來不及穿的父親,而設計的吧。”

“我猜是在你們當初熱戀的時候,大概你曾跟他說過,自己日後的夢想是想要做一名服裝設計師,然後他開玩笑說,他要把你設計的衣服全都試穿個遍,嗯……大概應該是這樣子沒錯,對嗎?”

“呵,可是誰能想到天意弄人,他竟然沒有來得及呢。”

“所以你像發了瘋一樣地設計衣服,而且從來都只有男裝沒有女裝,應該都是在為了彌補,這一份痛苦和遺憾吧。”

“後來我出生長大,你發覺我長得越來越像曾經的戀人。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很多時候你看著我的眼神,哪裏像是一個母親在看兒子呢,那樣的恍然愛慕,分明就是一個女人,在看著自己深愛的男人啊。”

“當然我知道你不會對我做什麽。母子畸戀什麽的,呵,那未免也太過離奇了。最重要的是我很清楚,你這一生愛過的男人,除了外公以外,就只有他,一個人罷了。”

黎唯哲說到這裏頓了頓,然後深深往裏吸進一口氣。雖然現在表面上看起來的情況是,他無論是在事實還是在氣勢上,都已經徹底完勝了黎晏心。但這其實是一場,壓根兒就分不出輸贏勝敗的無形戰役──因為無論誰輸誰贏,孰勝孰敗,都只不過是一種,對彼此的傷害而已。

而接下來黎唯哲的語氣,說不清辨不明,究竟是一種對黎晏心的諷刺譏笑,還是一種,對自己的苦笑自嘲:

“是的我很清楚,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哪怕我是你親生親養的兒子,是你跟你所深愛的男人,所生的兒子。”

“小時候我有想過,也許是因為我的出生與他的死有關?”

“哎,好吧,你別緊張,不用緊張。我不知道,我只是瞎猜的。”

“……但現在聽你的呼吸,我想事實,大概也離此不遠吧。”

“你只是把我當成那個人的影子。他說想要試穿由你設計的所有衣服,所以後來他來不及穿的衣服你全部都逼著我穿;他大概也很喜歡名車豪車,所以後來他來不及開的車子,你就像是瘋了一樣地全部都買來送我,然後非逼著我開;并且因為他的性格和林煙很像,所以盡管你非常不滿同性戀愛,但是因為比起我來說,林煙卻更加讓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影子的緣故,所以你暫時沒有采取行動,而只是選擇了觀察和忍耐。”

黎唯哲一字一句說得溫和無害,但於黎晏心聽來,卻像是一把把尖銳淩厲,泛著寒光的刀片,狠狠,刻鑿在她的心間。

良久,黎唯哲發出一陣若有若無的嘆息:

“你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我。原因很簡單,因為你不想。”

“你無所謂我到底怎麽樣,怎麽想,喜歡什麽,讨厭什麽。你唯一的目标只是想把我培養成一個,同父親一模一樣的男人。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就如同他的複制品一樣。”

“可是我不是。無論怎麽樣我也不可能天生就是他,更不可能後天,被培養成為他。”

“盡管我是他的兒子,但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所喜歡的,那些,所謂瘋狂激烈的東西。”

說到這裏忽然黎唯哲微微笑了,看向莊景玉的眼神顯得愈發溫柔欲滴,如同在暗灰色的天空中悠悠飄蕩著的,那一朵朵,蓄滿水汽的綿雲:

“其實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你相信嗎?你知道嗎?”

“你真的,有試圖去觀察,和了解過我嗎?”

“我最喜歡的音樂,最喜歡的電影,最喜歡的作家,最喜歡的書籍,最喜歡的食物,乃至我最喜歡的人……這些, 一切的一切,你真的,都有試圖去觀察,和了解過嗎?”

