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場大夢三年事
抱玉城。
天下各大宗門因大會雲集于此,抱玉城盛況空前。本就火爆的各類娛樂場所更是摩肩擦踵、熱鬧非凡。
抱玉城繁榮的商貿也給響玉閣分擔了招待客人的壓力,只需要把那些深山老林來的宗門弟子扔進抱玉城,就能讓他們樂不思蜀玩上一整天。
畢竟,很多新奇的生活靈具還沒有對外銷售,許多馭靈師宗門也沒見過。
人們都說,有什麽靈具在別處買不到,去抱玉城轉轉準有收獲。但要是連抱玉城都沒有,那就是天底下根本沒這玩意兒。
城西靈具廠的茍老板十分恭敬地跟在一個黑衣人身後,連連道謝,“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啊!要不是您出手相助,幫小廠聯系上了靈石供貨商,不出三天,我們廠子就轉不動了。”
換做平日,以抱玉城的實力自然是缺什麽都不缺靈具。可這回各大宗門觀光團的規模和購買力實非往日可比,竟然給這個商農大城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各大商販、會所頻頻斷貨。
城郊好幾個靈具廠晝夜加點趕工,已有半個月沒有熄過燈。
官府稅務部門也是加班不停,屋裏算盤都快擦出火花了。
黑衣人雖是鬥笠黑紗蒙面,看起來一身肅殺之氣,人卻是随和得很。
他伸出帶着皮手套的手擺了擺,“茍老板不必如此客氣,都是應該的。以後你們廠向城外銷售的‘涮冰鍋’記得給我們‘供聯’多點折扣就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茍老板搓着手,臉上笑得全是褶子。
在抱玉城上下焦頭爛額之時,多虧有黑衣人口中的“供聯”支撐,才沒讓抱玉城的貿易一片狼藉、名聲掃地。
“供聯”全稱“抱玉城供采人聯盟”,是抱玉城官府認證的供采人組織,建立了涵蓋整個抱玉城的商業聯絡網、貨物供應鏈。
黑衣人喚道:“悅然,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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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黑衣人身後的一男一女應召上前,跟茍老板問好。
“以後‘供聯’就是他們兩個管事兒了,若是有什麽需要,找他們就行。抱玉城東西南北四區以後都會建‘供聯’的分部,小事兒直接差人去分部就成。”
聽了這話,茍老板面露驚異之色,“玄老板,您真的要走了嗎?”
“看來大家消息都很靈通啊。”黑衣人輕笑,“估計抱玉城的商販應該有不少都知道了。”
茍老板挽留道:“玄老板,整個抱玉城的商家都離不了‘供聯’,您怎麽舍得丢下我們走呢?老茍我說話直、難聽,但玄老板您得聽我一句勸,這天底下還有比抱玉城更好賺錢的地方嗎?您走了多虧啊!”
“茍老板一片心,玄某懂的。”黑衣人似乎是笑着嘆了口氣。
見此,茍老板眼睛一亮,喜道:“這麽說,玄老板您不打算走了?”
黑衣人搖搖頭,言語中有幾分無奈,“還是得走,玄某人倒也不是想走,只是不得不走啊。”
“此話怎講?”
那一男一女兩位供采人向後撤,給二人留足了空間。
黑衣人壓低聲音,在茍老板耳邊道:“實不相瞞,玄某得罪了響玉閣,您說,這抱玉城我還待得下去嗎?”
“這、這可如何是好……”茍老板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所以,這做生意啊,還是不能太貪心。貪心不足蛇吞象啊!”
黑衣人拍拍茍老板的肩膀,“不過茍老板放心,我跟響玉閣的私人恩怨不影響‘供聯’,響玉閣也不會跟全城的供采人過不去,生意上的事兒您就放心好了。”
茍老板一臉惋惜,“玄老板啊玄老板,您說說,您怎麽就……唉!”
