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匪來求知即我謀

小寒松不打卓應天板子,倒不是他徇私或者小小年紀就對人家暗生情愫。只是因為主仆有別,他打不得人家。

應該說,在宏劍宗裏,是個姓于的都不敢打姓卓的。

——小師尊可是鐵面無私的端水大師,怎麽可能偏心這個擺臭臉的小崽子?玄子楓心中暗道。

于家一脈世代輔佐宏劍宗宗主卓家,也是宏劍宗內最有權勢的附屬家族。所有于家男子都将在及冠之日,認宗主為主人、認一位卓家子嗣為少主,在卓家子嗣的身側輔佐。

雖然現在小寒松年齡尚小,還未參與認主儀式,但依然算作卓家的家臣,無權責打卓姓弟子。

“方士賢,一個字默不出來挨一尺,你這是想跟戒尺比一比誰更結實嗎?”

每個上前領批改的宏劍宗弟子都是挨個兩三尺了事,多的也就五六尺頂天,誰成想這厮竟有一大段默不出來。

戒尺抽在小肉手上的聲音接連不斷,聽得滿屋子弟子頭皮發麻。

直到方士賢的手腫成紅彤彤的小饅頭、衆人面前哭了個落花流水,這才挨夠了數,被小寒松放回去。

“謝……謝、寒松,嗝,公子。”可憐方士賢當衆處刑顏面無存,還要按照規矩打着哭嗝給小寒松道謝。

下一個來領批改的正是卓應天。

小寒松沉聲道:“三公子錯了兩個字,還請公子回去更正。”

說罷,他微微颔首以禮,不僅沒打人手板,還任由卓應天連半個“謝”字都沒說就轉身離開。

雖然小師尊教過大家不可以對小孩子動武,但玄子楓依然存了對卓應天動手的心。

——那麽點兒小東西鼻孔朝天也不怕摔着自己。

忽而,雪花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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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不受控制地極速向前流動,所有人的身影都化作飛速移動的模糊殘影,直到不斷厚重的雪片将一切覆蓋上潔白。

在漫天飄舞的雪粒中,玄子楓看到了小寒松半透明的身軀。

比木劍高不了多少的小團子拿起劍來就像換了個人似的,雙目深潭般沉靜、透出堅定,其勢如入岩松柏蒼勁有力。

天下第一的弘正劍法,在玄子楓面前展露其不負盛名的全貌。

起式時,于寒松不過是持小木劍的娃娃,但随着劍鋒一招一式不斷複雜,他的身形也在不斷長大。

玄子楓眼見他手中的木劍慢慢變長、變重,又換做鐵劍;眼見他褪去嬰兒肥,抽條長了個子,又換了新衣;眼見他的劍法由青澀至純熟,用血與汗把劍招磨得爐火純青。

飛雪的間隙透出他聞雞起舞、夜半挑燈的身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直到于寒松十四歲,成為宏劍宗青年一代首席弟子。

大雪漸漸退去,幻境的流速又慢了下來。

玄子楓看着眼前已是少年的于寒松,覺得有些陌生。

那黑發棕瞳的人明明還是青澀稚嫩的臉,言行舉止、所思所想卻沒有該有的少年氣,讓玄子楓倍感怪異與違和。

忽而,玄子楓明白了。

當時的寒松公子,還不是豁達通透的凇雲先生。他年少的腦子裏刻滿了三綱五常、繁文缛節,空有一腔道義和愚忠。

但好在于寒松還是年輕的,那雙眼睛裏總有些藏不住、壓不滅的光。

“大哥,恭喜你成為首席。”二弟于思兼拿着一條劍疆充當賀禮,“我要是有大哥一半優秀,說不定就能少被父親念叨了。”

“謝謝思兼。”于寒松臉上看不出喜色,卻在接過劍疆後立即系在劍上。

于思兼将一切看在眼裏,搖着兄長的手臂笑道:“大哥喜歡就好。”

看起來,他們兄弟的感情倒是不錯。

雖然于思兼經常向長兄抱怨父親的嚴格,但實際上,于思兼頂多是被訓斥幾句,連領罰都是留了手的,殊不知他兄長挨過多少責打。

于忠庭對老二于思兼的态度,才更像是培養長子和繼承人。

——而且,這區別對待的可有點明顯吧?

