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上)

那天晚上後來,黎唯哲居然還非常文藝地放了部片子,同莊景玉兩人極其有都市小情侶感覺地,懶懶窩縮在沙發裏,邊吃零食,邊一起看。

值得一提的是不僅這種生活狀态簡直文藝到了極致,而且就連放的那部片子也是相當的文藝:王家衛的《花樣年華》。

莊景玉以前當然是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但是也不至於把自己閉關鎖國到,連聽都沒聽過的無知地步。於是這天晚上第一次看,感覺……有些奇怪。

莊景玉是極為正宗典型的理工科生。從小到大,腦子裏充斥著的全是圖形和線條,公式與符號,崇尚邏輯性和理性,缺乏想象力與感性。全身上下無論左腦右腦還是大腦小腦,都瞧不出一丁半點兒,可以被稱得上是“文藝細胞”的東西。於是對於像電影這樣,盡管在現代社會已然被商業化得相當厲害,但畢竟從本質上來說是屬於文藝作品,骨子裏仍舊或多或少保留了幾分文藝氣息的東西,雖然談不上反感排斥,但要說熱愛迷戀,那還是差得尚遠。

尤其王家衛的大多數片子,還都是那麽一些文藝氣息簡直濃郁到嗆人,大有一種,如果不把人溺死在他的酷酷文藝範兒裏,他就誓不罷休的味道意思。對此,莊景玉同樣也談不上有多喜歡或是讨厭──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極端。事實上他之所以能夠在将近兩個小時的漫長時間裏(尤其還是在睡意來襲的午夜時分),努力睜大眼睛不讓自己睡著,無比耐心地蜷縮在沙發裏,同黎唯哲一道認認真真,甚至近乎目不轉睛地把這部片子看下去,除了因為莊景玉想要表達對黎唯哲替自己過生日的感激感動以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因為,他本來天生就是那麽一個內斂沈默,比較耐得住孤單,扛得住寂寞的安靜性子罷了。否則換想一下像魏嘉那樣活潑熱鬧的小男生,或者像唐漢那樣急躁沖動的純爺們兒吧,他們……你能想象他們居然安安靜靜地坐在電影院裏将近兩個小時,放棄逛街和K歌,放棄電腦和桌游,放棄聯誼和籃球……而去看這抽象唯美朦胧晦澀,并且某種程度上也有些單調枯燥──因為連半點兒激情戲都沒有的,《花樣年華》嗎!?

……得了吧,他們自己的花樣年華,應該都包含在前面所列的那一大串活動裏吧。

不過周雲飛或許是個例外,莊景玉想。他甚至以為周雲飛應該能夠忍受,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從頭到尾看完任何一部電影。無論那是商業大片還是文藝小片,無論那是熱鬧激烈還是沈悶安靜,甚至無論那是好片,還是爛片。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能夠堅持看完那純粹是因為自然天性使然,而周雲飛更多地,則卻是因為社會屬性之緣故。比如禮貌,教育,态度,習慣,修養──等等。

