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033修理人

周建明并不是全然的适合清華。

可他總不能退學吧。

雖然小表哥嘴上說不想去,但又有幾個人能拒絕清華呢?

嘆了口氣,阮文斟酌再三這才回信,“……我們宿舍樓裏一個女同學喜歡上了同專業的男生,那個男生家境好長得好成績也好,女同學自覺配不上這樣的男生,但又按捺不住的喜歡,所以試着偷偷表白。卻不想那男生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當面說她愚鈍。女生當時很是傷心,原本我想規勸一二,卻不想第二天一大早女生就起床背書學習,她知道自己天資平平長得并不十分出衆,但她在嘗試縮小兩人之間差距,不求能夠被那男生喜歡,但努力提升自己終究也不虧。”

“哥哥,這世間天才固然有,但更多的還是尋常人,或許在那些真正的天才大師眼中你我也不過是蠢貨罷了。愛迪生說過,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我想沒有那百分之九十九,即便再聰明也不過爾爾,所謂仲永之殇不外乎如是。好在你我所選專業更看重動手能力,哥哥可還記得自己的夢想?或許有一天你的同學會去造飛機,又或者去建造火車,而你則是回到車間,想方設法提升紡織機的效率,讓曾經的工友們不再那麽辛苦。我們的蘑菇蛋爆炸了,那些科學家們可敬又可愛,那些隐姓埋名在兵工廠流水線上組裝蘑菇蛋的工人、那些建設廠房、維護廠房的工人們同樣值得敬重。人的天賦不同,所從事的崗位也不盡相同,這總歸是社會分工不同,不該有什麽高低貴賤之分,只要無愧于良心、家國,那便是頂天立地的漢子。”

“前些時日給姑姑寫了一封信,還沒有收到回信,我想我應該打電話給她才是,不應吝惜這電話費用。對了,小謝同志來了省城,我前些日子遇到了他,他又破獲了大案子,當真厲害得很。等有時間我去首都玩,到時候哥哥你可得好好接待我才是。”

打電話或許會更快,可阮文知道周建明這時候并不是很想要直面這心理的脆弱,他們兄妹倆隔着上百裏的距離。

又沒辦法視頻,只能隐隐勸說。

她想,周建明應該能夠看懂她信裏頭的意思。

清華北大不是那麽好讀的,可天才不努力依舊會隕落。所以沒必要自怨自艾,自己努力才是最好的。

貼好了郵票,阮文把信寄了出去,剛出門正好看到了陶永安。

“我正要找你。”陶永安拉着阮文到一邊去,“你那個翻譯稿我看了,真的是你自己翻譯的?”

“不然你幫我?”

“別鬧。”陶永安瞪了一眼,“阮文,我這裏還有幾個活要不要接?價錢的話應該能夠給到千字二十左右。”

這價錢可真是相當不錯,阮文覺得可以試試看。

她原本以為自己有新華書店這條線就很不錯了,沒想到陶永安竟然又搞出來了一些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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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就是搞翻譯的,不過他翻譯作品以德語和法語為主,英語相對少一些,聽我家妹妹說,最近有幾個出版社聯系他,希望他翻譯幾本書,我估摸着是上面政策放寬了,所以要來了那幾個出版社的聯系方式。”

阮文聽懂了,“你這是截胡你爹?”

“別說話這麽難聽,我們爺倆誰接不一樣?何況他英語的确不算特別好,我這邊已經想好了怎麽弄,到時候找我妹幫忙,我先把東西寄過去給她,她再用我父親的名義寄到出版社,這樣雖然麻煩了點,但是錢多啊。”

他和阮文都是無名小卒,能給個千字八塊就算不錯了,阮文翻譯的文章信達雅很好,但業內認權威。

不然就是壓你價錢沒商量。

不過是多轉了個圈就能夠把收入翻一倍不止,陶永安覺得十分的值得,唯一的問題是他和阮文都沒有署名權。

“行啊,你這生意頭腦挺好的嘛。”

陶永安嘿嘿一笑,“這都是被逼的,窮,沒辦法。”

他也知道,自己英語雖然不錯,但靈氣有餘努力不足,不像是阮文又有靈氣還努力。

所以阮文七,他三,就算是這樣也有千字六塊的收入。

陶永安對此十分的滿足。

阮文提出了一個十分關鍵的問題,“那咱們豈不是要用你父親的署名?他發現了的話,能饒得過你?”

