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018資本家的後代 (1)

安平縣地處中原腹地,用老人家的話來說,那是兵家必争之地。戰事霍亂,當地老百姓自然談不上安穩,也就是建國後,這才安生了幾十年。

但城市規劃做的不太好。

謝薊生看着前兩年省測繪局留下的安平縣地圖,忍不住皺眉頭。

縣裏頭有好些個工廠,棉廠、油廠、毛巾廠、洗煤廠四散分布,帶動了周圍黑市的生意。

那裏人員混雜,便于隐藏身份。

謝薊生用鉛筆在幾個黑市畫了圈,尤其是二棉廠附近那個,連帶着棉廠都圈了進去。

還捏着筆,公安小劉帶着一個老大爺進了來。

“謝隊,孫大爺說要舉報。”

說是大案子,要找領導。

小劉沒辦法,就把人帶過來了。

別看謝隊昨天剛來到他們縣公安局裏,招惹了不少閑話。

年前老局長去世後,局長這個位置一直空着。

李副局代理局長,大家都覺得他能轉正,哪想到三月份的時候市局裏的同志漏了口風,說是有個退伍的營長回來,要在公安局安排份工作。

人家都營長了,而且聽說上面還有關系,肯定不能當小兵啊。

新局長姓謝,這件事在局裏不算什麽秘密。

可也不知道怎麽弄的,五月份來了個徐局長。

而謝薊生昨天來到局裏,是治安巡邏隊的大隊長。

就這,也惹得局裏其他人眼紅。空降的大隊長,等回頭徐局退了,怕是就要轉正了。

瞧到老孫頭來舉報,直接讓小劉帶着找謝薊生處理。

他剛來安平,人生地不熟,又是大案子,有點給他個下馬威的意思。

小劉也不知道該怎麽提醒才是,站在那裏左右為難。

謝薊生收起了地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老伯,有什麽事坐下慢慢說,不着急。”

老孫頭覺得這公安看着靠譜。

長得一臉正氣,個頭又高,關鍵是說話也客客氣氣的,跟他兒子似的是個文化人。

“公安同志,我家就在前門大街,那裏有個舉人老宅,特別寬敞的四合院,同志你知道的吧?那個舉人老宅都空了好些年了,現在都成淫窩了!”

就算是這件事會影響他們那片的名聲,他也不能裝聾作啞當看不到。

老孫頭有些激動,“我要舉報那裏有人聚衆淫.亂,亂搞男女關系!”

謝薊生:“……”

他來到縣城,接受的第一個案子,竟然是聚衆淫.亂?

确定,不是在亂舉報嗎?

老孫頭似乎瞧出了什麽,“小同志你該不會覺得我在胡說八道吧?我老頭子犯得着亂說嗎?我對天發誓說的可都是真的哦,白天的時候鎖着門,等到天黑了,這些人一個個的摸進來,不是亂搞男女關系是幹什麽?小同志你年輕,我瞧着怪面生的你不是本地人吧,我可跟你說哦,就前年那舉人老宅就出了個瘋女人,都說是無意間闖進去撞了鬼。其實她是跟她姘頭偷情,結果被她婆家的人抓住了,打傻了。”

老孫頭家和舉人老宅緊挨着,共用一道院牆,聽得那叫一個清楚明白。

那女的娘家倒是想鬧,但自家閨女理虧在前,到最後不了了之。娘家還有待出嫁的妹妹,投鼠忌器啊。

“公安同志你不知道,他們簡直不是人,剛進去就在院子裏辦事,哎喲聽得我老頭子都臉紅,這麽冷的天也不怕屁股生瘡。”

老孫頭有模有樣的學話

先是捏着鼻子學女人,“哎呀,你小心點,這麽心急幹什麽。”

緊接着粗聲粗氣的學男人說話,“行了行了別打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他模仿的惟妙惟肖,一旁的小劉紅了臉低着頭。

老孫頭又說,“不止這樣,他們還談什麽理想,對了他們竟然還背主席語錄打掩護,亵渎主席他老人家,真不是個玩意兒!”

