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莊景玉額頭上的兩道傷口一共被縫了八針。周雲飛他們一行四人來到醫院探視他的時候,唐漢那急性子,就差沒直接撸起袖子去找林煙火拼了。

莊景玉也知道自己這次的意外大大吓到了他們,尤其是黎唯哲。盡管對方什麽也未曾表示,然而和他心心相印默契天成的莊景玉,又怎麽會看不出來呢。

半月後的某日晨起,莊景玉正準備掀開被子翻身下床,黎唯哲突然從背後猛地一把抱住他,兩只力量驚人的手臂幾乎用盡著全力,死死緊箍著他的腰際。

莊景玉愣了一下,旋即停住動作放松下來,任由對方的腦袋深深埋進自己的側頸,貪婪……而後怕地吮吸。

他們的确是太了解彼此了。莊景玉能夠很快感覺出來黎唯哲這份失而複得的惶恐心情,就像黎唯哲也十分體貼地,将綁架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壓在心底整整半個月,一個字,也不對莊景玉提起。

雖然,或許在旁人的眼中看來,他們這樣不需一言便能夠知心度情的日常生活,實在是顯得太無聊,太無趣,太沒有挑戰度,也太沒有激情感了;兩個人,在對方眼裏,都平淡透明有若一張白紙,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可是他們兩個人,一個是早已看多和厭倦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一個是從來學不會也不喜歡察言觀色揣度人心──只有這樣的兩個當事人才能夠真正明白,在這熙攘塵世茫茫人海之中,與對方的天然默契心有靈犀,究竟是有多麽來之不易。

只是盡管如此,莊景玉仍舊難免忍不住,狠狠地,心疼黎唯哲。

他心疼他,原本這樣一個飛揚輕狂,霸道跳脫,根本不應該有任何東西任何事情更何況是任何人,能夠左右他影響他,幾乎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的強者,竟然會有一天,為了自己這麽一個無所是處的小人物,而一點一點,心甘情願,柔軟了他,不知道是在怎樣人心險惡的艱難環境裏,修煉了多少年才終於略有所成的,那一身從內而外的堅硬軀殼。他為了自己,丢下了他那一身可能會顯得冷漠拒人的護命盔甲,所以他漸漸地,變得容易受傷和脆弱了;他為了自己,主動放棄了他那一份,雖然能夠保護自身,但卻很有可能刺傷他人的自由自在沒心沒肺,所以他也漸漸地,變得容易患得患失,擔驚受怕了;他甚至因為自己,情願割舍掉整整半生的嚣張放肆不可一世,只為護著身體裏忽然多出來的那一根軟肋,寧願自己辛苦忍疼,也不願它,從自己的生命中離開消失。

而莊景玉就是這樣心疼著黎唯哲的心疼。尤其他将黎唯哲的這一切改變都盡數看在眼中,於是他就更加心疼得,無以自責。

但其實他沒有這個必要的。因為相愛原本就是,世界上原本互不相識互無血緣的兩個人,因為遇上了對方,然後愛上了對方,所以漸漸地,心甘情願,讓對方,成為自己的弱點。

然後兩個人,再一起,變得更強。

黎唯哲像這樣安安靜靜地抱了莊景玉一會兒,等到抱夠了,大概也是差不多吻夠了舔夠了吸夠了咬夠了……啃夠了的時候,黎唯哲才緩緩将薄唇向上移向了莊景玉晶瑩粉嫩,微微滲著細汗的可愛耳垂,一邊流連厮磨,一邊近乎嘆息地輕聲道:“……我很擔心。”

莊景玉聞言微愣,然後忽地心裏一酸。他剛還奇怪黎唯哲這次啃咬他的力氣也用得未免太大了一些吧,然而現在他終於明白,黎唯哲這不僅是在懲罰他,更是因為……他太害怕。

怕。

黎唯哲什麽時候怕過;什麽時候,這種情緒,竟然也屬於了他。

這樣一想,莊景玉就更加憋不住眼睛裏那股酸澀刺激的液體了。他輕輕抽了兩下鼻子卻死活不敢眨眼睛,只能拼了命地硬撐著。開玩笑……雖然他是不大介意在黎唯哲的面前真情流露哭一哭什麽的,但若是讓對方猜出來了他是因為這種原因而想要哭那……那那那……黎唯哲還不得得瑟死?而他的話……還不得直接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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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黎唯哲感覺到莊景玉身體一瞬間的緊繃不禁低低悶笑出了聲。莊景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黎唯哲給猜出來了他的那點兒小心思……好吧,莊景玉第一次覺得,如果兩個人太有默契了好像也不大好……至少,根本就沒有隐私可言嘛……

黎唯哲騰出一只手來,輕輕在莊景玉近段時日以來,因為住院和療傷所以被養得稍微變得圓潤有肉了些的背部緩緩打著圈兒,沈默片刻,忽然道:“……你是我的。”