“你這就不懂了吧,我爸一心想要我子承父業,不過誰稀罕啊。”

讀書救不了中國人,陶永安打算搞點實際的,“他翻譯的文字固然厲害,可是老百姓想要的是好用的機器,不是他那些陽春白雪的外國名著,還不如踏踏實實搞工業。”

陶永安跟着阮文去寄信,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說着,“我下鄉插隊這些年想了很多,就像是你開學典禮上說的,時代賦予了我們使命,現在正是國家需要我們的時候……”

“所以先掙錢。”

小陶同志一點都不覺得阮文是在嘲笑自己,“當然,咱們是要做大事的人,肯定得積累資本嘛。你敢說你弄那個輔導班不是為了積攢人脈?”

那點錢才多少啊,阮文真要是想掙錢,倒是不如找個油墨印刷廠,把那本《簡要》多印刷,租書也好賣書也罷,哪個掙錢不比輔導班快?

阮文笑了笑,“陶永安,我想開工廠。”

“工廠?我倒是聽說了,有些村子一直在偷偷搞工廠,弄冶煉什麽的,可是這玩意兒得集.資吧,你的錢夠嗎?”

“不夠,多翻譯幾本書就有了嘛。”阮文把信投遞了出去,沒着急離開,她就站在那裏,“如果我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你會幫我嗎?”

三月下旬的省城見了幾分暖意,周末午後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人身上,陶永安看着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那我問句,能分紅嗎?”

這可真是陶永安會說的話。

阮文笑了起來,“能。”

“那就成。”

他答應的風輕雲淡,仿佛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小事。

兩人都笑了起來。

阮文的笑意更濃,“你打算接哪幾本書?”

幹工廠那是日後的事情,現在嘛,掙錢。

阮文和陶永安在這件事上想法出奇的一致。

提到要翻譯的書,陶永安來了精神,“有兩本是傑克·倫敦的小說,不過篇幅太短了不太合算。還有一本是《傲慢與偏見》,這本書我看過好幾個翻譯的版本,不過建國後翻譯的少,這不出版社就想着重新翻譯一下。阮文你看過沒?咱們圖書館裏好像有英文原版。”

看過。

達西先生是多少女孩子的夢中情人啊,中學時代的阮文也想過一兩次,什麽時候能遇到自己的達西先生。

小說是典型的霸道總裁愛上我的劇情,小言的姑奶奶。

時代背景和立意,甩出了後世的網絡小言幾條街。

阮文理所當然的回答,“沒有。”

“那你可以看看,要不咱先試試這個?其實這本書蠻好看的。”

對阮文來說,翻譯從來不是難事。

只不過太快了也不行,會惹人嫌疑。

畢竟她們的課業也十分的緊張。

在短暫的适應期後,77級的新生們迎來了繁複的課程。

單是專業課,已經讓一群剛進入大學校園的學生們吃盡了苦頭。

而更讓人頭疼的,還是英語和數學。

很多學生,壓根不會說。

這一代的學生們,尤其是老三屆高中生學的多是俄語,早就過了語言學習的黃金時期,現在要從頭開始學英語。

從最基礎的發音開始,省大校園的清晨,都是那朗朗背誦聲。

另一個老大難是數學。

高考時就有學生交了白卷,也有不少數學只考了十幾二十分的學生,這些被錄取的學生數學有好有壞。

抛棄了《工基》和《農基》,開始學導數求極限,每堂數學課對于授課的老師們都是艱難的戰争,過去幾年他們的教學一直斷斷續續,數理化更是被一再批判,想要系統的教學生們,太難了。

同樣從零開始的還有學生們。

課上聽不懂,只能下課去問其他同學。

阮文是整個化學系最受歡迎的學生。

高考成績高,入學的專業課摸底考試又是考了滿分。

就連老師們都說多和阮文同學讨論問題,有了這金牌令箭,同學們紛紛拿着習題冊來問。

阮文只能放下手裏的《傲慢與偏見》,和同學們苦戰在書山題海之中。

好在她幫忙後同學們也格外的仗義,到了體育課和勞動課時,都把最輕快的活留給阮文,生怕累着了這個化學系的智多星。

前世的時候阮文的大學生活很忙,學習、兼職,和同學們的關系處的并不算是很好。

曾經錯失了的同學情,這會兒倒是感受到了。

“阮文,要不要喝點水?你站遠點,別揚了你一身土。”