玄子楓念叨着于家兄弟的名字,心裏暗暗冷笑。

二弟思兼、三弟思齊,還有襁褓中最小的弟弟思行,一聽便知是整整齊齊的一家人。

除了“寒松”。

大概在于忠庭眼中,于寒松和不被重視的女兒別無二致,都不算作他于家的子嗣。

“大哥,今天你在課上講過‘百學須先立志’可是我還不知道自己志向何方。”于思兼跟在兄長身後問:“不知大哥志向所在,可否給小弟參考?”

于寒松撫摸着腰間的佩劍,正色道:“願輔佐主人,将宏劍宗發揚光大,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唔,這樣啊。”于思兼是不敢當着兄長的面把“無聊”二字說出來的。

但玄子楓膽子大得很,自然是什麽都敢吐槽。

——反正小師尊也不知道。

不得不說,這個階段的于寒松是真的不太可愛,小團子時期作古正經的模樣倒是反差萌,但現在這樣……

——像個行走的小祖宗牌位。玄子楓頗有些無奈。

同樣的年紀,正是玄子楓在抱玉城做見習弟子的時候,那時他身邊都是鮮活又性格迥異的同學,熱鬧得很。比起來,于寒松過的日子卻是孤零零、灰蒙蒙的。

但玄子楓還是能在小師尊身上找出可愛之處。

——比如儒縧。

宏劍宗男子多腰系單穗縧帶,長長的流蘇穗子放在身後正中,兩頭在身前打雙錢結。從背後看就像小師尊拖着條小尾巴,随着步伐搖擺。

明明這縧帶算得上是宏劍宗日常标配,人人都有。但只有在小師尊身上,才讓玄子楓覺得可愛至極。

就在這時,讓玄子楓頗感不悅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寒松師兄。”只見一頭黑色短發的翩翩少年喚着,向這邊跑來。

——喲,卓三公子大駕。玄子楓有些陰陽怪氣。

“三公子好。”于寒松回身行禮。

卓應天笑道:“師兄好!西域短發方便打理又幹淨利落,我就剪了。不知師兄覺得如何,看起來會不會有些奇怪?”

“确實不錯,很适合三公子。”于寒松的神情看上去依舊是死板嚴肅的模樣。

但玄子楓看得出,于寒松其實是開心的,他身上透出來些淺淡的松弛,沒有講堂上那麽緊繃了。

于寒松自幼在宏劍宗學堂監察功課,同世代的弟子見了他便開始心虛手抖、下意識地反思課業是否有疏漏,全都是繞着道走、生怕與他碰上,權當他是洪水猛獸而非同輩師兄弟。

因此,于寒松沒什麽朋友,也沒什麽人與他有課業之外的閑聊。

可他不僅是監堂、講課的首席,也是一個只有十四歲的孩子,怎麽可能不向往友人、不喜歡玩樂呢?

卓應天就是鑽的這個空子。

“寒松師兄,聽說附近城裏的夜市有加了荔枝膏的冰雪冷元子,還有金絲黨梅、芥辣瓜兒……今晚師兄正巧沒課,與我同去可好?”

此番邀約甚至是讓于寒松受寵若驚的,他的眼底些許透出不易察覺的期待與驚喜,“多謝,收了晚功之後便與三公子同去。”

只有這個時候,于寒松才像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會被夜市的小吃吸引,期待與同齡人的游約。

“師兄肯陪我出去,我才該道多謝。”卓應天笑着走在于寒松身側。

——哼,怎麽之前不見卓三公子如此殷勤?玄子楓心底不禁冷哼。

二人相差一歲,也算是自幼同在學堂長大。

但卓應天心高氣傲,不屑于對家臣一族有親近之舉,對不受于家家主待見的于寒松更是不理不睬。

還不是于寒松成為首席之後,他得知對方身有天地智靈存了拉攏的心思,這才開始套近乎,還一口一個“寒松師兄”叫得親密。

搞得玄子楓每每聽到,心裏都要惡心一下。

聽過萬千牆角、悉知無數陰謀的卧底雞仔怎麽看不出卓應天打的小算盤呢?

——這是要跟兄弟們搶少宗主的位子了呗!