莊景玉只道黎唯哲還在擔心半月前林煙“綁架”自己的那件事情,感動夾雜無奈一時說不出話來,良久,只得輕輕拍了拍黎唯哲另一只始終緊緊扣在自己腰間的手背,以作安慰。

卻不料黎唯哲的下一句話居然是:

“我媽媽已經知道你了,也已經同意我們的事情了──其實她是無所謂;但是我知道你……莊景玉,你家一定,不會這麽輕松,”頓了頓,雖然聲音漸低,但那語氣卻是又穩又沈,半點兒,沒有讓人反對違抗的可能,“我要和你一起去見他們,然後告訴他們,你莊景玉,這一輩子,都是我的。”

“都只能是我黎唯哲,一個人的。”

聽見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表白,莊景玉的身體和心髒,都不由自主地狠狠顫了一下。

說不感動是假的。只是這一次,莊景玉的表現卻并非黎唯哲想象中的那樣,一下子就臉紅紅到耳根──卻恰恰相反,竟然是一路,慘白到耳根。連帶著剛剛情欲高潮之時染上的羞赧滾燙,溫度,都一下子變涼。

莊景玉死死緊咬著牙齒滿臉的欲言又止。他自以為自己背對著黎唯哲所以對方對他的不自然一定難以察覺,殊不知他沈默的反應和顫抖的背脊,就足以,出賣他的一切。

他看不到,在他身後的那一張臉,慢慢,慢慢地沈下去,變得,有多冷。

許久兩人皆未開口。而就在莊景玉終於受不了這樣壓抑詭異的氣氛,準備随口敷衍哈哈一句“現、現在還太早了,至少等大學畢業……再、再說吧……”的時候,黎唯哲忽然雙臂猛地一用力,就将莊景玉整個兒人輕而易舉地翻轉了身子,直直面對著自己。

莊景玉感覺到自己的下巴被猛然一記突如其來,但卻同樣不失溫柔不會弄痛弄傷他的小心力道給微微鉗緊擡高,黎唯哲半是強迫,卻也半是難抑地逼著他無法逃避無法躲閃,只能将慌亂失措的視線,幽幽落進對方的眸光深處。

那一刻,黎唯哲一向黑亮如曜石的眼睛,其中光華流轉,深邃如夜,更是令莊景玉,看得膽戰心驚。

對著這一雙,因為逐漸讀懂真相,所以也逐漸變得沈靜冰涼的眼睛,莊景玉忽然發現自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氣。他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無論真話,還是說謊。

一瞬間,整個房間的氣氛,就從最初的情意綿綿,欲潮翻滾,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壓抑無助,狼狽絕望。

“……你已經跟他們坦白過了。”

良久,寂靜中忽然響起黎唯哲這一句,更加寂靜的聲音。雖然明明只是猜測,然而口氣,卻是篤定無疑。

這一下,莊景玉發現自己不僅僅只是喉嚨發痛,而且更是連腦袋都忽然變沈變重──搖不起,也點不下去。

“可是他們不同意。”

黎唯哲将莊景玉的手足無措全部收進眼底,只是權衡再三,卻仍舊選擇了一針見血,點破難堪。

莊景玉眼睜睜地看著黎唯哲面無表情地講出這句話,只覺他有多失落,自己就有多難過。心痛如絞,恨不得沖回去跪倒在二姨二叔的面前,哪怕再重重磕上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響頭,或者在祠堂和父母的靈牌前滿滿跪上個三天三夜,也都沒有關系──只要,他們可以接受黎唯哲,然後,原諒自己。

“我……我……黎、黎唯哲……”莊景玉被那一雙黑亮逼人的眼睛給看得無處可逃,只得硬著頭皮迎面道,“你、你再給我一點時間……你知道……我家一直都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鄉下人,沒有那麽新潮……我叔姨他們,沒辦法那麽快就接受這種事情的……對他們來說,這實在是太驚世駭俗了……”

喘口氣咽咽喉嚨,莊景玉小心翼翼地對上,黎唯哲那一雙,看不出神色喜怒的瞳孔:

“所、所以……黎唯哲,你……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老實說,莊景玉雖然不會故意裝可愛,然而像現在這樣,於無意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幾分楚楚可憐的姿态,就實在,很是可愛。

只是黎唯哲見了,卻沒有像以往一樣,直接情欲難耐地低吼一聲,然後幹脆利落地撲上去立馬進入正題,而竟然是無動於衷地靜靜看著他,眼眸裏光影流淌,各種複雜難懂的情緒一一飛快閃過,不過很快,就漸漸洗盡鉛華,最終歸於平靜。

半晌,黎唯哲的嘴角忽地向上一揚,輕輕扯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難看笑容:

“再給你多一點時間又能怎麽樣?再給你多一點時間,我們就能生個孩子出來,然後去抱給你二姨看嗎?”

