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雙玉臂千人枕

醒來,華麗的雕梁畫棟朦胧入目。

春時祭的後遺症還在作祟,頭痛欲裂自不必提,經脈沒有半分靈力的滞澀之感和本源的空虛才要人命。

緩了好一會兒,凇雲的視力和聽力才恢複到勉強可用的水平。他不知身在何處,微微轉過頭卻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綁在身前,腳踝上拴着沉重的鐵鏈。

空氣中,香薰的味道入鼻,還隐隐帶着些奶香的椰子味。

待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驅動自己的身體坐起來之時,房門也恰巧被人推開了。

“醒了?”

來者不胖不瘦,四十歲上下,衣着華貴光鮮,身後跟着幾個小厮和護衛。

——若是真的有意搭救,為何要拴上鐐铐?還帶着衆多随從……

玄子楓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心裏一悸。

“請問……這是哪裏?”凇雲扶着發痛的額角,看向來人。

小厮布置好軟墊香爐招呼男人坐下,又奉上茶水。

并沒有人理會凇雲。

無奈,凇雲只好再度開口詢問。

待男人喝下熱茶,這才慢悠悠地答:“錦華樓。”

——錦華樓!!!

玄子楓心神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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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錦華樓以搭救之名,行逼良為娼之事!

本就心思單純的凇雲又偏偏趕上神識虧損、頭痛欲裂,竟沒有絲毫察覺。他規規矩矩地在宏劍宗待了十六年,哪怕是外出執行任務,也克己守禮從不去煙花之地,怎能辨出其中曲折?

——小師尊求你快跑!

“快,給這位公子解綁。”

小厮上前解開凇雲腕上的繩索,示意凇雲上前坐在男人對面。

“請喝茶。”男人擡手讓小厮給凇雲上茶。

他并沒有安什麽好心,這只不過是為了試探凇雲罷了。

“多謝。”凇雲雖有些奇怪,但覺得口渴得很,便接過茶杯,哪怕是渴了好幾天,他依然沒有牛飲,只是輕呷一口。

果然,男人微微挑眉,對凇雲的品茶時的舉止十分滿意。

“茶水簡陋,公子莫要嫌棄。”男人客氣道。

凇雲笑道:“滿身批毫,銀綠隐翠。上好的碧螺春還說簡陋?在下凇雲,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這是試探凇雲是否懂茶。

“我是這錦華樓的主人,叫我樓主便好。”男人擡手命小厮取來紙筆,“不知‘凇雲’二字是哪個‘凇’哪個‘雲’?”

樓主問,凇雲便答了,提筆在紙上寫下飄逸的行楷小字。

——這是查驗凇雲是否識字、讀過書。

接着,在樓主極富技巧的話術下,凇雲漸漸放下戒心。

他與樓主“相談甚歡”,下了半盤棋、聽了琴曲、賞了樓主收藏的字畫,渾然不知對方正把他當作商品估價。

看得玄子楓是心急如焚。

樓主見凇雲言談舉止自帶貴氣,琴棋書畫詩酒茶皆通,覺得甚是滿意。那雪發赤瞳更是稀奇得很,客人們上別處定是玩不到的。他更是不想放這顆到手的搖錢樹離開。

風雅的藏書字畫中,一本龍陽秘|戲在凇雲面前攤開,入目亂象刺得凇雲前額與心髒同時發痛,讓他毫無防備間紅了臉。

樓主饒有趣味地看着凇雲,挑眉笑道:“哦?你竟然知道。”

詩書裏的風花雪月收場,樓主露出了他的青面獠牙。

凇雲寫下名字的宣紙暗藏玄機,乃是雙層的紙張黏在一起,中間以綢緞和鎮紙遮掩,撕掉上方半張空白的紙,便露出了下方賣身契。

若不是春時祭吸走了凇雲的靈力,他一個六段的馭靈師根本不懼丘陽城的凡人;若不是挑斷了手腳筋,凇雲僅憑拳腳都能殺出去。

可現在,他重傷未愈,不過是個全無半分靈力的重傷病患罷了。

很快,凇雲就被護衛擒住,再度扣上枷鎖。

——別碰他!

幻境開始隐隐有些顫抖,玄子楓不得不在自己神識的額頭描繪清心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本以為宏劍宗所受的羞辱已經是到頭了,可凇雲沒想到,自己竟然淪落到在沒有靈力的凡人面前被再度剝下衣衫,甚至是被當作一個洩欲的物件審視。

當猙獰的傷疤映入樓主眼簾,他露出了大失所望的神情。

“唉,本以為自己是得了塊奇珍異寶,沒想到竟是個半殘,真是晦氣。”

說着,樓主命護衛鉗制住凇雲,将絲帕纏在指尖,又挖了些椰子香乳探進凇雲的身體。

——別碰他!!!