謝薊生聽到這話挑起了眉頭,“那我晚上的時候,過去看看。”

人親自舉報,謝薊生不能不處理。

晚上才有人。

謝薊生下午的時候,先去做了調查。

前門大街位于安平縣正中央,要是按照北京故宮的說法,那前門大街就是中軸線。

國營飯店就在這條街上,不遠處還有百貨商店。

的确是個好地段。

門鎖是新的,和這掉漆的朱紅門有些格格不入。

青石臺階看得出有些年頭,倒是打掃的幹淨,勉強能辨認出幾枚腳印。

謝薊生用手丈量腳印尺寸,發現大小不一,有男有女,瞧着的确有不少人進出。

他又是看了眼那朱紅大門,回了安平縣的政治中心——縣革委會大院。

謝薊生敲開了房管所的門。

“前門大街的那個院子啊,這件事經手的是老趙,他閨女明天結婚,這不請假去忙着嫁姑娘了嗎?這兩天都不在。要不等他回來後,讓他去找你一趟?”檔案在老趙櫃子裏,要是他随身帶着,還真沒辦法拿給謝薊生看。

有些過于巧合。

謝薊生客氣的搖頭,“不用了。”

回到公安局,謝薊生去了戶籍科。

“房管所的老趙?他本地人,怎麽了?”老公安瞧了眼謝薊生,渾濁的眼睛銳利起來,“你懷疑他什麽?”

“沒有。”

戶籍科的老公安之前搞刑偵的,不過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調到了戶籍科這邊幹輕快活。

他說沒事,自然沒什麽。

謝薊生往辦公室去。

那宅院的确賣出去了,買家身份暫時不明。

經手的趙幹事請假不在崗,純粹是巧合,并不是潛藏的敵特分子。

那問題就簡單了,把買家調查清楚就行了。

但這件事卻又讓人想不通

鬧鬼的兇宅,誰無緣無故買這個?

的确很有問題。

如果真的只是亂搞男女關系倒還好,謝薊生更擔心的,還是間諜混入。

之前安平縣就出過事,那次二棉廠的火災莫名其妙,要不是那個工人及時發現英勇救火,造成的損失可不止一點半點。

後來鄰縣有出現了油耗子,有人頻頻倒賣成品油。

汪叔老家是這邊的,擔心有人趁機鬧出什麽大事。

剛巧謝薊生退伍,索性就申請來安平縣這裏。

基層磨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想把這件事查清楚,讓汪叔他放心。

油耗子的事情果然另有玄機,不然不就是逮幾個油耗子,他何至于受傷?

還不是因為那裏面有潛伏已久的間諜,而且還訓練有素。

謝薊生當時也有些意外,追蹤了過去,卻不想那個間諜還有同黨。

他和那幾個人打了起來,原本是占據上風的,結果被人偷襲,後腦開了花。

沒死在國防線上的謝薊生,險些在退伍後死在了一個小山村的山頭上,要是讓自己的那些戰友們知道,怕不是要笑死他。

從房管所辦公室出來,謝薊生整了整衣袖。

不是間諜最好,如果是間諜的話。

那可別怪他不客氣。

……

老孫頭早年死了婆娘,之前一直在鄉下種地,後來兒子出息了,他搬到城裏來跟着兒子兒媳住,跟那些一大家子擠在小屋裏不同,他家是獨門獨戶,雖然比不上隔壁舉人老宅寬敞,但住着也舒坦。

可惜好景不長,兒子兒媳婦死了。

死在了一場車禍裏,廠子裏給了撫恤金作為賠償,但卻不能再賠一個兒子給他。

鄉下的親戚招呼老孫頭回鄉下住着,說他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在城裏怪可憐的。

老孫頭才不,他得守着兒子掙下的這個院子。

偌大的院子,就只有老孫頭一個人住着,頗是冷清。

不過今天,老孫頭心裏頭存着事,那個公安同志說,晚上行動。

晚上幾點?謝公安沒說。

老孫頭等啊等,等到了差不多十點鐘,他才聽到敲門聲。

開門一看,是謝公安。

老孫頭頓時興奮起來,“謝公安你來了啊,那些人又來了,說說笑笑的可親密了。”

謝薊生點了點頭,走到老孫頭家,能隐約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

是男人的咳嗽聲。

還有女人的聲音,“你急什麽,排隊。”

謝薊生眉頭微微一皺。

一旁老孫頭握緊了拳頭,“我就說是吧,他們真的是太不要臉了,得把他們都關起來才行!治他們個流氓罪!”