莊景玉聞言渾身一抖,猛地瞪大了眼睛,寫滿了一臉,不敢置信的驚惶。

然而黎唯哲卻不打算放過他,甚至聲音,變得更加冷冽了:

“還是說,你可以趁這段時間去找一個女人,然後和她生個孩子,抱給你二姨看?”

“……”

莊景玉呆滞失聲了很久很久,直到黎唯哲傾身湊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口狠狠咬上他的耳垂,這才終於,回過了神。

“你……”他抿抿唇,心虛地移開眼神,嚅嚅道,“你、你都……”

“是,我都猜到了,”黎唯哲很快截斷莊景玉的話,只是口氣雖依然冷淡,但畢竟。沒有責怪的意思在裏面了,“就像你剛剛說的,你二姨二叔們都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鄉下人,同性戀這種事情,除了感情上不能接受以外,恐怕更擔心的,還是傳宗接代的事情吧。”

莊景玉将臉埋下去,緊緊抵在莊景玉的鎖骨邊,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黎唯哲沈默了一會兒,擡起手輕輕揉了揉肉莊景玉柔軟濕潤的發頂,聲音裏,有一抹不易察覺的顫抖:“……那你呢?”

身體瞬間僵了一下。莊景玉沒有回答。

黎唯哲緩緩吐出一口氣:“你也是一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傳統男人,莊景玉。現在,你擡起眼睛看著我,然後,跟我說實話。除了社會約定俗成的原因以外,你自己也想……你自己,是不是也真的很想,這一輩子,能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孩子?”

莊景玉沒有聽黎唯哲的話擡起頭看他,卻是将耳朵緊緊貼上了對方,怦然跳躍,铿锵有力的胸膛。

“你要我說實話……你要我說實話……可是黎唯哲,我的實話就是,雖然我的确很想──”他聽見黎唯哲的心跳驟然停頓了半拍,“可是現在因為你,所以我就可以逼著自己,再也不去,這樣奢望。”

黎唯哲拉起他,目光如水,溫柔湧向他的眼睛。

於是很快,莊景玉的眼眸深處,就下起了一場綿綿細雨。

“你從小在城市裏長大,走的地方多,見識的東西也多,接觸的思想一直都很新潮時尚。你也許沒有我這麽想要一個孩子,但是……但是……我覺得,一個正常的男人,怎麽都還是會期盼著,這一生,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的。可是現在連你……連你,這麽随心所欲,想要什麽就能有什麽的人,都可以為了我……為了我們,而不去這樣想了,那我……我又憑什麽……”

“沒什麽憑什麽不憑什麽的,”黎唯哲口氣不算很好地打斷莊景玉的話,“你知道我這樣做的原因,而且更該知道,我就算這樣做了,想要的,也不是你這樣等價交換的報酬和感激。”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

莊景玉眼角濡濕眼圈泛紅,一向溫順乖覺的表情忽然難得變得激烈起來,“本來就沒有什麽憑不憑的!我當然也不是腦子抽風,只為了還你報酬和給你感激才這麽傻乎乎地決定這輩子不要結婚不要孩子的!我……我……我只是想說,你黎唯哲能為我莊景玉做到的事情,不管我做起來是不是比你更困難比你舍不得,但是我也可以為你做到!我不會輸給你,也……也不想輸給你!……更、更何況……”莊景玉咬了咬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整張漲紅激動的小臉,忽然,就這麽淹沒在了黎唯哲突然湊近壓來的昏黃陰影之中,“……更何況,自從和你在一起,我也漸漸不覺得,孩、孩子……有什麽好的了……唔……”

話還沒說完,黎唯哲就猛地箍緊雙臂,将莊景玉,緊緊按進了他,加速不斷的心跳裏。

這一瞬間的感覺實在無法言喻,只有愛著他和被他愛著的自己,才能夠真正體會了解,讀懂其中,每一個不為人知的微妙細節。

有你就足夠了──這種話,就算莊景玉已經和他過了整整一輩子,也不一定說得出口。然而這一刻,他已經讀懂了。

捧住對方的臉輕輕親了親額頭,黎唯哲歪著腦袋,帥氣的臉上淌滿笑意,卻是無比心疼地問:“傻瓜,疼嗎?……承認的時候,挨打了吧?”

莊景玉閉著眼搖頭──大概還在害羞。

於是黎唯哲邪邪一笑,忽然一個翻身又把莊景玉按倒身下:“不說實話?好吧,那就讓為夫我,來好好替娘子檢查一下。”

莊景玉刷地睜開眼睛,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升溫:“你!……唔……嗯……啊!那、那裏剛剛才……呃……黎、黎唯哲你……嗯……”

就這樣,兩個分明不能傳宗接代的男人,卻在今夜,将傳宗接代的事情,做了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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