畢竟和室友們相處了那麽久,莊景玉對於他們三人的脾氣性格,或多或少,也總算是有了一些初步的認識了解。盡管三人都是城市中産階級以上的小富人家庭養育出來的獨生子,但仔細說來在各方各面上,都還是有諸多不同。簡而言之,魏嘉是典型的,被父親母親以及各路親戚們,給寵壞溺愛大的可愛孩子,以後進入社會,大概不太适合去從事什麽正式嚴肅的工作,高級寫字樓或者政府辦公廳什麽的,絕對不适合他。莊景玉覺得,像魏嘉這種彼得潘一樣的男孩子,比較适合去一個由一堆年輕人自主搞出來,也許還只是剛剛起步,但同事之間相處起來卻非常愉快,沒有等級森嚴的上下制度,沒有虛與委蛇的讨好巴結,更沒有勾心鬥角的爾虞我詐,公司裏全是一群志同道合充滿激情的同齡人,理想和現實水乳交融,興趣與事業完美結合──這,才最符合魏嘉的人生道路;而唐漢,雖然未曾親眼見識,但是從他本人如今的生活态度,行為方式來看,莊景玉大致猜也能猜得出來,唐漢一定是在一個寬松民主,自由博愛的家庭氛圍裏成長起來的,而且從小到大必然是孩子王,老大哥,一堆朋友裏面的頭頭那種類型。爽快,利落,幹脆,耿直,講義氣,輕得失,有擔當──像他這樣的男生以後進入社會,莊景玉覺得,正式嚴肅同樣不應該是他的菜,最适合的道路應該是自己創業,不屈從去於任何人的命令,而只聽從他自己的心:自己當自己的老板,自己,對自己負責;最後,至於周雲飛,則是由典型的社會精英家庭所培養出來的,社會精英型人物。腦子好,氣質佳,修養足,教育程度高,為人處世玲珑有序,方圓有則,能很快和人打成一片卻又能做到不違背自己的原則,觸犯自己的底線,堪稱現代社會人裏典範中的典範,完美中的完美。甚至現在很多時候,莊景玉看著周雲飛的模樣,都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以下情景:多年以後,周雲飛穿著價格不菲的正裝出入高級寫字樓,酒店,宴會……各種,唯有社會精英人士才有資格出入的地方。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高中陰差陽錯讀了北一,那麽其實周雲飛才是他們寝室四人當中,在未來的日子裏,最有可能同黎唯哲認識相交,生活在同一個圈子裏人。畢竟他們三人要麽沒有進入精英階層的實力(比如魏嘉),要麽沒有進入精英階層的意願(比如唐漢),或者要麽兩者皆沒有(比如莊景玉自己),而周雲飛則和黎唯哲的氣場太相合了,全身上下釋放出來的盡是一股濃郁逼人的社會名流味兒:家世良好,家境寬裕,模樣英俊,舉止優雅,氣質絕佳,風度翩翩,走到哪裏都是人群(女性,尤其未婚女性)矚目花癡的焦點。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他們盡管家裏條件都不錯,但卻都絕對不依靠家庭──至少,是不完全依靠家庭;而是自給自足,頗有所成。不過如果硬要說兩人之間有所區分的地方,那麽就很有種現實殘酷的意味了。畢竟,誰都不得不承認,他們兩人“好”的程度,是不同的。精英名流的圈子,周雲飛是完全憑借自身的才能和努力擠進去的,是後天的,本來那兒沒有一個位子,是标明了周雲飛這個名字的;然而黎唯哲,卻是從他還未出生的時候起,那個圈子裏就已然擺好了一個高高在上的位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貼好了黎唯哲,這三個字。

所以莊景玉想,這應該也就是為什麽,黎唯哲會如此任性的原因。

是的,任性,你沒有看錯,而他,也沒有用錯詞語。

以前總說黎唯哲霸道,暴躁,飛揚跋扈,放肆輕狂,愛發號施令,容不得他人的拒絕和反對意見,但偶爾也覺得這樣的他顯得異常真實,幹淨,純真,可愛,甚至孩子氣……如此種種,如今想來,其實都可以用任性一詞,一言以蔽之。

他就是什麽都得到得太容易了,一切,也都獲得得太輕而易舉了。想想看,在他從小到大的人生軌跡裏,既不缺像魏嘉那樣衆星捧月般的寵愛關懷,也絕對和唐漢一樣,一直都是同齡人當中的老大boss,而更加令人感到無比郁悶以及羨慕嫉妒恨的是,他甚至還和周雲飛一樣,擁有一顆智商超高,情商無敵的,金腦袋。

簡直就像是擁有了一切。如同少年漫畫裏,外挂狂開神靈附體的,小強男主角一般。

因此莊景玉也漸漸有些理解黎唯哲了。甚至,他還開始佩服起黎唯哲來,覺得黎唯哲沒有在這種優越至極的主客觀條件之下,成長為一個不學無術,滿腦肥腸的纨!子弟,實在是已經很難得,很了不起了。