流氓罪不是這麽用的。

不過謝薊生沒有反駁老人家,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您早點休息,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老孫頭點頭,“好好好,公安同志你處理。”

等謝薊生出去,老孫頭也蹑手蹑腳的跟了過去。

原本以為謝公安會一腳踹開這大門,可實際上……

謝公安手裏拿着一根細鋼絲條,整個人都貼在了門上。

“謝公安你在幹啥?”

跟着一塊出警的小劉解釋,“老伯您這就不懂了吧,我們不能打草驚蛇,我們謝隊無聲無息的開門,這樣就不會打草驚蛇了。”

他剛說完,門栓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深夜中,如此的響亮。

老孫頭小聲的問,“屋裏的長蟲,驚着了嗎?”

小劉摸了摸鼻子,這動靜總比踹門聲小吧。

謝薊生面不改色,一腳踹開了朱紅色大門。

老孫頭先一步沖了進去,“別動,公安辦案!”一貓腰,拿起了落在地上的門栓。

小劉:“……”老伯,沒想到您一把年紀,腿腳倒是靈便的很呢。

跑得比他還要快!

堂屋的門忽的被推開,一陣風從外面冷嗖嗖的灌了進來。

伴随着的,還有“公安辦案”的厲呵聲。

正看着阮文在黑板上解題的備考生齊刷刷地扭頭看向門口。

咋,他們上輔導班,也犯法了?

剎那間,舉人老宅的廳堂安靜的很,只有人群中的年輕姑娘捏着一塊石灰,在一個兩尺長半米寬的黑板上繼續寫着,渾然不受打擾的模樣。

小劉覺得不對啊,這聚衆淫.亂的青年男女為啥都拿着紙筆?

這難道是哪裏傳來的新花招?

老孫頭也傻眼,他剛才明明聽到有個女的說“排隊”,怎麽這會兒都坐在地上,并沒有人光着身子呢?

“謝公安,他們是不是聽到風聲了?”

“什麽風聲?”

“公安局裏來抓你們亂搞男女關系的風聲!”老孫頭下意識的回答,說完他這才意識到不對。

問話的,可不就是之前主動跟他打招呼的那個女娃嘛。

他回答這問題幹什麽!

“亂搞男女關系。”阮文放下手裏的石灰,粉筆是學校的教學物資很難搞到手,所以她去弄了點石灰代替使用。

寫完這道典型例題,阮文在地上抹了兩下擦掉手上的白灰,這才看向站在門口一身制服的男人。

國內公安制服一直在改,單是七十年代就改了三次,現在謝薊生穿的是74制式警服,上白下藍。

白色本就紮眼,再加上冬天穿得多,一般人裏面套着棉襖就顯得特臃腫。

可謝薊生不一樣,這人抗凍。

穿在他身上的警服十分熨帖,顯得沒有一個褶皺,幹淨利落的像他本人。

制服誘惑這個詞不管什麽時候都适用,但前提是穿着這制服的人足夠的英俊帥氣。

謝薊生完美符合這一條。

阮文倒是不知道,小謝同志咋又兜兜轉轉成為了光榮的人民警察,也沒聽春紅大姐說這事啊。

不過……

把小黑板放在一邊,阮文站起身來,一步步的走到了門口,拉近了自己和小謝同志的距離。

踮起腳尖,努力的和謝薊生平視,“亂搞男女關系?謝公安,你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看錯了吧,我這是在帶領有志青年搞學習呢。”

兩人挨得近,謝薊生懷疑阮文是故意的。

他聞到了香味,有點像是熟透了的杏子的味道,從阮文頭發上傳來。

應該是桂花的味道,她用的洗發水可能是桂花味的。

那味道,忽的就鑽到了他的鼻孔裏,惹得他鼻孔癢癢的。

而近在咫尺的人,眼睛閃亮的像是泛着泠泠冷光的槍管。

謝薊生擰了下眉頭,拉着阮文的胳膊往外去。

阮文匆忙說了句,“你們先做題,等我回來再講。”

周建明後知後覺這個公安竟然是謝薊生,剛招手就看到謝薊生拉着他妹出去。

他招了個寂寞。

院子裏,謝薊生放下阮文的胳膊,“怎麽回事?”