清心訣的清涼遠沒有玄子楓內心的極寒徹骨。

“啧,還是個被人用過的。”樓主對凇雲也失了耐心,将帕子丢在凇雲身上。

他頗有些不悅地在房內踱步,不斷轉動着掌心的文玩。

忽然,他猛地回身,擡手捏住凇雲的下巴,仔細端詳那張周正的臉。

“算是勉強能用吧。就算用不了,也能省下給小倌請先生的錢。”樓主擡手拍了拍凇雲的臉才起身,“實在是有些掃興,我便也沒什麽耐心耗着了。把他綁着在泥窯子的暗格裏放上三天。”

小厮出言提醒,“樓主,還要給他起個花名嗎?”

聞言,樓主轉身再次打量起凇雲,他将散落的衣衫披在凇雲身上,遮住四肢的傷痕,掌心滑過白玉般的肌膚,順着胸膛直到常年習武而緊致的腹部,感受冰涼滑膩的觸感。

“真真像是玉做的,那就叫……玉蜻蜓好了。”

樓主話音剛落,凇雲感到頸肩處被人重擊,在鈍痛之下再度陷入昏迷。

再次醒來,他便身處人間煉獄了。

與格調“高雅”的錦華樓相比,泥窯子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

所有能用來形容“壞”的詞彙相加,都比不上這裏能爛掉骨頭的一切。

這裏的“人”同凇雲所知道的“人”仿佛不是同一個物種。

下雨後會變得泥濘、滿是黴味的空間裏。凇雲被鎖在狹小的暗牆中,只能透過隐藏在稻草下的小孔窺得泥窯子內部。

——小師尊不該看這些的。

幻境回憶當中泥窯子的場景,玄子楓無比的熟悉。作為暗探,他自然見過、在這裏厮殺過,甚至應該是見怪不怪的。

許是時隔太久,玄子楓竟也有些不适應了,心裏難受得很。

那裏都是最底層的“賤民”,客人是如此,娼妓也是。

低等的小倌、妓子每日都要接幾十個客人。除非死了,否則是不可能休息的。

女子,莫說來了癸水,就連懷孕,也是被毒打一頓流産後繼續接客。

男子,那處都已經傷到無法合上,排洩不能自理,只能尋東西堵着,也要接客。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來這裏的客人通常不為“尋歡”和“享受”,而是為了“報複”。

他們将位高者施加于自己身上的侮辱,十倍、百倍地從更加弱小的人身上讨要回來。只需幾十個靈珏,就能得到和那些人上人相同的快樂,肆意地踐踏另一個生命的全部尊嚴。

這裏陰暗得不透光,若是緊閉大門,日夜都是一個樣子。

牆角搖曳的燭火昏黃,映出地獄朦胧不清的縮影。

怕是連養來吃肉的畜生,過得都比這裏的“人”要好。

這般蹂|躏,是活不了多久的。

沒人在乎這陰暗一角中幾條爛命的死活,畢竟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賣兒賣女的父母。今日沒了幾個,明日就能再添上幾個。

凇雲感到惡心、震驚、憤懑、悲痛。

而後,他想到了自己。

他可以不從、可以拒絕與那些所謂學了“聖賢書”的文人玩暧昧和高雅,然後适時地給些甜頭,獻上身體供人把玩。但如若不然,他将在泥窯子裏被淩|辱致死。

那一瞬,凇雲明白了樓主将他扔進這裏的用意。

樓主也成功了。

三天後。

“你是聰明人,應該不必我多言吧?”樓主居高臨下地看着凇雲。

已經三天沒有飲食飲水的人跪在地上,虛弱得只剩下一口氣。

兩片幹裂滲血又連血液都凝固的唇瓣微微顫抖。

“玉蜻蜓,明白。”

說完,饑餓和極度的缺水使他一頭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原來他沒有自己想得那般鐵骨铮铮。

這樣就屈服了。

在某一刻,凇雲有些想不明白。

他自廢武學是為脫離宗門後去尋問心無愧的自由,為何現實卻無比冰冷地将他推進更為糟糕的牢籠?

哪怕是這般屈辱地活着,他也想活嗎?

抑或是,他只是想選一個稍稍“體面”些的死法?