於是話題轉回到最初的看電影上來。莊景玉很清楚,如果周雲飛不喜歡看電影,但是為了顧及主人的面子和心情,以及顯示自己的禮貌與修養,就算再不喜歡,他也會用自己超強的忍耐力克制力,逼迫自己看完下去的。畢竟,看電影不算什麽特別嚴重的事情,不違背原則更不觸及底線,反正看一場電影又不掉塊肉,甚至連浪費時間也都談不上:因為周雲飛知道,良好的人脈關系,已經在這段看似被浪費掉的寶貴時間裏,不知不覺地建立起來了。當然了,如果這還是一部好電影,那麽就全當是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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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黎唯哲不。黎唯哲絕對不。莊景玉根本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個東西是黎唯哲所不喜歡的,那麽他居然會為了同別人建立什麽所謂的良好關系──這種委曲求全的現實理由,而去勉強逼迫自己。或許周雲飛需要這麽做,但是黎唯哲不需要(事實上更可能的,應該是別人為了他而這麽做),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不願意這麽做。

黎唯哲就是黎唯哲。在莊景玉的認知裏,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困得住他,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擊得垮他,同樣也沒有任何人,能夠令他停住如風的腳步,為己留下。他的才能遠遠超過了這世上的絕大多數成年人,然而他本人卻又偏偏生活得,如同一個頑劣任性的孩子那般,随心所欲,放蕩不羁,一切全憑己心,天地任由我行。

他确乎已經超出了令人憤恨嫉妒的層次,而只能讓人感到由衷的豔羨傾慕。他擁有一種最遵循本心天性的自然活法,可卻又偏偏與生俱來地霸占了,社會群體金字塔尖的,最頂層位置。

所以能讓黎唯哲安靜枯坐在沙發上将近整整兩個小時,一動不動,甚至幾乎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屏幕看電影的唯一理由,除了黎唯哲是真心喜歡這部電影以外(盡管莊景玉覺得這比魏嘉喜歡看名著還要更加不可思議,不可置信),他确實是,想不出別的任何有說服力的理由來了。

最後,當屏幕黑掉,音樂漸退,沒等黎唯哲開口問莊景玉關於這部電影的感想如何,倒是莊景玉率先仰起臉來,結結巴巴地問黎唯哲:“你……你喜歡這部……電影?”

聲音裏多少有幾分驚恐不信的意味。昏昏暖光之下,視線之上,仰望之間,黎唯哲下巴的線條看起來有如天工雕刻,俊美性感,迷人異常。

莊景玉将問題問出口以後,黎唯哲沈默了一陣。那安靜的幾分锺時光之於他而言,著實猶如等待審判的忐忑那般。

誰料黎唯哲一回過神來,忽然就直接擡起左手食指,重重戳向了莊景玉的腦門。額頭黑線重重,表情也無語加無奈得厲害,語氣裏,深有一種惡狠狠的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那個……我說……”嘴角一抽眉頭皺了又松松了又皺,明顯是在極力忍耐和接近爆發的危險邊緣徘徊。最後黎唯哲深深吸進一口氣,手指往下一邊使勁兒捏住莊景玉的臉一邊咬牙切齒地壓抑著朝他低吼,“……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藝術細胞和審美自覺啊!?看完以後你不覺得自己應該沈澱一下,品味一下,感受一下的嗎?一看完就問這種毫無美感的白癡問題……啊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如果不喜歡看我剛還看什啊!?”

莊景玉被吼愣了,瑟瑟往後縮了縮,小聲辯解起來:“可、可是你看起來,不、不像是……會喜歡看這種……片子的人啊……”

黎唯哲聽完頓住了。他停下話來直直盯著莊景玉,眼神雖偶有波動,但表情卻終於從暴躁不爽,漸漸轉為成平靜淡定。

“呼……算了算了,”放開那一張飽經蹂躏的紅腫臉龐,黎唯哲最後,好像終於放棄了教育這個根本孺子不可教也的白癡笨蛋,只在他的鼻尖暧昧彈了個不輕不重的響指,唇間漾開一抹輕淡悠遠的淺笑,沈吟問道,“嗯……我看起來不像會喜歡這種片子的人。這種片子,哪種片子?呵呵……沈悶安靜的文藝片嗎?”