兩位老板又客套了幾句,互相贈幾句“生意興隆”、“財源滾滾”的吉祥話便就此相別。
走出城西靈具廠,兩輛馬車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把最後的一些瑣碎事務交代清楚,玄子楓總算是将所有的工作收尾,揮別他的合作夥伴。
抱玉城的夜總是十分明亮的,靈石燈柔和的光灑在道路中,馬車一個向南,一個向北,朝着不同的方向遠去。
掀開車窗的簾子,玄子楓透過黑紗鬥笠看向抱玉城的街景。在馬車的搖晃中,碧瓦紅牆與燈火闌珊都向着身後漸漸遠去。連同那些多姿多彩的記憶,也都漸漸褪色成了過往。
那個賣糖畫的小攤,攤主是個跛腳的老大爺,姓張,只需一柄盛着糖漿的鐵勺便可讓萬物都栩栩如生地甜起來。南澤恩熙和穆逸凡聯手與張大爺對決,雙雙輸了個一塌糊塗。
那間開了三十多年的茶館,曾經有十三個滿腦子只有熱血的中二少年,謀劃着怎麽背着大人抓住販賣骨生靈的小販,還打碎了店家的茶碗。
街邊肉鋪的徐屠戶從不短斤少兩,随便客人說上個數,都能切得分毫不差。玄子楓曾經買了他家的豬腿,經冬歷夏用半年時間做了根火瞳,結果剛做好兩天就被二十五個弟子瓜分殆盡。
這時,馬車路過整個抱玉城最好的飲食之所——五味樓。
玄子楓不由得想起他被鐵血背到五味樓的那天……
孟煙雨站在大堂迎客。雪松精化形成老芋頭,請他們上了二層。北牧鈴硬是要抱着牙牙進去,還跟凇雲争執了半天。郁十六就是吃飯也不摘下他的臉譜面具。穆逸凡問“能不能吃喝嫖賭”,被滿頭悶青草原的橘清平拖走……
一樁樁、一件件,随風散去,如今是再也撿不回來了。
他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心懷不軌的卧底,有什麽顏面留在這裏?
鼻尖的酸澀讓玄子楓反應過來自己狼狽的模樣,而他也迅速從這種情緒當中抽離。
“阿瑞,停車。”玄子楓叫車夫停下。
車夫名叫阿瑞,跟他的時間不短,是個很可靠的人,經常載玄子楓去抱玉城周邊跑生意。
“你去五味樓幫我點兩個菜帶着。就……‘螃蟹煲’和‘酥衣美人姬’。”
——以後可能再也吃不上了。
那是玄子楓關于抱玉城最初的味覺記憶,哪怕他知道醬料的秘方,自己也能做得出來,但終究是吃不到五味樓做的了。
“好嘞,玄老板您等會兒哈!”阿瑞應了一聲,便跑去五味樓了。
不一會兒,阿瑞就拎着兩個用暗紋錦緞包好的食盒,裏面還是溫熱的。
“多謝了。”
玄子楓的聲音是帶着笑的,但他鬥笠黑紗下的臉已經冷了下來。
——究竟是誰,假扮了阿瑞呢?
阿瑞是個有靈力的平民,其靈能像是低配版的“威怒金剛”,可以增幅肌肉的力量,只不過不會像鐵血一樣産生外貌上的變化。
馭靈師的腳步聲比常人輕盈,氣息也更為悠長、平穩。這個取代阿瑞的人很聰明,是按照阿瑞的靈力水平調整自己的步伐和呼吸的。
但假阿瑞并不知道,真阿瑞因為靈能特殊,腳步聲反而會比普通人重,且步頻十分快速。
若不是差他下車買點東西,玄子楓還真容易被他蒙混過去。
此人恐怕不是有靈力的普通人,而是訓練有素的馭靈師。
——莫非是聆風堂!
