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很快,那天的事情就已經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好幾個星期。只是在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兩個人,竟誰都沒有主動,率先聯系過彼此。

莊景玉絲毫不覺得自己那天的離開是在跟黎唯哲示意說我要冷戰;只是他們兩個人心裏都非常明白,在這件事情仍舊懸而未決的敏感時刻,他們就算見面,也只不過是,徒增難堪。

然而很幸運,卻也很不幸的是,很快,莊景玉就被迫知道,這件事情,已經按他對黎唯哲所要求的那樣,順利解決了。

就在大三快結束的那個學期末,Z大論壇的頭條重磅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快地傳遍了整個校園:那個自建校以來,由學生自己民主票選而出,全校公認的最美校花──林微雲,退學了。

此消息一出,并且經過證實,确認屬實以後,随之俱來的流言蜚語,也迅速地漫天擴散開來。而其中最具有影響力的一條便是:林微雲行為不檢,未婚先孕。

當室友們開玩笑似地在寝室裏聊起這個八卦來的時候,莊景玉呆了一下,神情恍惚,張張嘴巴本想要加入他們的讨論,希望不要被精明如斯的室友們看出自己的不自然來;可是張口欲言的瞬間,莊景玉卻忽然感覺到,喉嚨襲來了一陣無法遏制的苦澀酸痛,於是努力良久,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能說得出口。

是啊,就算開口,他又能說點兒什麽呢?面對這樣半真半假或虛或實的微妙現狀,他究竟,還能再說點兒什麽呢。

是義憤填膺地替林微雲聲明辯駁,說她其實根本就沒有行為不檢嗎?抑或是神秘兮兮地向室友們爆料內幕,說林微雲的确很快就要未婚先孕,而且那孩子,便就是黎唯哲的嗎。

無論哪一種,等真的說出來,都純屬他腦子有病,自虐找苦。

所以唯有沈默。所以,只能沈默。

就這樣,在生不如死的沈默中又捱過了整整漫長的一周,黎唯哲終於在隔了這麽長時間以後,首先打破僵局,給莊景玉,主動發送了一條簡訊。

盡管信息的篇幅很短,內容很少,不過區區四個字:

【如你所願】

然而一切深意,都盡在裏面。

除了被逼的痛苦,妥協的無奈,因為自己的勸說背叛而引起的惱恨成怒以外,默契如他倆,莊景玉其實,還能夠十分輕易地從這短短的四個字裏讀出來,黎唯哲在按下鍵盤摁出發送的那一刻,心頭那一股,對自己,近乎絕望的報複感。

那時候,莊景玉呆呆望著屏幕,突然覺得自己很想笑。他甚至真想放棄短信直接撥號回去,朝對方大吼一通:為什麽!?這輩子永遠無法再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并且還要眼睜睜看著你有孩子的人明明是我莊景玉!可現在邱反倒是你黎唯哲!……看起來,如此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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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後,莊景玉沒有選擇這麽做。他絞盡腦汁思來想去,琢磨了又琢磨,斟酌了再斟酌,最終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慢慢按下了這樣一句話,發還給他:

【如我所願,也如你所願】

第二天,Z大水利水電專業針對大四學生遠赴巴基斯坦學習實踐的交流項目,莊景玉,在報名日期明明已經截止的第三天,竟然義無反顧地,去教務處那裏,補報了名。

這個項目是Z大水電學院的傳統項目。因為政治上的關系,所以盡管每一年報名參加的學生是一次比一次少,但是這個項目本身,卻始終,沒有中斷。

畢竟,巴基斯坦的生活環境和物質條件,到底還是太艱苦了。Z大的學生,家境大都非常不錯,就算他們中間有一部分學生,是自己真的很想學到一點有用的知識,積累一些實戰的經驗,自願報名,但是他們的父母也都舍不得讓給孩子,去那麽遠那麽亂的地方吃苦受累。

因而這一次,加上最後意料之外突然補報名的莊景玉,這整個項目,也只不過才區區吸引了,可憐的四個人而已。

室友們是從班長徐徐在公郵裏分享的交流名單那兒,才終於得知的此消息。當最初的驚訝過去,他們一個比一個生氣地跑上來

質問他:我靠莊景玉!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也不事先通知咱們哥兒幾個一下?居然還讓我們和其他人一樣,只能從徐徐那兒聽說這個消息!诶你說你這是什麽意思呀你!?還當不當咱們是朋友了!?

又或者:莊景玉你給我們老實交代,你最近是不是跟黎唯哲出了什麽事情了!?這不開玩笑坑爹呢嗎!?黎唯哲是什麽人!什麽個性啊?他能舍得讓你離開他整整大半年?而且還是去那種,亂得連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國家!?