莊景玉覺得自己大概是被黎唯哲此時此刻的模樣給蠱惑迷住了,毫無自覺地,便朝下點了點頭。

黎唯哲唇線間的弧度於是彎曲得更大更深了。

“哦是嗎?那我看起來應該是個喜歡看什麽電影的人呢?嗯……那種純粹靠視覺效果和俗套劇情,甚至專門為了博人眼球而設置的,其實情節根本完全不需要的激情床戲──那樣子的快餐電影嗎?”

非常明顯的自嘲諷刺。莊景玉不知道這一次,自己還是不是應該點頭稱是。

不過沒待莊景玉做決定。黎唯哲便很快體貼體諒地,接過了自己剛剛這一番,令人左右為難的問話。

“好吧好吧,不為難你了。我想你大概是覺得,像我黎唯哲這樣子的人,其實根本就不應該有喜歡看電影──這樣文藝安靜的興趣愛好的,對吧?”

“……”

簡直說到莊景玉心坎裏去了。這下, 莊景玉想不點頭,都不行了。

而黎唯哲見到莊景玉忙不疊慌亂點頭的可愛模樣,眼波一閃,眸光一轉,眉間一動,不禁就這麽,輕輕笑出聲來了。低沈悠揚的悶笑聲漂泊回蕩在安靜肆意的昏黃房間裏,光線與音符錯落交織,仿佛譜寫出了一曲如夢如幻的溫柔樂律。

黎唯哲揚手用力揉亂了莊景玉毛茸茸的小腦袋。

“你怎麽就那麽傻呢。看人怎麽可以只看表面?人這種危險冷酷的動物,是看起來怎麽樣,其實就怎麽樣的嗎?”

“……”

什麽心理準備都沒有,仿佛忽然一道晴空霹靂打下來,莊景玉就這麽,被活生生霹傻在了當場。

因為這句話,直擊了莊景玉最深最深的心房,血淋淋撕開了他,最痛最痛的暗傷。

他現在其實已經很想捂住耳朵不管不問,不理不聽。但奈何黎唯哲猶如惡魔般勾魂奪魄的磁性嗓音,卻仍舊似驚雷般,在耳畔連連落下,聲聲炸起。

“就像我剛剛所說的,林煙看起來很美很安靜,但其實他卻是暴躁易怒,極端陰鸷,狠戾決絕……身體深處有一股可以撕裂一切的黑暗力量,非常驚人,也非常可怕。”

“……”

其實就算黎唯哲這麽說,莊景玉也沒有辦法去想象那個樣子的林煙。正如同哪怕直到現在他也很難給自己找出個理由去相信,楚回看起來那麽那麽好,但對他,竟全部都只是利用,與欺騙。

而仿佛通曉了他的心那般,這一次,黎唯哲停頓了很久很久,給他療傷,讓他喘息。

直到莊景玉終於恍惚恢複了些許神智,他感覺到頭頂黎唯哲那只寬厚有力的大手,已經完全覆蓋住了自己冷汗涔涔的頭頂。溫暖包裹的感覺,仿佛久遠記憶裏生命最初的羊水,滴答滴答靜靜流淌,就這樣,淙淙灌滿了自己的整個身心。

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再沒有比這,更安心的感覺。

黎唯哲将自己的下巴隔著那只手掌抵上來。聲音溫柔宛如嘆息,語氣輕揚猶勝笑意。

“……而我卻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

他微微笑著說。

“我确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

他一下一下緩慢撫摸著莊景玉,忍不住輕微顫抖的挺直背脊。

“不管我看起來怎麽飛揚跋扈,為所欲為,輕狂張揚……但你要知道,這世上我也只要你,只要你莊景玉一個人知道,其實我黎唯哲,的的确确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