“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在十八歲,這個明明已經過了中學階段的年齡,忽然心血來潮,想要去讀一次高中呢?你該知道,我以前明明非常瞧不起學校──當然現在也是,覺得它們教授的東西都太簡單,太敷衍,也太機械,太不符合我的審美标準的。”

“……那是因為我真的,太無聊了。”

“已經出生在這樣的豪門家庭裏,然後又還偏偏很不幸地,擁有了這樣一顆聰明至極的腦袋──呵呵,不是我自戀,事實上我真的覺得,這其實是一種不幸──因為當一切都來得太輕而易舉,當你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輕易獲得旁人或許拼搏了整整一輩子,也永遠達不到的巨大成就時,你其實已經不會感到驕傲和快樂,而只會,覺得無聊透頂了。”

“是的,在遇見莊景玉之前,我的整段人生都顯得相當無聊無趣。沒有動力,沒有目标,也許是有那麽一兩個懷有興趣,甚至想要為之努力一下的東西,但是它們偏偏,卻又實現得太過容易了。

“把那段日子說成是渾渾噩噩,行屍走肉都不過分。我什麽都嘗試著去學一點,然後幾乎是絕望地發現,根本不需要花費我多少工夫,便居然什麽都,手到擒來了。”

“那麽簡單,那麽沒有挑戰。”

“所以我決定去學校。我唯一剩下的選擇就只有去學校,畢竟我想,我還從來沒有過嘗試集體生活的經歷。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最開始,我還算是感到了些許躍躍欲試的興奮激動的。因為那時候我還滿懷希望……呵呵,其實也是滿懷天真地想著,也許在那裏,我會找到點兒什麽新鮮樂趣;找到點兒,有難度,有挑戰價值,和有奮鬥意義的東西……然後,找到一個能讓自己真正喜歡,并且為之付出感情和真心的人──也說不定。”

“不過當然了,最後,那種毫無美感的地方和那一群毫無美感的師生,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希望。因此在徹底的絕望之後,我開始在那裏放肆張狂,極盡荒唐。”

黎唯哲說到這裏忽然停下來,空氣裏安靜了,大概有兩三秒锺的樣子。

“……其實,我原本,天生并不是一個同性戀的。”

然後他這樣說。

“甚至我以前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到過這種可能性──我以後喜歡的,竟然會是男人。”

“在偶爾某些太絕望的時候,我甚至會這樣悲觀地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吧。你的人生,大概就只有永遠無聊下去了。以後的生活不用想也能猜得出來,無非就是根據長輩們的建議,随意娶一個所謂門當戶對的女人,生幾個孩子,然後繼承家業,在各種各樣名流宴會裏穿梭游蕩,你來我往。臉上挂著最虛僞的微笑,心裏罵著最惡毒的狠話,手中,沾滿最肮髒的勾當。”

“很多人不都是這樣過完一生的嗎?最典型的例子不就是那個,前不久因為扳倒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而成功晉級為圈裏人的,蕭岚嗎。”

接著黎唯哲仿佛嘆息那般,苦澀而悠長地,緩緩笑了起來。

“是的,本來我是不排斥女人,也打算和女人結婚;甚至最開始在腦子裏所勾勒想象出來的,以後我或許會喜歡的對象類型,原本,也只是一個女人的形象的。”

“我很清楚我絕對不是天生的同性戀。然而在高中,我卻偏偏,開始玩起了男人。”

“因為我真的,實在是,太無聊了。”

不知道今夜已是第幾次重複這一句話,黎唯哲的神情,露出些許悠遠空茫。

“所以不如幹脆什麽都去嘗試一下,什麽都去玩一下好了。反正我看那兒的所有人,好像,也都差不多和我一樣無聊的樣子。那麽,彼此取樂彼此利用一下,又有什麽關系呢?……當然了,最開始,我還不能完全适應這種性取向的急遽轉變,所以你看到,那時候我所找的玩樂對象,無一例外,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少年。畢竟他們身上或多或少,好歹還帶了幾分女性氣質,不至於讓我覺得惡心反感。不過要我上他們,那是不可能的。那時候,這種事,無論怎麽樣,我都還是做不下去的。”

“……然後,後來,如你所知的那樣,林煙,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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