面對室友們這一句句關心則亂的急躁問話,莊景玉只是非常平靜地微笑著告訴他們,他之所以選擇報名這個項目,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麽多雜七雜八的嚴重理由,只是很單純地因為,他舍不得浪費掉,一個能夠真正學到知識積累經驗的機會罷了;而他和黎唯哲之間,也好得不能再好,什麽壞的事情,都不曾發生。

只是,當莊景玉面對著滿臉關心的室友們,面不改色神情如常地講完這一番冠冕堂皇的假話以後,他忽然就覺得有一些恍惚,難以置信地發覺,原來,就算是蠢笨樸實如他,一旦與別人相處得久了,被他人逼問得急了,竟然也可以被激發出,編造胡言亂語的本領,和……裝作若無其事的本能。

雖然莊景玉非常知道,也絕對承認,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可是莊景玉更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困難,實在是沒有同他人抱怨的必要,商量的餘地,以及,求助的可能。哪怕那些“他人”,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抑或,血脈相連的親人──也不可以。

因為無論怎麽做,那都是沒有用的。

那只能是他和黎唯哲兩個人的事情。更是他莊景玉,一個人的戰争。

這次水利水電專業的期末考試很給力地,在六月中旬,就已經全部結束了。然而這同時更意味著,他們這群人的四年大學生活,也已經流水逐花地,過去了四分之三了。下學期班裏的同學,實習的實習,出國的出國,考研的考研,當然準備找工作的,自然也是各種睜大了眼睛,随時準備抓住機會簽約好工作。鑒於這種情況,班長徐徐便十分熱心和負責地,在考完最後一門課的當天晚上,大力組織了一次提前一年的離別聚餐。

所謂聚餐聚餐,當然圖的就是一個能說能笑能吵能鬧,因此高檔安靜的西餐廳茶餐廳就完全不在考慮範圍之內,灰溜溜地遠遠退散了。又因為班上有些同學吃不得辣,於是最後,徐徐班上大手一揮,便将聚餐地點定在了Z大北門外,一家口碑價格皆很公道的烤肉店內。

班上男生多女生少,在這種場合之下,吃飯那都是浮雲,只有喝酒才是王道。從晚上七點正式開始的聚餐活動,到現在“八點”都還沒有一撇呢,男生們就一個比一個喝得厲害,個個兒都跟打了雞血吃了興奮劑似地滿口胡話面紅耳赤,甚至就連徐徐魏嘉唐漢這一衆票班委幹部也都盡是如此,毫無組織紀律性。

相比起來,周雲飛,就簡直不要好太多了。看看現在他那一副坐懷不亂嚴謹優雅的樣子吧,果然不愧是學生會的骨幹官員,公衆場合,哪怕只是來吃個普通廉價的烤肉,但無論紳士風度還是精英風範,啧啧,那氣場,那做派,都足得個十成十。唯一出賣了他悶騷本性的,是他那一雙,始終膠著流連在醉态迷人的魏嘉身上的眼睛。兩道從瞳孔深處射出來的,餓狼般綠油油的色光,即便是隐藏在這麽多化身為狼的男同胞中間,也著實詭異眩人得厲害。

總之,此刻這家烤肉店,幾乎就像被他們整個班三十幾個大老爺們兒給全部包下來了那樣,旁若無人地你摟我我扒你,個個兒滿臉紅暈,東倒西歪,黃話連篇,搖搖晃晃;節操什麽的早已經化成了天邊某一條越來越小的內褲,觸目所及,只能看見眼前這好大一幅黯然銷魂的,衆男攪基……群P圖。

當然,莊景玉,并不在這幅圖裏。

雖然一向很少喝酒的他,今天也難得破例地,喝了很多很多,甚至,也許比他活到迄今為止的一輩子,所有喝過的酒,都還要多得多得多;但是喝到現在,莊景玉卻十分絕望地發現,即便是有那麽那麽多的酒精都已經滾燙地化進了自己的身體,然而他好像,還是醉不過去。

肚子早已經撐到了極限,可是腦子仍然不受控制,罪該萬死地清醒:它在莊景玉無能為力的遠方,拼命地浮現和想念著,那一個,刻骨銘心的名字。

算起來,自從那一天,莊景玉主動離開,而黎唯哲并未挽留以後,他們倆,已經有大概一個多月,沒再見面了。

一個多月。一個月,零十三天。而等到今晚一過,就又是新的數字,新的記錄,新的一頁。

而那一條,【如我所願,也如你所願】的短信,黎唯哲,也沒有回。

莊景玉已經記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只要手機一震就瘋狂地撲過去,可是在看清屏幕顯示以後,又失落地将它放回原處,無論是誰,也再也提不起力氣,去回複,和接通的經歷。