感受到凇雲心中所想,玄子楓也覺得胸中似乎窒息了一般。

如果可以,玄子楓寧願自己生生世世都受這份苦楚,換得凇雲離開錦華樓。

凇雲不是娼妓的時候,就已經成了宏劍宗衆人口中的“娼妓”。而今,倒是坐實了這“娼妓”之名。

脂粉淡淡地落在慘白的面頰唇角,塑造出虛假的紅潤和健康。眼尾的朱紅與鳳梢将他五官的端正勾勒成妖媚。右腳上扣的鈴铛腳環,許是為了情|趣和風雅,也怕他悄無聲息地逃跑。

樓主頗為滿意地看着凇雲,以折扇擡起他的下巴,“別說,讓人打扮起來還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年歲大了些、身體成了些倒也無妨了。”

上午的錦華樓還在沉睡,但梁上垂下的綢緞中,卻飛着一只“蝴蝶”。

就連凇雲也被那正在旋轉的人吸引了目光。

“安若,過來。”

那只“蝴蝶”順着綢緞飛下,披上華麗的衣衫,慢悠悠地走上臺階。

“喲,樓主起得早。”當年只有十四歲、嫩得能滴出水的安若開口,言語中有幾分陰陽怪氣。

對這個飛揚跋扈、不給面子的态度,樓主并不惱,仿佛早已經習慣了。

“這是玉蜻蜓,長你兩歲,以後他負責教你書畫。床笫的功夫你也帶帶他。”

安若聽着,眼睛把凇雲從頭掃到腳,再從腳掃到頭,“哦”了一聲。

——小安老板不喜歡小師尊。

玄子楓一打眼就以冰鑒術看透了當時的安若。

當凇雲站在安若面前時,安若本能地感受到了危機感,第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他跟這個人不對路,再仔細看看、想想,便更加看不慣凇雲了。

“初次見面,我是玉蜻蜓。”

聽了凇雲字正腔圓的官音,說話總也掩不住丘陽城方言的安若頓覺心裏某處痛點被敲打。

安若也不回答,見樓主身影消失之後才冷哼一聲丢下句“別來煩我”,撞開凇雲的肩膀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小安老板鬧別扭了。

以玄子楓局外人的視角看,從天而降的“玉蜻蜓”有太多太多的理由讓安若讨厭了。

本來,安若才是錦華樓最受歡迎、追捧的小倌,但與他截然不同的凇雲嚴重威脅了安若的地位。

安若舞得一手好吊綢,有最為豔麗火熱的身姿和純熟多變的床|技,但他也只有這些。而凇雲擁有的全都是安若沒有的東西,良好的出身、賞心悅目的舉止、滿腹的詩書。

凇雲那麽“高貴”,襯得安若多麽“低賤”。

讓人羨慕,讓人嫉妒。

“我們誰也別瞧不起誰,都是出來賣的,誰也沒貴到哪兒去!”安若走到樓梯盡頭,扭頭居高臨下地看着凇雲。

凇雲淡淡道:“我對你全無半分不尊重,是你自貶己身,把自己當作商品物件與他人比較。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才覺得他人都不把你當人。”

——小師尊,給小安老板留點面子。玄子楓暗笑。

被戳中痛處,安若腦子立刻竄上一股火,順着扶手滑下,沖上前揪着凇雲的領子,“你再說一遍?”

“安若,對吧?”凇雲擡手,不輕不重地捏住安若手臂上的穴道,迫使他松手,随後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是哪兩個字?”

“別以為除了你之外沒人識字!‘平安’的安,就……‘如若’的若。”安若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落入了凇雲的圈套,順着人家的思路走了。

凇雲看着安若吃癟的模樣有些可愛,不禁笑了出來,“好,我記下了。”

——距離小安老板進化成丘陽城首富安老板,還需要些時日呢。玄子楓也笑着搖頭。

安若氣不打一處來,“噔噔噔”跺着樓梯離開。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騷動。

“哎喲,真是晦氣。誰知道這東西不禁折騰……”

大腹便便的客人從房間內挪出來,丢給二掌櫃一袋靈珏。

二掌櫃點頭哈腰,接過錢袋,“對不住、對不住,給您添麻煩了。下次一定挑個能讓您盡興的。”

在他們交談之時,幾個護院走進屋內,用滿是血痕的床單裹着小倌的屍體,将其拖走。

半截纖細瘦弱的手臂随着拖動從床單裏垂落,光看手腕的纖細和稚嫩便能猜得出,那被虐待致死的孩子不過十二三歲。

看得凇雲遍體生寒。

錦華樓不是泥窯子,但并不代表這裏幹淨多少。只是幹髒事的人比起來更為有錢有權罷了,能用“高雅”來粉飾內裏的不堪,他們折磨人的手段甚至花樣更多。

凇雲扶住愈發疼痛的颞區,在腦內的天旋地轉中勉強扶住欄杆。

他不想這樣死去。

夜,丘陽城的早春裏,錦華樓的燈籠旁。

那是凇雲的第一次堕|落。

以絲絹藏起巨大的瘡疤,輕薄的單衫外松松垮垮地披着披風,鬓角落下幾縷碎發,凇雲灌下幾杯淡酒,坐在窗沿,歪頭倚在那兒。纏着絲絹的腳腕懸着叮叮當當的銀鈴。

樓下的人被那雪發紅瞳吸引了目光。

“當”!