阮文活動了下手腕和肩膀,在地上坐久了有點僵硬,她可不想得頸椎病,“就你看到的那樣啊,亂搞男女關系呢。”

她什麽帽子沒戴過?也不怕多這麽一頂。

“阮文。”謝薊生低聲喊道。

年輕姑娘在賭氣,整個人在燈光下,卻又帶着幾分活色生香,讓他想起了那次和阮文一起去省城,在國營飯店吃的桃花面。

人面桃花。

謝薊生忽的想到了這個詞,下一秒就是想到了崔護的詩。

“我就是……”阮文的倔強在目光觸碰到謝薊生那灼熱濃烈的眼神時,忽的洩了氣。

她跟這人置什麽氣,擺明了是誤會一場,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這些都是備考生,我喊他們過來一起學習。”

謝薊生愣了下,想起剛才推開堂屋的門時,的确看到阮文手邊有一本書,那封皮的顏色……

“用我之前送你的書?”

問這話時,謝薊生神色輕松了許多,聲音有細不可察的急促,一雙漆黑的眼眸都蕩漾開波浪。

“是啊。”阮文也分不清,到底是汪常陽送的,還是謝薊生送的,反正對她來說都一樣。

書的目的是給她掙錢,幫這些備考生們複習功課。

謝薊生看着懶洋洋的人,知道這是阮文的常态,“隔壁的鄰居,誤會了。”他言簡意赅的解釋了句。

阮文撇了撇嘴,“別避重就輕,小謝同志你之前可是當兵的,現在又是人民警察,怎麽這點偵查能力都沒有,貿貿然就闖進來,還公安辦案,指控我們亂搞男女關系,吓死個人哦。”

她有模有樣的學了起來,“好在是碰到了我這個熟人,你要是個陌生人,可不得笑話死。”

這公安水平不咋滴嘛。

阮文其實也想笑,不過看在謝薊生送過她一套簡要的份上,她勉強維持面上的和諧,心底裏偷偷嘲笑。

謝薊生聽到這話就知道阮文沒生氣,他也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個誤會。

突擊搜查前,謝薊生還特意去做了調查,不過趕巧房管所的趙幹事不在崗,他沒有再去細究,以至于鬧出了現在的笑話。

是他失察了。

小謝同志生硬的轉移話題,“你姑姑現在還好嗎?我剛才看到了建明,你姑姑一個人在家?”

“村裏頭又沒有人亂搞男女關系,放心的啦,沒事。”

阮文還拿這件事來笑話他,謝薊生有些無奈,哭笑不得。

“哎喲喂,你竟然還會無奈的苦笑,我以為你就一面癱呢。”

謝薊生覺得自己習以為常。

“別忙活太晚。”他聽老孫頭說,這邊到後半夜都還沒睡覺。

阮文白天還要工作,這樣太辛苦了。

“我心裏有數。”阮文低聲嘟囔了句。

謝薊生跟着她回廳堂解釋,“不好意思,鬧了個誤會,希望沒有打擾到大家學習。”

有備考生剛才被這倆公安給吓着了,這會兒發現原來誤會一場,這才松了口氣。

“不是抓我的就好,不過公安同志,您下次也弄清楚,我們這麽多适齡青年沒有婚嫁,可不能被你一句話給壞了名聲啊。”

“就是就是,搞什麽男女關系,搞學習不快樂嗎?”徐愛民這兩天跟着阮文,張口閉口都是搞學習。

阮文又回到了人群中央,她就在中間,周圍的備考生按照個子高矮,從裏向外圍成了兩個圈圈。

大家錯落着坐開,卻又是有着相同的目的,那就是聽阮文講課。

拿起小黑板,阮文指着上面的題目,“這道題有做出來的嗎?誰來說說自己的答案。”

笑吟吟的講解題目,似乎全然忘了剛才的誤會,更是忘記了這廳堂裏還站着一個鄰居,和兩個公安。

專注而自信。

那一瞬間,謝薊生覺得仿佛回到了國防線上,他在那一片荒蕪中看到了從一朵小花,在碎石岩縫間倔強的成長,在他心底慢慢綻開。

“走吧。”他沒再打擾這些專注于學習的備考生們,很是貼心的關上了門。

老孫頭很是不好意思,“你說這些年輕人真是的,我原本還問他們在幹什麽他們不說,要不然我哪能誤會啊。”

謝薊生安慰他,“您也是好心,別往心裏去,老伯早點回家去休息。”