玄子楓猛然瞪大雙眼,脊背竄上一陣冰涼,他的大腦迅速運轉起來。
入閣之前的暗殺、入閣後教養大管事的無故發難、桌子上聆風堂的密信、被加了料的桃子酒……
種種跡象表明,在抱玉城以及響玉閣活動的聆風堂暗探,不只他一人。
玄子楓下意識地将手搭在了腰間的秋川上。
秋川本就低調,現在又被玄子楓用布條纏上,更顯得普通中透出點寒碜。
玄子楓本想把秋川還給南澤恩熙,可本命靈武跟他的聯系太過緊密,秋川死活要罩着他。無奈之下,玄子楓才把秋川帶在身邊,誰知道竟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如果此人真的是聆風堂暗探,玄子楓就當是幫響玉閣拔走一只蛀蟲好了。
城門處,假阿瑞接過玄子楓的通行文牒,交給守衛查驗。
“玄老板,手續都辦完了,這是您的文牒。”假阿瑞恭恭敬敬地把文牒交還。
猶豫片刻,玄子楓才向那文牒伸出手。
城門可以說是最不适合暗殺的地方了。守衛多,甚至有響玉閣的浮游監視,怎麽看都不是個行刺的地點。
但玄子楓暗探的本能還是讓他對此人多有戒備,他怕此人在文牒上使用緩釋毒素。
要是玄子楓真的不慎中招,人涼在幾天後的其他城市,跟此人撇得幹幹淨淨。
那時,守衛、浮游非但不會記錄此人的罪證,反而是兇手“無罪”的最佳佐證。
以靈力附在皮手套上,若是有毒針刺來,護體靈力也都做好了準備。玄子楓提起十二萬分警惕,拿回自己的通行文牒。
随後,他在車裏把那文牒浸入水、油、高度燒酒中,洗淨可能存在的毒素。
離響玉閣越遠,玄子楓心中的危機感就越重,安全感就越淡。他不得不拿出被他丢掉過的厚重盔甲,保護現下格外脆弱的自己。
就像大冬天突然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裏拖出來、扔到冰天雪地裏似的,應激的狀态使他有幾分草木皆兵。
處理完文牒後,玄子楓确認其中并沒有夾雜暗器、陣法或者毒物,便随手将文牒打開。
各式各樣的印章蓋在一頁頁筆跡不同、墨色不同的文字上。從他第一次入抱玉城時的記錄,到游學路上的每一個城市,再到最後這次離開。
不知不覺間,這個通行樓簽發的文牒已經陪伴他走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他看着通行文牒上的印章,想起來那些跟他在旅途中一起蓋過這些印章的人們。
玄子楓看着那文牒,怔怔地定在那裏許久,才回過神來将其收好。
被入感控制的烏鴉落在車廂頂部觀察。
假阿瑞駕車時坐得筆直,比真阿瑞要挺拔多了。那人模仿阿瑞的語氣、口癖倒沒什麽問題,但是習慣性的動作卻沒那麽娴熟,不知是技不如人,還是時間倉促。
車頂上的烏鴉回身向着抱玉城的方向飛去,探查城內的情況。
深秋的夜晚沒有什麽聲音,許是路上的空氣太過安靜。假阿瑞竟然主動開口,與玄子楓攀談起來。
“玄老板,您說您這一走,得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啊。”
不知對方是何用意,玄子楓故作無奈道:“怕是回不來了。”
“啊?!怎麽會這樣……那您什麽時候回來看看?”假阿瑞又問。
“沒那個必要。”玄子楓許是心中實在有些沉重,也不想打草驚蛇,索性道:“回來了,也沒什麽要記挂的人和事情。”
夜路不好走,哪怕是有車廂四角的靈石燈亮着,也比抱玉城內燈火通明的街道差得很遠。兩匹馬兒深一腳淺一腳,速度降下來很多。
假阿瑞“啧啧”咂嘴,搖搖頭道:“玄老板,您這也太無情了吧?您倒是潇灑了,那些惦記着您的人可怎麽辦啊?”
——他們怎麽會挂念一個暗探呢?
“沒什麽人記挂我。”玄子楓苦笑。
“誰說的!玄老板要走了,我就得挺想您的。”假阿瑞接着道:“您要是得了空,就常回來看看,指不定很多人都等着您回來呢!”
官道變得平坦了些許,馬兒的腳程又快了起來。
玄子楓開始主動搭話試探,甚至抛出聆風堂的暗語。然而,此人卻沒有半分特殊的反應,未能察覺到玄子楓話語間的信息。
——不是聆風堂,那是什麽人?
“阿瑞,你最近不是跟薛家的小女兒訂婚了?”玄子楓故意用半真半假的話試探。
聽了這話,假阿瑞大笑道:“玄老板,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跟我訂婚的是薛家的二女兒,人家小女兒嫁的可是響玉閣通實樓的弟子,我可沒那個福氣。”
——可除了聆風堂,誰又能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記得這麽清楚?
就在這時,烏鴉總算飛到了城內的阿瑞家中。
只見阿瑞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家床上,不知是睡得太“死”了還是真死了。
正當玄子楓打算讓烏鴉飛得更近些觀察時,入感卻因為距離太遠斷掉了。
“玄老板、玄老板?您聽得見嗎?”