至此莊景玉已不知道究竟該說什麽才好。

他想世界果真是太複雜了。有些人只有一副面孔,但心卻偏偏有好多好多顆。可是也有一些人,就如黎唯哲,臉孔有很多很多副,可是他卻又偏偏說,心,我只有一顆。

都說表裏不一,表裏不一。莊景玉很佩服黎唯哲連“表”都不一致,卻竟然也有辦法,令二者在這麽多年來合作良好,相依為命。

是的,他相信黎唯哲──莊景玉相信黎唯哲,只有,那一顆心。

否則他想,黎唯哲絕不可能活得如此自然直接,随心所欲;天真的霸道,單純的孩子氣。

許久過後,莊景玉聳聳鼻尖悶悶開了口:“好……好吧……我、我就是有些……不太敢相信,你居然會是個……喜歡文藝的人?”抿抿嘴,眉目間仍似有幾分,躊躇好奇的神情,“我、我一直以為,你應該是那種,無比熱衷於科學技術,只喜歡用高科技産品,與時俱進,緊跟潮流……呃,這樣說是不是太政治口語化了?好、好像也不大對的樣子呢……唔……那到底應該怎麽說才好呢?……哎,就、就是,我一直覺得黎唯哲你應該是,對自然科學而不是人文藝術,比較感興趣的那一類人的……”

莊景玉問得懇切真誠,眼睛眨巴眨巴,裏邊閃亮著,如同小孩子那樣新鮮旺盛的求知欲光芒。結果哪料到,莊景玉這麽一個鞭辟入裏的深邃問題,這麽一副真心誠意的禮貌态度,甚至這麽一張呆呆萌萌的可愛模樣,但最後換來的,卻竟是黎唯哲一記,大大不屑的鄙視白眼。

而莊景玉很快便讀懂了,黎唯哲這記白眼所包含的意思是:

【……你個豬!你簡直太不了解我了!】

呃……兇、兇什麽兇啊……以前我哪有機會,更重要的是哪有膽子,當然最重要的是哪有心情……去了解你嘛……

莊景玉默默在心裏這樣腹著诽吐著槽,然而於行動上,卻是很實在地,往沙發深處蜷了蜷,縮了縮。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下一秒,黎唯哲便開始了他尖酸刻薄,冷酷絕情的無差別毒舌攻擊。

“拜托,我只用高科技産品就能代表我喜歡它們啦?就能代表我熱衷科學,追求技術,整天潛心鑽研,搞研究做實驗啦?……想什麽呢這是!你腦子也未免太簡單了吧!”

“用高科技産品只不過是因為它們是我的生活必需品罷了,就像人要吃飯喝水睡覺呼吸曬太陽一樣,在我眼中它們跟這些東西沒什麽區別,無非最初級最低端的自然生理需求罷了……笨蛋。”

“而至於把它們研究設計,應用開發出來……呵,那是應該由像你們這樣的理工科生去做的事情……嗯,明白?”

“……點頭點頭……我看你明白個頭!”

“我的意思是,你們還只停留在最初級最低端的生存層次裏,跟原始人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只滿足這種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大同小異,沒什麽區別。不懂藝術,毫無美感,腦子裏除了低級欲望就空空如也,無聊透頂,枯燥乏味,單調至極!”

“哎,可惜啊,可憐啊。像你們這樣的人永遠也沒辦法去欣賞美鑒賞美,只有像我這樣免於受困這種低端訴求的人才能有這樣大把大把的閑暇時間,才能培養出這樣無與倫比的藝術才能,并且才能天生就被賦予,這樣敏銳感性的審美直覺。”

“無論潮流,時尚,還是經典,藝術,乃至文化,文明……都是靠了我們,才能得以完成,傳播,然後繼承,流傳的。嗯,明白?”