老孫頭點了點頭,看着舉人老宅,他還挺不好意思的。

誤會人家這些年輕人了,人家可不是飽暖思淫.欲,是有志青年在努力學習上進呢。

……

老孫頭又是過來了,這次不一樣。

他拎着一捆厚厚的草席子,“你們過去幾個人,我家院子裏還有好多呢,搬過來墊在地上,這天氣冷,坐地上過了寒氣怎麽辦,年紀輕輕的不知道注意保護自己的身體,等上了年紀就等着一身毛病吧。”

徐愛民沒想到,鄰居老頭竟然送溫暖來了。

他連忙組織人去隔壁抱草席。

要是有了這後草席墊子,他們就地在堂屋裏睡覺就行了,這些天都是背靠背睡覺實在是太累了,有時候身體一歪這人一倒下,能砸倒一片。

現在有了這草席,就不怕了。

老孫頭跟阮文道歉,“小同志,實在是不好意思,你別往心裏去。”

這件事,老孫頭細想了下,是自己被之前那對偷情的男女誤導了,就怎麽聽都覺得是在搞不正當男女關系。

實際上呢?

人家年輕人有志氣哩。

“沒事的大爺,我還要謝謝您的草席呢。”舉人老宅荒廢多年,要啥沒啥。

阮姑姑給她布置好了房間,不過其他備考生就沒這待遇了。

原本阮文還想等後天周末去弄點草墊子,沒想到隔壁鄰居熱心腸。

老孫頭看着笑起來像花兒一樣的年輕姑娘,也笑了起來,“你們好好學習,要是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找我。”

他兒子就是讀書人,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去廠子裏當技術工人,兒媳婦也是工人。

可惜,出車禍沒了。

老孫頭神色黯然了下,背着手離開了。

……

進入十二月,天氣越發的冷冽起來。

棉廠這邊倒是沒那麽忙了,還有不到半個月就要考試,陳主任特意問阮文,“要不給你放個假?”

反正就這些事,頂多就是要跟工會還有宣傳那邊合作,舉辦新年舞會。

少阮文一個不算少,比起舞會來,還是準備考試更重要。

“不用,謝謝主任,我沒問題的。”阮文講課的進度快,差不多半個月把數學講了三分之二,她打算用一星期把物理和化學再過一遍,至于地理和歷史。

考文科的同志們你們得自己努力,她理工出身這倆科目真的愛莫能助啊。

陳主任看她自信滿滿,拍了拍阮文的肩膀,“有什麽困難就說,別悶在心裏。”

阮文甜甜一笑,“知道,組織永遠是我堅強的後盾!”

辦公室裏郭安娜聽到這話撇了下嘴,就會說這些話哄陳主任高興。

也不知道陳主任到底看中阮文什麽了,待她跟親閨女似的。

她一肚子牢騷,周末的時候去王家溝看望魏向前時,忍不住嘀咕了起來。

“阮文她從小跟在姑姑家生活,爸媽是誰呀?”

郭安娜聽她媽說過,陳主任年輕的時候死了老公,沒再改嫁。

好像是跟婆婆過不到一塊去,所以省裏建二棉廠的時候,她就直接從省城來了安平縣。

這不太科學啊。

阮文今年十九,二棉廠好像是五八年建的,六零年投入使用……

郭安娜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大膽,吓了她自己一跳。

知青大院裏這會兒正熱鬧,一群人都在屋子裏圍着那炭火盆子讨論學習。

聽到郭安娜這麽一問,大家七嘴八舌起來。

“周家嬸子是阮文的姑姑,聽說阮文從小就在周家長大。”

“安娜同志你怎麽忽然問這個?”朱向榮随口問了句。

郭安娜不太喜歡被這麽追問,“随便問問,就好奇而已。”

一旁段美娟低頭不說話,郭安娜這話倒是勾起了她的回憶,之前阮文說要高考,周家嬸子起初不同意。

她覺得這裏面肯定有什麽說法,為此魏向前去做午飯的時候,段美娟特意去廚房幫忙。

“老魏,問你個事,你說如果家裏人攔着不讓高考,是為啥?”

這個問題沒頭沒腦的,魏向前沒太反應過來。

廚房裏坐在小凳子上看戀人做飯的郭安娜托着下巴說了句,“還能為啥,出身不好呗。”

過去這十年,因為出身的事,鬧出來的事情還少嗎?

