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山雨欲來風滿樓
“舒彩呢?”劉之柳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舒彩。
宗門間的“炫娃大賽”已經要開始了,馬上就到響玉閣弟子進場的時候。
作為壓軸出場的東道主,他們怎麽也得展現出響玉閣的排面,可帶隊的舒彩卻在這個關頭遲遲未能出現。這讓作為副手的劉之柳有些焦急。
“來了來了!”舒彩邊跑邊套上玉綠色的圓領袍制服,将蹀躞帶勒好,“觀文院那邊我答應好他們說說師尊的情報,實在是沒講完就拖了會兒堂。”
滄瀾擡手拿木梳把舒彩頸後淩亂的碎發梳上去,用發卡別好,“沒問題了,咱們上。”
閣主殿的殿前廣場彩旗獵獵,神木塾弟子身着統一的玉綠色制服入場。
席上,凇雲立于閣主王珏身側,看着自家雞苗精精神神出籠的模樣,露出了頗為驕傲的笑容。
王珏掃一眼衆人,問:“少的那個是聆風堂的暗探?”
“正是。”凇雲答道:“那小子卷鋪蓋跑了,我今早剛把他送到旭州城。”
對此,王珏不免有些擔憂,“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凇雲輕笑,“閣主放心,放回去的絕不是老虎。”
“那是什麽?”
“是神木塾的雞仔。”凇雲言語間是輕挑的調笑,神色卻十分篤定。
王珏似乎也笑了一聲,搖搖頭道:“雞媽媽心裏有數就行。”
說罷,王珏便又開始了和各個宗門的代表的商業互吹。
誇誇這家宗主的兒子年少有為,虛情假意地羨慕那家長老的弟子意氣風發,最後接受其他宗主的“真摯”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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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宗門還有不少馭靈二段的弟子存在,響玉閣全三段以上的陣容顯得十分豪華。
凇雲略略掃過殿前各宗弟子的靈力,心中升起疑雲。
如今響玉閣已不再隐匿于山林之中,這次“炫娃大賽”便是他們出山、在宗門間打響名聲的一戰。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但還有句話說過,柿子要挑軟的捏。
響玉閣派出的弟子不能夠太過強大,會遭人惦記;也不能太過弱小,免得被人看扁、受人欺|淩。
因此,神木塾并沒有拿出馭靈四段、五段以上的全末年弟子陣容,初年、次年弟子的數量反而更多。十五名出戰弟子中,只有滄瀾和阿爾瑟兩個五段,劉之柳和鐵家老二鐵毅兩個四段,其餘都是三段。
但凇雲沒想到,就這樣,他放水還是放得太保守了。整個神木塾光是靈力就壓了其他宗門一頭,未免有些過于招搖。
“抱玉城不愧是鐘靈毓秀之地,天地靈氣如此充沛,着實令人羨慕。”卓應天言語間透出骨子裏的儒雅,舉止言談盡顯天下第一禮儀大宗的風采。
靈天門的門主郁修齊也道:“不只是卓少宗主羨慕,我們靈天門也是。現如今天下聚寶靈地日漸稀少,天地靈氣愈發稀薄,本座也是許久沒有沉浸在如此濃郁的靈氣中了。”
這個話頭起了,其他宗門也紛紛跟上。
有不少小宗門、小家族原本坐落在風水聚靈寶地,可耐不住靈氣大幅流失,以致宗門上下修為難以精進,不得不投靠其他宗門。
某個家族更是中了邪似的,自家寶地變凡地之後投奔其他宗門,結果新宗門過兩年也變成了靈力失地,不得不再尋落腳之處。如此往複三四次,頗有找一家接盤就倒一家的意思。
杻陽峰那邊來的是殷其雷他大哥——殷山臺,“舍弟在這邊求學已近四年,這小子在家修煉時靈力都不怎麽動彈,倒是在響玉閣的天地靈力溫養下精進了不少,殷某在此謝過王閣主。”
按理來說,杻陽山峰本就藏有衆多上古秘寶,天地靈氣比響玉閣只多不少,幾百年的宗門積澱更是近幾十年才建立起來的響玉閣所不能比的。
可到了殷山臺口中,卻成了另外一副樣子。
杻陽峰此言乃是為了禍水東引。
天下靈地勢頹,杻陽峰上古寶地無人觊觎才怪了,殷山臺索性抛出抱玉城這塊肥肉,替他們擋災拉仇恨。
此話一出,不知又要掀起多少波瀾。
“唉,殷公子謬贊了。跟杻陽峰比起來,響玉閣不過是個小嬰兒罷了。”王珏見招拆招,“諸位說羨慕我們響玉閣,也是只見狼吃肉、沒見狼挨打。”
王閣主開始賣起慘來,“依我看,這抱玉城與其說是‘寶地’不如說是‘災地’。靈天雷暴這種極端災害,本應是十年一見,可抱玉城近年來已經快一年十見了。”
這話一出,諸位宗主家主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靈天雷暴本身破壞力極大,不說靈力亂流與雷暴能引起火災、腐蝕房屋、毀損建築、危及民衆生命。其連鎖反應更是棘手,常常能連帶着地震、洪水、泥石流同時出現。
王珏話算是擺在這兒了——靈力豐沛不假,但也得有命在這兒修煉才行。
長嘆一聲,王珏繼續道:“近些年光是赈災,靈珏那是流水的花,實在是入不敷出,本座自己的私産都搭進去不少。更別提救災中犧牲的優秀弟子了,唉,那都是心頭剜肉啊!”