莊景玉:“……”

聽到這裏,他整個人簡直都已經徹底愣怔傻掉在當場了。渾渾噩噩間莊景玉完全想不明白,明明他們就只不過是看了一場電影而已──如此普通微小的事情,黎唯哲怎麽就能從中扯談出,這麽一大摞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深刻大道理來呢?……并且它們聽起來,還頗有那麽幾分頭頭是道,高深莫測的內涵意蘊。

尤其黎唯哲還一氣呵成,語似連珠,字字珠玑,氣貫長虹。於是莊景玉原本想用以反駁的那一句“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卻在對方的侵略如火迅疾如風之下,根本,就沒有施展說出的餘地和可能。

……好吧他敗了。

最後,黎唯哲一手按住莊景玉的肩,一手扯著莊景玉的臉,眉目漸漸緩和下來,神情似笑非笑,揶揄滿眼:

“簡而言之就是,你們在下層,我們在上層;你們是低級,我們是高級;你們生産物質實體,而我們創造精神財富。”

“你們,是為我們服務的。”

“如果還要再簡而言之一次,那麽就是──”

“你莊景玉,是為我黎唯哲,服務的。”

莊景玉:“……”

──至此他算是徹底拜倒在黎唯哲的強盜邏輯之下了。

不過這可真是奇了怪了,莊景玉悶悶好奇地想。明明黎唯哲自己也是名理科生呀,怎麽現在倒跟個學文科的罵人能手似地,張口閉口都是什麽,“像你們這樣的理工科生”啊……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罵人罵到自己頭上去啦?

然而後來,當鋪天蓋地的強烈睡意洶湧襲上莊景玉的腦海,音響裏,又再次永不厭倦地流淌出《one man’s dream》舒緩悠揚,高雅空靈的唯美鋼琴聲時,於半夢半醒,朦胧迷離之間,莊景玉的腦子也好像霎時變得透明清晰了起來,一如他那一雙,清澈柔軟,水波淺淡的,眼眸一般。

莊景玉恍惚想到──或者不如說他是做了一個夢,在意識将醒未醒的邊緣,他忽然産生了一個,盡管聽起來有些異想天開,然而仔細想起來,卻竟是毫不違和的驚人念頭:黎唯哲就像是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的英國貴族,名利皆有,地位超然,才貌兼備,迷人性感。既有王子一樣的優雅氣質,也有狀若惡魔的狂野氣息──哪個時候會是哪一種,全憑他自己開心樂意。但是毫無疑問的是,無論哪一種,他都可以憑借其而不費絲毫吹灰之力地,勾倒迷暈一大片,名媛淑女。而他所過的日常生活也正如他自己剛剛所講的那樣,最新最快的高科技産品自然有像他們這樣的理工科生──換句話說其實就是底層技術人員──替他們更新換代,乖乖完成,定時奉上;而他每天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去參加各種各樣沒完沒了的名流宴會,高雅的音樂會,精致的下午茶聚會,抽象的藝術作品展……然後,或者同不學無術胸無點墨的貴族子弟們虛情假意談笑風生,或者,同确實懷有真才實學的文學家藝術家們彼此欣賞高談論闊,或者,如果真有閑情逸致,厭倦了只做評論與鑒賞的日子,那麽也可以選擇适時風雅一把,自己去創作點兒什麽出來──總之,那種忙碌操勞兢兢業業的辛苦生活,離黎唯哲很遠很遠,在他的身上始終萦繞著一股與生俱來,渾然天成的慵懶氣息,仿佛天生,就是為了這種奢侈享受的貴族生活而存在。

哪怕一點點的艱辛疲憊,一旦出現在他的身上,都仿佛是一種侮辱,和污染。

這樣一來,迷迷糊糊中莊景玉忽然覺得,盡管黎唯哲的理科也好得要命(好吧他承認其實這家夥就是腦筋好智商高,沒辦法),但不論成績單論特質而言,黎唯哲倒的确更是像一名,徹頭徹尾的,典型文科生。畢竟無論高中還是大學,莊景玉觀察到,出現在自己身邊的那些文科生們,相比他們這群苦逼悲摧的理科生來說,過得簡直不要潇灑風流太多了哦……

於是就在陷入昏昏沈睡以前的最後一秒锺,莊景玉腦子裏驟然閃現出了一幅,所有文科生全都心安理得地叉坐在理科生的肩膀上,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詭異畫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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