宏劍宗宗主卓不群當時已有過六個嫡出的兒子。卓應天本排行第五,但上面的四位兄長夭折二人,只剩下大哥和二哥,這才成了卓三公子。

大哥卓無天時年十八,可惜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柴。

二哥卓少天時年十六,天賦異禀、修煉神速,若不有于寒松壓着,首席弟子的位子早就是他的了。

身為少子,卓應天劣勢十分明顯。

因此,卓應天此番争奪宗門的繼承人之位,急需一個得力的幫手,一個在他背後、為他賣命的人。給他聲望、為他運籌帷幄、替他做繁瑣的工作,甚至是幹些見不得人的髒活兒。

雖然于寒松不得于家家主器重,可于忠庭總有退下的一天。凇雲的三個弟弟受寵不假,但尚且年幼,也遠不及于寒松出挑。

加之于寒松聲譽極高、深受長輩喜愛、同輩敬畏,顯然是其家臣的絕佳人選。

“寒松師兄,弘正劍法第九式我總是做不好。剛才先生又說我力道軟綿、劍鋒歪斜,當着大家的面罵了好一通才停。我這三公子的臉面可是丢盡了。還望師哥不吝賜教。”

——不僅帶着小師尊玩,還要留個勤學好問的好印象。

卓應天使的那些小手段,玄子楓看得通透,畢竟他當初也是這麽勾引凇雲的。

——難怪師尊沒有動心過。

想到這裏,玄子楓不由得有些失落。

“賜教不敢當,切磋倒是可以。”于寒松并未嚴加訓斥,反而安慰道:“先生是急脾氣,對弟子們期望很高才這般嚴格。三公子也不必太過自責。”

“多謝寒松師兄!若是師兄無事,我們這就去後場?”

二人結伴向弟子們習武的後場走去。

“腕子太緊,不夠靈活,稍稍放松些。”

——原來師尊也曾教過他人練劍。

“順勢而為,劍鋒不可逆行,再來。”

——憑什麽教我用竹竿敲,教人家就是手把手。

玄子楓心裏有些吃味,又無可奈何,只能幹瞪眼,看着他們的關系愈發親厚起來。

……

夜,州橋夜市。

千盞燈火錯落,映夜色如晝。

沿街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各類小吃的香氣争相撲面而來。

于寒松此前只在幼時來過夜市,已是許久沒見過這般情景,一雙眼閃着滢滢波光,被目不暇接的商品吸引。

“啾”!

一串婉轉的鳥鳴聲響起。

于寒松循聲望去,看到了小販口中叼着的陶瓷彩繪鳥笛。

那鳥笛特地塑成了小鳥的形狀,漆五彩羽毛,頭頂有一米粒大小的圓孔,尾巴加長做成哨管。鳥笛內中空,可盛水。當從哨管吹氣時,鳥腹內的水翻出高低起伏的波浪,氣流沖向頭頂的小孔躍出清脆的鳥鳴。

分明是逗小孩子的東西,但于寒松沒怎麽被長輩當作小孩哄過,自然是沒見過這種玩具,很是新奇。

“老板,來個鳥笛。”卓應天附身給老板扔過去幾枚靈珏硬幣,回身又向着于寒松招手,喚他來選,“寒松師兄,你喜歡哪個花樣?”

被看出來喜歡這種幼稚的東西,于寒松有些臉上挂不住,但還是上前挑了喜歡的那只鳥笛。

“多謝三公子。”于寒松也不好意思當街吹響鳥笛,只好珍重地将其收入容靈。

見此,卓應天笑道:“寒松師兄喜歡素雅的紋樣,我記着了。”

其實,以鐵面無情聞名的于寒松竟能露出這般神情,卓應天也頗感意外。

“師兄,可還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卓應天順手買來兩碗加了荔枝膏的冰雪冷元子。

于寒松接過冰冰涼涼的小碗,道:“許久沒來過夜市,想不到這裏全然換了樣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

“啊!我知道了。”卓應天三兩口将冷元子吃淨,撂下碗,“既然如此,我們就挨個兒攤位都逛一遍好了。”

“夜市這麽大,若真是挨家逛,那得逛到什麽時候去?挑三公子喜歡的店家就成。”于寒松有些無奈。

卓應天支着半邊臉頰,歪頭笑道:“沒關系,能去幾家就去幾家,今天沒逛到的,我們下次再去,直到逛完為止,反正夜市又不是只開一天。”