段美娟搖頭,“不對啊,這次高考政審,不用在意成分的。”

“你聽廣播瞎說,我們廠裏好些個工人的親戚考試,都因為成分這事沒報上名,有倆是地主家的孩子,這都還沒正式政審呢。”郭安娜一臉的鄙夷,“除了成分,還能為啥?”

段美娟嘀咕了句,“可阮文她姑父是烈士,還能啥成分?”

原本懶洋洋地坐在那裏的郭安娜忽的精神起來,“阮文,你剛才說的是阮文?”

段美娟看着那熱烈的眼神,覺得有些怪怪的,“我什麽都沒說,老魏你快點哈,餓死我了。”

廚房裏又只剩下小情侶兩人,郭安娜看着消失在視線裏的人,她起身到竈臺邊,“剛才她說的是阮文,她家裏人不讓她高考是吧?”

魏向前不清楚段美娟忽然沒頭沒腦說這事幹嘛,他點了點頭,“應該是。”

“阮文,成分。”郭安娜笑了起來,阮文是孤兒從小在周家長大的,那她親生父母什麽身份呢?她想起了自己上午的大膽猜想。

如果阮文是私生女,她姑姑不至于擔心不讓高考。排除這個原因……

“魏向前,你說阮文不會是資本家的後代吧?”

院子裏,正在晾曬被子的王春香聽到這話心肝一顫,險些把自己連同被子挂在晾衣繩上。

她不是故意偷聽的,只是剛巧聽到了這一句而已。

資本家的後代,他們是在說阮文嗎?

……

阮文最近紮根在舉人老宅。

就連周末,都沒能回王家溝。

時間太緊了,備考生們面對知識的海洋,像嗷嗷待哺的嬰孩,她都不好意思不擠出時間來帶他們學習。

她沒空回去,阮姑姑就親自過來看望兒子和侄女。

只是今天,阮姑姑來得遲了幾分鐘,身邊還跟着王春香。

“小王知青說有要緊的事要問你。”阮秀芝覺得這小同志也好玩,一路上都欲言又止的,好像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問她,又不說。

王春香很擔心,知道周家嬸子周末下午都會去縣城看阮文和周建明,她跟着一塊來。

當即,就拉着阮文找了個僻靜地方說話。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可今天郭安娜去知青大院,跟魏向前說你是資本家的後代。”

阮文:“……”

她祖上往上數三代是地道的貧農,根正苗紅。

當然,這是前世。

至于現在……

王春香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地倒出來,“我也不敢問段美娟,怕她知道我故意打聽消息,阮文這真的沒事嗎?”

她不覺得阮文是資本家的後代,阮文可沒剝削過她。

北方的冬天很冷,幹冷的風像是刀子似的在人臉上肆虐。

即便是裹嚴實了,也會有風搗亂,恨不得把你的層層武裝給解除。

王春香脖子裏裹着有些舊的毛線圍巾,毛線用久了不再軟綿,保暖性就大打折扣。

就裹着這麽條破舊的圍巾,凍得小臉冰涼透着一片冷紅。

阮文揉了兩下小知青的臉蛋,“你特意過來就是為了這事兒?”

“我怕這影響你考試。”資本家是黑五類,會被批.鬥的!

阮文寬慰她,“沒事,別聽他們瞎說,廣播裏不是說了嗎,這次高考不唯成分論,主要看考生自己的政治表現。”

“那就是沒事啦?”王春香松了口氣,受驚吓的小鹿眼這會兒也透着快活,“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就覺得他們胡說八道。”

“他們是嫉妒我呢。”阮文笑了笑,“去屋裏坐會兒,裏面生了火暖和些。”

王春香知道阮文這裏組織了備考生學習,“我去跟他們讨論問題。”她解決了心頭事,腳步都輕松了許多。

阮文心裏頭卻不怎麽輕松。

資本家的後代,郭安娜怎麽得出的這個結論?

不過細想一下,當時阮姑姑反對自己參加高考,的确有些反常。

倒也不排除她身世有問題這個可能性,不然的話為啥一向慣着她的阮姑姑反應那麽強烈呢?

心裏頭存了疑問,不過阮文并不打算這會兒去探究什麽真相。

阮姑姑再反常,還不是答應了讓她高考?