“喲,這天下誰哭窮,響玉閣也不能哭窮啊!”
一位小宗門的宗主開口道:“哪個宗門沒點兒貴閣出品的靈具?既然響玉閣缺錢,何不給多賣些靈具、靈武?這可是互惠共利的好事兒!”
出言的這位宗主乃是杻陽峰的附庸,此番話定是得了杻陽峰授意。
靈具不是重點,此舉意在銮钖匠造的靈武。
小宗門希望能增強己方的武裝,有實力的大宗門甚至可能在試圖仿制、破解其中的機密。
大人們在筵席間你來我往,明槍暗箭都遮着層體面和禮儀。但應付完開賽儀式的小輩就沒那個性子周旋了。
回宴酣府的路上,火|藥味在空中彌漫開來。
這幫被長輩們派出來炫耀的“娃子”們,十個有九個都被誇過“天驕之子”,心裏傲氣得很,嘴上的争端已經你來我往好幾輪了。
“響玉閣弟子,不許參與。”舒彩淡淡道。
“明白。”衆人齊聲應答。
為了不暴露通天神木的存在,參加“炫娃”大賽的神木塾弟子都暫時搬到了宴酣府。
離了舒适的神木塾宿舍,還得跟着這幫鼻孔朝天、開屏互啄的人同路,弟子們難免有些郁悶。
好在這些個陰陽怪氣的玩意兒都只是在他們身外鬧騰。
一是因為東道主不好招惹;二是因為可能打不過。
與響玉閣實力相當的也只有四大宗門的弟子。其中,霜葉山、靈天門與響玉閣因通商互惠,自是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杻陽峰、宏劍宗畢竟是大宗子弟,得端着架子。
如此一來,倒是沒什麽人來招惹響玉閣這邊。
就在神木塾一行到達住所之前,宏劍宗的領隊叫住了舒彩。
“姑娘請留步。”
來者面容周正,腰系雙環結儒縧,一條長流蘇拖在身後,甚是風雅。
“聽說城中許多飲食之所和商鋪都提供外送服務,不知這些商販能否出入響玉閣?”
舒彩笑道:“您是宏劍宗卓沉天卓八公子吧?目前各路商販是不允許進入響玉閣的。如果貴宗有什麽需要,列張單子同定金一起遞給通實樓即可。通實樓弟子可以代理。”
“原來如此,多謝姑娘。”卓沉天掏出一份單子,“那便有勞姑娘了。”
忽然,滄瀾上前拉住了舒彩正要接單子的手。
滄瀾今日是化的是男妝,描的劍眉有幾分淩厲的意味。
她沉聲笑道:“卓八公子怕是誤會了,響玉閣沒有仆役,這位姑娘是我們響玉閣弟子首席。”
聞言,舒彩和卓沉天都怔愣片刻。
響玉閣的弟子們這才紛紛明白過來——卓沉天竟然以為舒彩只是個引路的丫鬟。
平日裏舒彩總是習慣性地照顧周圍的人,哪怕是比她年長的同學也常常在得她幫助的時候叫上一聲“菜姐”。卓沉天舉止斯文,衆人竟一時沒察覺出那是禮貌地驅使下人的口吻。
舒彩面色無改,抱拳道:“我是響玉閣弟子首席、凇雲先生親傳弟子舒彩。卓公子,幸會。”
那邊的卓沉天神色微動,他收回手中的單子,回禮,道:“多有冒犯,還請姑娘見諒。”
雙方客氣幾句後便各自走向宴酣府中己方的宅院。
聽說響玉閣那邊竟挑了一個靈力最低的女子做首席,宏劍宗的弟子交換眼神,都覺得此舉荒唐又滑稽。
此時雙方的距離已經很遠了,但還屬于高階馭靈師的聽力範圍。宏劍宗弟子嗤笑着讨論起這事來,不知是以為響玉閣弟子修為不足以聽見,還是根本不在乎響玉閣聽到這些。
“要是響玉閣的喪家犬們全都是二段三段的實力,選她算是矬子裏拔大個。可五段的弟子擺在那兒呢,她還出來蹦跶,真是可笑至極。”
“狐媚子的親傳,這個‘首席’怕也是個雙修的祭品。”
“那女的是有幾分姿色不假,但頂多算個中上,比她貌美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怎麽偏偏就挑中她了?”