燈籠橘紅熒黃的暖光映射下,錦衣少年的面容也顯得暖融融的,随着動作和晚風變換着光影。

此番操作,就連玄子楓也不得不服。

不僅成功投其所好,卓應天還十分自然地約好了下次出游,實屬心機。

果然,于寒松沒有反對,點頭應了。

卓應天笑得更開心了,“等到了冬日,還有熱乎的盤兔旋炙、煎角子、滴酥水晶脍……到時候,邊逛手裏邊抱着烤紅薯,半分也不會冷的。我可跟寒松師兄約好了。”

“嗯。約好了。”于寒松點點頭,吃掉碗中最後一顆元子。他咀嚼着荔枝極致的清甜和元子的軟糯,總覺得這顆元子格外的甜。

“師兄可吃完了?”卓應天起身,“走,去看畫糖畫、捏糖人、捏面人、賣糖葫蘆的,再往裏還有雜耍藝人和演曲藝的。師兄,咱們今日定要玩個痛快。”

起初,于寒松還有些放不太開,也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姿态“游玩”。

但有卓應天在旁陪伴,在他不知所措之時體貼地解圍,示範各種游戲的玩法和特色小吃的吃法,于寒松很快便融入進夜市的氛圍當中。

也不知這是夏日的什麽節日,河流中飄着盞盞花燈,在燭火明滅中遠去,宛若流淌的螢火蟲。沿岸的煙花竄上天空,似乎要用最瑰麗的花火向清冷的月宮炫耀人間的熱鬧。

“三公子,你看,那邊在表演噴火。”

于寒松自然而然地笑了。

他帶着淺淡卻醉人的笑,回頭看向卓應天的方向,手中的風車指向遠處的雜耍藝人,身上綴了方才挑的香囊小扇,唇瓣是櫻珠煎蜜潤過的微紅。

剎那,卓應天微微愣住,下意識地擡手捂住胸口。

他原以為于寒松是不會笑的。

他也不知道原來這個人回眸輕笑時竟是這般模樣。

明明只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瞬間罷了,卻有着某種讓卓應天無法言說的感覺。

“三公子?”見卓應天沒有回答,于寒松走近他身側,問:“怎麽,可是累了?要是累了,我們就先回去歇着,下次再來。”

卓應天回過神來,搖搖頭,“沒有,只是方才想了些事情。”

“三公子在想什麽?”于寒松問道。

玄子楓看着卓應天,他想,他是知道卓應天在想什麽的。

想在那修長的玉頸上留下點點桃紅,想利用這份親厚和朦胧的情愫蒙上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禁锢那如松如玉如竹的人。

看得出來,起先卓應天應該只是想尋覓一個可靠的家臣,而在剛剛的那個瞬間,卓應天改變了他的決定。

于是,卓應天答道:“我在想,家中的兄長從未像這般陪我游玩過。我總覺得他們不太喜歡我,也不願意跟我交流。”

少宗主之位競争激烈,卓家的這一代的兄弟關系緊張,于寒松也是知道的。

見向來高傲的少年打了蔫,于寒松便像安慰自家弟弟那般撫摸卓應天的頭。西域的短發紮在于寒松的掌心,有些癢癢的。

看到這裏,玄子楓的心愈發揪緊,哪怕他知道後面可能會發生的種種,猜得到卓應天的行動,卻依然覺得此刻無比的難熬。

卓應天嘆了口氣,無奈地說:“有時候,我真的好羨慕思兼和思齊。如果我也像他們那樣,能有寒松師兄這樣的兄長就好了。”

正撫摸着發絲的手一頓,于寒松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師兄。”卓應天擡手握住凇雲撫摸他頭頂的手指,将其輕輕拉到自己的臉頰處,用明媚善睐的剪水雙瞳,微潤地望向眼前人,“私下,我能以兄長喚你嗎?”

于寒松垂眸略略思索,點頭應允。

忽然,水波潋滟的眼睛迅速拉近距離,又在即将撞上之前向側邊滑開。

是卓應天抱住了于寒松,又将下巴搭在後者的肩上。

“寒松哥哥。”

卓應天微微偏過頭,在那潔白的耳畔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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