班長把水壺塞到了阮文懷裏,繼續去松土了。

這年頭強調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勞動課必不可少。

第一次勞動課,是挖電線杆的坑。

一路過去十多裏,一路挖坑。

化學系新生們扛着鐵鍬忙碌起來,去的路上三個班的班長就安排好了,分工落實到每個同學頭上,到了阮文……

“你就負責給同學們送水吧。”

所謂的送水,就是站在那邊,抱着水壺,誰渴了,把水壺送過去。

至于這水壺,來的時候男同學背着,阮文兩手空空十分清閑。

其他專業的女生一旁裏打下手幫忙,事後隔壁宿舍的埋怨了好幾句,覺得阮文不幹活。

薛亞男特意安慰阮文,“別往心裏去,她們是吃不到葡萄不吐葡萄皮。”

阮文被舍友逗樂了,自從向曹丹青請教問題碰壁後,薛亞男死了心,這段時日裏一直上進的很。

就是這人不太會跟人吵架,一着急就說錯話。

今天是開學後的第二次勞動課,下鄉……鄉村幫老鄉們松土除草。

阮文曾經對化學系77級的六十八名新生做了歸納分類。

化工設備專業是老生班,所謂的老生班就是老三屆高中生,26個學生中年齡超過三十歲的過半數,還有幾個跑步奔三,其中有兩名媽媽級選手。

非金屬材料專業二十五人,大齡學生有六人。

至于阮文所在的高分子化工專業十八人,年齡最大的是班長張愛國,現年24歲,他是地道的農家子弟,知道高考的消息後迅速投入複習之中,最終如願被省大錄取。

最年輕的……行吧,阮文是最年輕的,也是高分子化工專業唯一的女生。

其他幾個女同志看阮文在那裏站着,忍不住嘴了一句,“高姐你剛出了月子悠着點,不行就學阮文嘛。”

化學系77級一共就這十個女生,高明月最年長,兩個孩子的媽。

她之前在一家塑料廠工作,恢複高考的消息傳來時正身懷六甲,進考場的時候挺着個大肚子。

成績出來後沒幾天孩子也出生了。

為此高明月給兒子起了個小名叫高考,十分有紀念意義。

她其實早就出月子了,只是這會兒漲奶難受,每天都要喝苦兮兮的中藥抑制奶水,在一群學生中又顯得格外的辛苦。

今天勞動課,高明月反倒是覺得沒那麽辛苦,大概累了就不覺得漲奶難受了。

“不礙事的。”抹了抹額上的汗,高明月繼續鋤地。

她三十大多的人,還能瞧不出小姑娘家的心思?拿自己當槍使呢,她沒那麽傻。

三個班的活都是分配好的,高分子專業就阮文一個女同學、獨苗苗,人家男同志憐香惜玉不舍得阮文幹活,酸人家這個有意思嗎?

阮文笑了笑,背着水壺,跟在後面撿鋤掉的草,有些雜草生命力頑強,你不把它丢出去,它都能直接穢土重生。

“阮文你周末有什麽安排沒,我們打算去博物館參觀,要不要一起去?”

這個提議非常的美好,不過阮文拒絕了,“我周末得去擺攤。”

“擺攤?什麽攤?”現在,能擺攤嗎?

“修收音機。”這是阮文給自己,或者說給她和陶永安新找的工作。

修理收音機。

為此阮文還特意購置了一套工具。

陶永安覺得阮文特別實在人,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從小玩意兒搞起,一點點來嘛。

高分子專業的男同志們被阮文這一句驚着了,前些天阮文一舉揚名物理系,這事他們倒是有所耳聞,誰讓隔壁宿舍就是物理系那群老光棍,還特意來他們宿舍打聽阮文的喜好,意圖染指他們高分子的仙姝。

趕跑了隔壁的老光棍們,高分子專業的男生們計劃着尋一個收音機,練練拆裝維修,總不好被阮文比下去。

成績已經不如人了,連最得意的動手能力都沒了,那還怎麽混?

他們還沒搞到收音機呢,阮文這就要去練攤了。

确定不給他們一條活路?

“可學校裏沒多少人有收音機吧?”

這念頭學生們富裕的不算多,一臺收音機得三個月的生活費,就算是想買也得再三衡量。

“不在學校。”

阮文去街上擺攤。

這會兒天氣已經暖和了不少,周末天氣又好,阮文在百貨大樓外面支起了攤子。

硬紙板上用粉筆寫着“免費修收音機”六個大字。

很快,就引來了熱心的圍觀群衆。

“小同志,真的不要錢?”