“夜深一點燭火,誰還看得清面容?祭品自是看着好,不如用着好呗。”
聞言,滄瀾走近舒彩,輕輕攬着她的肩,安撫着拍了兩下。
鐵家老二是個暴脾氣的,轉身沖着宏劍宗弟子的方向邁出一步。
“鐵毅。”舒彩看起來十分平靜,沉聲叫住情緒激動的鐵血。
大賽之中各個宗門的弟子不應在賽場之外起沖突,這是他們早就說過的。
“之前跟你講過什麽,說一遍。”
鐵毅咬着牙根,緩緩開口,“毀譽不聞,寵辱不驚,安危不動,得失不患。”
“回去抄十遍軟筆,長長記性。”舒彩回身,對衆人淡淡道:“不必介懷,咱們賽場上見分曉。他們現在跳得越狂,往後就越是下不來臺。”
說罷,舒彩給劉之柳使了個眼色。
劉之柳會意微微眨眼,大家的中央小雲彩六六哥得令跑去安撫鐵二胖了。
而首席這邊也有貼心的滄瀾送溫暖。
“我們菜菜最好了,不要管那些酸缸臭儒。”滄瀾指尖力度恰到好處地揉着舒彩的肩。
舒彩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瀾少,不娶何撩啊!”
“可以娶啊!菜菜要不要做我的第八房小妾?”
“八房?瀾少美意我心領了,就不去禍亂你的後宮了。我怕你那七房都跟我跑了。”舒彩打趣道。
……
夜,凇雲宅邸。
“師尊!我要氣死了!都不知道他們思想怎麽這麽龌龊!聽聽,這說的哪句是人話?”
人前沉着又冷靜的舒彩,人後面對自家師尊師兄就變成了氣鼓鼓的小炮仗。
嚴洛知道舒彩性子急,特地把茶晾溫了些再塞到她手裏,點頭道:“宏劍宗最不是東西。”
見舒彩“咕咚咕咚”灌完茶抹了下嘴,重重地把茶杯撂在桌上。凇雲無奈地笑着,給他們師徒三個續上溫熱的茶水。
“他們說我,我倒是不怎麽在意。畢竟,我這個首席在外人眼裏确實有點‘名不副實’我認了。可是他們憑什麽那麽說師尊!他們明明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說那種……”
說到這兒,舒彩說不下去,有些紅了眼眶。
她緩了口氣,恨恨地說:“他們不是喜歡嚼舌根嗎?趕明兒讓雞仔……”
察覺到自己下意識地提起了某個人,舒彩收聲,小臉當場就垮了下來。
“沒關系的,彩兒別氣了。”
凇雲擡手順着舒彩的頭毛捋,輕輕彈了下她的額頭。
“謝謝彩兒記挂着為師的感受。那些流言蜚語早不能傷我分毫,不必介懷。豎子狂妄,不足以讓我們的好彩兒跟他們置氣。來,給為師笑一個。”
舒彩的嘴角扯出有些勉強的笑,轉而又嘟着嘴抱着蒲團窩在榻上。
靈石燈柔和的光下,凇雲在書案後攤開書卷。
“說正事兒。這次宴會,我聽得着實是捏了一把汗。各大宗門怕是都坐不住了。”凇雲的筆在紙頁間疾馳,發出“沙沙”的聲響,“霜葉山保持中立,靈天門置身事外,杻陽峰帶頭挑事兒,宏劍宗高高挂起……”
嚴洛拿帕子擦着眼鏡,問:“先生,假骨生靈、羊溝村、定海靈珠……這些事情的關聯并不如何緊密,有沒有可能只是幾方勢力各自謀劃的巧合?”