玄子楓急忙回過神道:“方才在想事情,我們說到哪兒了?”
“剛剛說到我跟薛二姑娘訂婚的事兒。”假阿瑞一邊駕車一邊八卦,“哎,玄老板,我問您個事兒,您……娶妻了沒?”
“尚未。”
假阿瑞又問:“那有沒有心上人?是哪家的姑娘?”
當“心上人”三個字落在耳邊,玄子楓不由得心裏一驚,臉上不受控制地有些發燙。還好鬥笠黑紗與車簾能擋住他瞬間漲紅的臉。
“沒有的事兒,也不是哪家姑娘。”
臉上的熱度未消,心尖卻細密地痛了起來。
離開這一路,玄子楓都盡可能用其他的事物來分散注意力,試圖不要過多地想起凇雲。
可玄子楓還是騙不了自己。
他已經支離破碎的思念與愛戀,留在了雪松香的床畔,像是一只醜陋又肮髒的爬蟲,被碾碎後掃到了垃圾堆裏,卻還在茍延殘喘,顫抖着不肯化為灰燼。
那是他整個少年時期的憧憬和幻想,是他溫暖和竊喜的源泉,是他求之若渴、又求而不得的淨土。
都沒來得及,說得出口。
假阿瑞見玄子楓沉默許久,便岔開這個話題,轉而去聊其他。
“玄老板,這出門在外,您沒帶個人在身邊伺候,也沒個伴兒,真怕您遇到什麽危險。對了,聽說北邊兒雪災和靈天雷暴特別厲害,您可得繞着點兒走……”
這個假阿瑞還真是能聊得很,從國家大事小情到地方風土人情,從保健身體到衣食住行都能絮絮叨叨來上幾句,好言好語提醒玄子楓注意人身安全和身體健康。
“天底下這麽大,玄老板可是人中龍鳳,那肯定是要去闖一闖咯!”
颠簸的馬車上,抱玉城口音的話音反而讓夜色顯得沒有那般死寂。
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路途,終于在天明時到達終點。
玄子楓并不确定此人是否屬于聆風堂勢力,也不想打草驚蛇、濫殺無辜,暫且先留這個假阿瑞一條性命。
趁着假阿瑞整理馬車的當口,玄子楓掀起鬥笠上的黑紗,回望抱玉城的方向。
黑紗下是一張溫其如玉的容顏。眼若流星、眸清似水,劍眉工整。精致的臉上還留着些純淨的少年氣,減弱了絕美相貌帶來的疏離感,如同谪仙人恰到好處地染了幾縷溫暖的人間煙火。
茫茫曠野早已不見抱玉城的蹤影,也看不見那個人、那群人了。
玄子楓輕嘆一聲,将面容再度隐匿于黑紗之下。
“玄老板,祝一路平安,前程似錦;盼身體康健,榮歸故裏。”
“你也是。”
說罷,玄子楓轉身将通行文牒交給了旭州城的守衛,邁進了眼前這座陌生的城市。
殊不知,馬車上,假阿瑞輕笑着搖了搖頭,摘下巾帽。
赫然是一頭雪發、一雙紅瞳。
“去吧,小崽子。”
作者有話要說: 雞仔的聆風堂分店——目前可以公開的情報
火瞳
即為火腿,經過鹽漬、煙熏、發酵和幹燥處理的腌制動物後腿,又名“火肉”“蘭熏”。大榮傳統特色美食。
通行文牒
等同于“護照”,是用于行走各個城市的證明文書,每過一個關卡就會留下該關卡的印章和通行記錄。
神木文牒
響玉閣弟子以神木為外殼制作的通行文牒。
文牒裏面的紙質內容都以溯源陣保護,所以就算是殷其雷突破時靈能失控把不少同學的文牒外殼給劈糊了,裏面的內容依然能夠複原,通實樓加個新殼子就能修好。
抱玉城供采人聯盟
由玄子楓創建的交易範圍涵蓋整個大榮國東側地區的最大供采人組織。
卧底雞仔的落跑
某卧底雞仔逃出響玉閣後,隐匿在抱玉城中收尾供采人聯盟的工作。等到爛攤子都收拾好了才離開抱玉城。
——作者清水淺艙的分割線——
祝冬至日誕生的舒彩同學生日快樂。
比第一部 完結時的預告早了整整一個月提前開更,希望大家沒有忘記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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