一切,就等到高考後再說吧,到那時候,她總會找出答案。

阮秀芝并沒有多想,以為王春香就是來問問題,等到半下午她帶着王春香回去,臨走前交代阮文,“別太辛苦,等考試完回家,給你倆做好吃的。”

“知道,到時候咱們買個肘子,做醬肘子吃,再炖個小雞蘑菇,我還想吃姑你做的紅燒肉,到時候我找人去兌換肉票,咱們一人一斤五花肉!”

阮秀芝看着饞貓似的侄女,“好,想吃啥姑就給你做啥。”

周建明默默的站在一邊:他可能不是親生的吧。

都不問問他想吃啥,他媽眼裏真的只有文文啊。

……

從十一月底,有的省份就已經開始高考,而考試之中也出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情況,後面考試的省份積極的吸取教訓,避免犯同樣的錯誤。

安平縣這邊招生辦也早早開始做準備。

奈何人手不夠,只能從公安局這邊借人。

試卷提前一天從省城送過來,得全程做好保密工作。

聽說,印刷試卷都是在監獄裏弄的呢,這到了地方再不小心洩密,可不是誰都能擔得起這責任?

中央已經說了,要盡可能的選拔人才。

各地其實都卯着勁呢,誰也不想落後掉鏈子。

縣公安局為此專門召開會議,徐局長親自主持,“高考是大事,咱們局有的同志家裏也有考生,需要避嫌。這樣,我和小謝還有老周我們三個去看守試卷,明天的話咱們同志們分散到各個考點,處理一些突發狀況,要保證這次高考安然有序的進行,明白嗎?”

徐局是外地調任的,家人都不在安平縣,所以沒什麽厲害關系。

謝薊生單身男青年,同樣沒有家人考試。

至于老周,他是孤兒,死了老婆後鳏夫一個也沒親友考試,可以做到完全的避嫌。

李副局聽到這話咳嗽了一聲,“小謝和二棉廠的那個小會計有來往,要不要也避嫌下?”

徐局聽到這話看了眼謝薊生,“有這事?”

“徐局您可能不太清楚,之前抓油耗子小謝負了傷,就是被那個小會計救了,還在鄉下養了好一陣子傷。”

謝薊生點了點頭,并沒有否認的意思。

“那這樣的話小謝你就別去了。”徐局當即做出決定,瓜田李下的嫌疑,最好還是不要有,省得日後被人舉報,影響年輕人的前途。

謝薊生倒是無所謂,“我聽組織安排。”

散會後,李副局特意喊住了謝薊生,“我這也是為了保證公平,不讓人說閑話,小謝你別往心裏去。”

謝薊生:“不會,您考慮的周全。”

李副局聽着這話又覺得哪裏怪怪的,謝薊生來到安平縣後,也沒偵破什麽大案子,這段時間要麽在看之前的卷宗,要麽滿縣城裏跑處巡查,說是冬天要到了,要防患于未然。

反正縣裏頭沒事這最好不過,李副局也由着他去。

今天在會上,他特意提出這事,謝薊生竟然也不反對。

“小謝莫不是真的在和棉廠那個小會計處對象?”

不然,完全可以反駁,不用這麽避嫌。

謝薊生笑了笑,“我還有卷宗要看。”

看着離開的人,李副局擰起了眉頭,這到底是不是啊,他也不好問,今天特意在會上試探,瞧着謝薊生這意思,默認了?

真要是這樣的話,那他得給革委會的元書記回個話才是,他家那位千金不知道怎麽遇到謝薊生,看上人家了。

元書記早年喪妻也沒再結婚,就這一個閨女寶貝的不得了。

這不,找上自己,要幫忙介紹下。

看來這次,不用想了。

他倒是得想想,怎麽措辭才好,省得元雯那姑娘大發雷霆。

……

十二月十七號。

阮文一大早就醒了,她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前世高考,坐着公交車去考試,結果把準考證落在了家裏,阮文着急得要死,在考場門口等着,然後等來了警車。

穿着制服的警察從車上下來,把準考證交給了她,頗是親昵的刮了下她的鼻子,“小迷糊蟲。”

阮文被吓醒了。

她這是什麽夢!竟然夢到了謝薊生。

大夏天的,謝薊生穿着黑色長褲,上身是淺藍色的襯衫,外套随意的搭在手臂上,說不出的潇灑和性感。

制服誘惑。

阮文覺得自己六根不清淨,滿腦子都是這個詞。

她醒來後再也睡不着,拿出小小的筆記本漫無目的的翻看。

好不容易等到外面天大亮,阮文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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