阮文甜甜一笑,“不要。”

人群裏有人擡杠,“那你們萬一修壞了呢可咋辦?”

阮文臉上依舊維持着微笑,“好端端的收音機您也不見得會送過來啊。”

就像是醫院裏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好端端的一個人進了你們醫院沒了”。

進醫院的百分之九十九是病人,咋還就好端端一個人了呢?

擡杠那人讪讪一笑,“小同志牙尖嘴利,你會修嗎?”

“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呗。”

陶永安覺得阮文态度是真好,別人說什麽都不在意,樂呵呵的過活自己的。

說她沒心沒肺吧,其實阮文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就是不跟人計較罷了。

圍觀的人挺多,但沒人送過來錄音機。

阮文有些無聊,索性研究起了那塊手表,她沒能找到合适的齒輪替換,到現在都還沒修好。

玻璃表盤倒是弄到了一個,阮文找了塊玻璃,用細磨砂紙一點點的打磨。

她用柴油浸潤了邊邊角角,這塊略帶着點弧度的新表盤可以說是完美契合了手表。

唯一的問題,在于齒輪。

總不能自己找一個齒輪,再一點點的打磨小吧?

這念頭忽的在腦海中放大,阮文覺得好像也可行,不然真不好弄。

她上次在廢品站找到的這個女款舊手表很古老了,幾十年前的舊物,阮文好不容易通過那後面的字跡看出是湖州制表廠的産品。

查了下發現湖州制表廠早就在抗戰時期被日本人一把火燒了。

自己手頭這塊,竟然是當年最後一批産品。

都是老師傅手工制作的,同一批出來的好像也就八塊。

指望找到備用齒輪沒戲,要麽去定制,要麽自己搞。

比起後者,定制更不靠譜。

阮文想了想,打算回去後找個齒輪慢慢打磨。

她還挺喜歡這款手表的,三十年代國內能做女款手表,而且款式到現在都很新潮,還真不容易。

阮文把玩着手表正出神,有人喊她,“小同志,我這收音機能修修嗎?這聲音斷斷續續的。”本來是想着去找師傅修的,但那得花錢。她一個孤寡老太太沒什麽收入,不舍得花這個錢。

老太太把收音機抱在懷裏,似乎舍不得交出去,生怕修壞了。

上面的字跡略有磨損,但外殼上一塵不染,看得出來主人很是珍惜。

阮文笑了起來,“我就在您眼皮子底下修,要是動什麽手腳,您就把我這攤子砸了。”

老太太小心翼翼的把收音機遞給了阮文,“這是我老伴兒給我留下的,就這麽個念想了。”

那一瞬間,阮文忽的覺得這收音機格外沉重。

她要修理的不止是一臺設備,更是一些被珍藏的,苦苦維系着的情愫。

那是遠比收音機本身要珍貴的東西。

阮文小心翼翼地拆開收音機,“喇叭上的線接觸不良。”阮文很快就解決了這點小毛病,順帶着給收音機做了體檢。

“就這點問題,已經修好了,您拿回去試試看,不行的話再來找我,我今天就在這裏,不走。”

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抱着收音機離開了,有圍觀的群衆提醒,“小同志,你怎麽跟曹老太打交道呢,她男人是大地主家的少爺,她是資本家的小姐。”

阮文仰頭笑了下,“那巧了,我祖上也是大資本家。”

這話本不該說。

純屬一時沖動、意氣用事,可阮文也不後悔。

其他人聽到這話笑了起來,顯然都把這當玩笑話。

倒是陶永安忍不住看了眼阮文,真的假的?

他還真覺得不是沒可能。

沒多大會兒,曹老太步履蹒跚回來,“能聽了,能聽了,謝謝小同志。”

這讓修理攤熱鬧了起來。

原本還在那裏閑得冒泡的陶永安也忙碌起來。

接連修理了五六臺收音機,阮文終于有時間休息。

“怎麽樣?”

陶永安伸懶腰,“你這是倒是應了我黨的宗旨。”

為人民服務,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阮文笑了起來,一擡頭看到個中年男人站在攤前,她很是熱絡地招呼,“同志,要修理收音機嗎?”

“不修。”

正在工具箱裏扒拉東西的陶永安聽着聲聲音有點耳熟,一擡頭就迎上了那怒火中燒的面孔,“我修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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