“也有可能是他們之間的聯盟十分松散,所以才顯得這般零碎。”舒彩捏着蒲團分析道:“但從南海開始,他們的合作愈發多且緊密起來,其中定是有什麽變數。”
凇雲點點頭道:“彩兒說的對。天地靈氣銳減讓宗門間多年潛藏的矛盾浮上水面。他們是急了,才在響玉閣面前露了馬腳。”
紙上的“骨生靈”和“羊溝村”被凇雲圈出來,連上線。
“我們久居抱玉城對此感受并不明顯,但游歷時确實能感受到外界的天地靈氣少得可憐。對于馭靈師而言,天地靈氣是修煉必需的資源。現在僧多粥少,難怪他們急着研發增強靈力的藥物。”
眼鏡被嚴洛擦得透亮,重新回到鼻梁上。他若有所思道:“此外,他們竊取定海靈珠的事也有些蹊跷。為什麽會涉及到那麽多宗門的勢力?他們就不怕分贓不均嗎?”
凇雲搖搖頭,這事兒他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這時,舒彩的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她試探着叫了聲“師尊”。
以他們師徒間的默契,凇雲聽這個語氣就知道,小蔬菜腦子裏定是又蹦出什麽鬼點子了。他撂下筆杆、拿起茶杯,回身丢過去一個“說”字。
舒彩眨巴着眼睛道:“我聽有句話說,‘風聲雨聲天下聲,皆入聆風堂之耳’。師尊,這事兒聆風堂有沒有可能知道內情?我們要不要去聆風堂問問?”
剛碰到茶杯的唇角揚起,凇雲不由得輕笑道:“你是想我去聆風堂找情報,還是要我去找人啊?”
“都不是。”被識破的舒彩嘴硬道:“是找雞。”
“瞎說什麽呢?”嚴洛抄起案上的書輕輕敲在舒彩頭上。
舒彩抱着腦袋“哎喲”了一聲。
“該回來的自然是要回來的,得等他自己個兒想清楚。”
凇雲轉動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道:“此事複雜隐秘,哪怕是聆風堂也不一定全然知曉。而且我們問過聆風堂這件事本身,也會成為聆風堂的情報。在明确其立場前,不宜貿然行動。”
已是秋末冬初,庭院內的樹葉已經由蒼翠變為嫩黃,又點上褐色的斑點。晚風強烈地吹拂,讓枝條淩亂地揮舞。片片落葉相互摩挲飄落在殘荷池水中。
也不知凇雲新植的樹苗撐不撐得過去。
凇雲走到窗前,發覺空氣變得十分濕冷和壓抑,顯然是要下雨了。
他喃喃道:“山雨欲來風滿樓。”
說着,凇雲輕輕關好窗戶,把即将到來的風雨擋在外面。
他又說:“天冷了,要及時添衣物。”
弟子二人應了。
“不過,有一件事倒是很值得我們注意。你們兩個,還記得玄子楓指出來的那條鲛人活傀嗎?”
凇雲回身抄起筆,紙上出現了“定海靈珠”和“鲛人活傀”。
嚴、舒二人點點頭,想起了那個身上有五毒魔紋的可憐鲛人。
“其實晦幽深谷得到這條鲛人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嚴洛回憶道:“景殊前輩的天地智靈中有他領地內所有鲛人的信息。這條鲛人應該是一百八十年前被人類虜走煉成活傀的。”
“也就是說,這名鲛人在晦幽谷傳承得有三、四代之久了吧?”舒彩低垂着雙眸,她顯然是心疼那沒了自由的鲛人。
凇雲道:“鲛人的壽命在三到五百年之間,但是到了人類手裏,再怎麽也活不到自然中的壽數。晦幽谷的鲛人活傀,可能快到日子了。或許,這就是他們竊取定海靈珠的原因。”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又齊齊嘆了口氣。
舒彩從榻中坐起身,“師兄,鲛人活傀脫離人類控制之後,還能重新回到鲛人群中嗎?”
聽了這話,嚴洛有幾分無奈道:“救鲛人的事你想都不要想。那是晦幽谷,不是抱玉城。沒有先生和響玉閣給你兜着。鲛人活傀能不能脫離人類控制也尚不明确,你可消停些吧。”
好不容易稍稍打挺的小蔬菜又蔫蔫地耷拉回榻上。
“知道了。我就是心裏一想,嘴上一問。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和響玉閣的立場冒險。”舒彩拉着凇雲的袖子,把自家師尊的說教替他說了,“我知道我救不了所有生靈,要适當共情,這回總行了吧?”
到嘴邊的話就這麽被這個小機靈鬼給堵了回去,凇雲也不惱,只是笑着嘆了句“你呀”。
雨點帶着秋末冬出的寒意襲來,打在屋檐上。
凇雲猛然想起,神木的枝條已經很久沒有來他這兒讨茶水了。
“誰說,我們響玉閣的靈力沒在枯竭呢?”
夜雨嘈雜,只剩下一聲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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