因為無論是誰,如果不是自己正在等待,正在想念的那一個人,那麽,都不算是誰。

於是就是這樣。於是,總是這樣。反反複複給人希望,然後又毀滅希望的手機,分分秒秒令人寂寞,并且還更加寂寞的生活。有時候,莊景玉手捧著書本畫板,一個人,整整一天,都宅在安靜空曠的圖書館裏,寫作業,畫模型,背單詞,看名著……看,黎唯哲非常喜歡,并且也曾在無意中對自己提起過的,那一些,他原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和意願,去涉獵,去了解,或許甚至連名字,都不會知道的書。

雖然其實有很多內容,莊景玉基本上,都讀不大懂,只是當他,就這麽半是強迫半是自願地讀下去,并且也讀進去了以後,終於,在某一個斜陽西沈的傍晚,黃昏的日光從西面牆邊,某一扇寬大透明的落地窗外溫柔地濾進來,鋪在自己手中那一頁,稍顯老舊泛黃,似乎字裏行間,還隐隐飄蕩著多年前印刷香氣的墨色文字上時──即便那個時候的莊景玉,還遠遠沒有看完手中的這一本書,可是他卻覺得自己,已經不用再讀。

因為他瞬間,讀懂了全部。

仿佛一只利箭狠狠穿過身體。那一刻醍醐灌頂恍然大悟,震撼的感覺如同被擊中的劇痛,持久而漫長地,殘留在了他的心底。

因為他是莊景玉,因為他是與黎唯哲心意相通靈魂相契的莊景玉,是那個,這世上最了解珍惜對方,同時也最被對方所了解珍惜的莊景玉──所以,他不用讀完這些書也能明白,當黎唯哲在看著這些書的時候,他的內心深處,都正在經歷著什麽。

是不是也和自己現在一樣,或者,一定也和自己現在一樣,浸泡在,無邊無際的荒蕪裏。

陽光安靜地流淌在書頁上,輕輕顫動的陰影,讓原本整齊方正的字跡,變得模糊而晦澀,柔軟卻綿長,很快就拯救了莊景玉,幹澀枯燥的眼眶。

曾經他們沒有遇見彼此,想要排解那麽多鑽心蝕骨的寂寞,一個只能靠無聊透頂地看書,一個唯有靠沒日沒夜地畫圖;後來他們好不容易與對方重逢,仿佛在早已瀕臨絕境的沙漠中,終於尋到了生命裏,那一片救贖的綠洲,可是如今,又是他們自己親手選擇掐滅了,那一盞,指引回家的燈火。

莊景玉不知道,而且他相信黎唯哲也不知道,在感情裏,人類永無止境的反複無常互相折磨,究竟,是為了什麽。

都說是情非得已,還是只是,難改積習。

後來,無論莊景玉怎樣努力,想要讓自己過上和遇見黎唯哲之前一樣,那般心如止水,或者說,心如死灰的生活,可是那種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孤獨感,就像六月的雷雨一樣,會突然毫無征兆地向他襲來。他沒有實力抵擋,更沒有辦法設防。而由那份孤獨所孕育催生出的冰涼,同偌大的圖書館裏,中央空調呼呼往外直吹的冷氣結合在一起,對他發起并不猛烈,但卻綿綿無盡的攻擊,讓恍惚的莊景玉驟然産生出了一種,曾經那些溫暖美好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黃粱一夢的錯覺。

然後現在,夢醒了,睜開眼睛擺在他面前的,依舊和入睡前一樣,是一個寂寞如雪的世界。

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沒有改變。他只是睡了一覺,做了個夢。夢裏,有一個并不偉大的心願,可是現在,他正在失去它,并且也許,是永遠地失去它……

然後,再失去他。

一想到這一種未來的可能,莊景玉瞬間感覺到胸口,傳來了一陣如絞的劇痛。

安靜地坐在位子上,始終沈默地喝酒,四周的同學來來往往喧嘩不絕,而他哪怕接連不斷地往自己的肚子裏面灌著酒,但除了胃越來越漲,胸口越來越難受,腦袋越來越清醒以外,他想要發生的事情──醉過去,卻始終,沒有發生。

他本想用酒精淹沒成災的想念,只是不曾料,想念這家夥的酒量,要比他好得多。

渾渾噩噩中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喧嘩的四周忽然安靜下來,剛剛還好像發了瘋似地大吵大鬧的男生們,漸漸轉為了口齒不清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以一種,無比八卦,不懷好意的口氣。

聽腳步聲,似乎是有一個陌生人,朝他們包下的這幾桌坐了過來。對此莊景玉本來毫無興趣,可是就在他又要打開今晚的第N瓶啤酒時,一個羞澀柔弱的女聲,忽然在他面前響起:

“你好,你就是莊景玉吧?我、我叫姚雪,是……嗯……林微雲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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