酒杯滑落在屋瓦上,巧而又巧地砸中琉璃盞。繁華喧鬧的街市有了片刻的寧靜,紛紛看向破碎巨響的源頭。

凇雲帶着微醺的醉意輕輕哼起小曲。

“暗香枝頭褪春寒,溫酒獨酌憑闌幹。”

“歌錯板,舞淩亂,醉裏白發簪花冠。”

聽得游人也醉。

他似乎是醉中露出一抹骀蕩的笑,順手摘下花瓶中的一支花夾在耳上,這才輕吟了句“醉裏白發簪花冠”,轉身回到屋內,留給窗外的人一片輕飄飄的衣角。

自此,丘陽城的嫖|客都知道了,錦華樓有個雪發赤瞳的妖仙,叫玉蜻蜓。

“你倒是很厲害啊!”安若臨着凇雲的字帖,冷嘲熱諷道:“接客才大半月就勾搭上從不光顧錦華樓的祁二少,手腕可了不得,床上那點兒東西,也用不着我教吧?”

——瞧瞧這醋味,小安老板這麽早就對祁二少芳心暗許了?

玄子楓的神識悄悄為凇雲揉着酸痛的腰,不戳破小師尊在小安老板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筆順,反了。還有之前的詩句也默錯了。”凇雲不回應那些下流話,只将手中的默寫批改好,遞給安若。

宣紙上并沒有亮很多紅燈籠,通篇只錯了一句。

安若接過後悶悶地說:“哦,我知道了。”

盡管安若對凇雲的态度帶着刺兒,常常與他拌嘴,但安若學得還是很認真,帶着一股子韌勁兒,很是刻苦。不管吵得多兇也不在學業上與凇雲較勁。凇雲教得也十分盡心。

——雖然有時候吵不贏小師尊就是。

這般難得的清閑與放松,讓玄子楓心裏頭也輕巧了些。

許是想休戰,或是息事寧人,凇雲轉移話題道:“安若,你為什麽想學詩書?”

筆尖一顫,滑出了原本的軌跡。安若低頭換了張宣紙,并沒有說話。

凇雲等了許久,也沒有等來回答。

就在凇雲收好東西準備起身離去之時,安若冷不丁開了口。

“我想給我妹妹寫信。我識字,但不怎麽會寫,就托人給妹妹寫信、寄些存下來的錢。如果我自己會寫,就能攢下來更多錢了。”

剛剛開了一條小縫的門又被凇雲關上。

“你攢錢是……”

“給我妹妹贖身。”安若習慣性地輕咬筆杆,“她長得像我那狗爹,不像我随媽長得好看。豆豆眼蒜頭鼻的,在沉香樓裏排不上號,估計沒有恩客會願意買她從良。”

凇雲腳踝上的銀鈴“叮鈴鈴”輕搖,他挪步回到鋪了軟墊的椅子上,伸手拿開安若咬着的大楷毛筆,遞過去一只寫信用的小毫。

随後,凇雲提筆寫着小楷字帖,輕聲道:“所以你想做花魁,多賺些錢,對嗎?”

安若嘴裏啃着小毫的筆杆不說話。

“不要叼着筆,哪兒的花魁風度翩翩還會咬筆杆啊?”凇雲有些無奈。

惱羞成怒之下,安若紅着臉蹦起來,高聲道:“我咬的是你家的筆?玉蜻蜓,我告訴你,我還就要做個咬筆杆的花魁了……”

表面上安若總是理直氣壯,跟人鬧起來從來沒短過氣兒。實則他心思細膩又敏|感,在凇雲面前有些自卑、擡不起頭,這才色厲內荏地立起滿後背的尖刺,護着柔軟的胸腹。

起先凇雲不了解安若,經常搞不好就觸痛了他的內心,不過摸索着漸漸也能順着毛捋了。

——雞媽媽到哪兒都是帶崽能手雞媽媽。玄子楓無奈地苦笑。

然而,午間的時光總是逝去得飛快。

錦華樓的夜,即便招來所有小倌的厭惡,也總是要迫不及待地開始。

琴曲總有聽完的時候,棋總有下完的時候,吟詩作賦也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

換句話說,玉蜻蜓總是要接客的。

當夜幕降臨,凇雲常在痛苦中怔怔地看向頭頂的紅绡軟帳,盯着那搖晃的四角香囊,眼角的餘光裏有男人上下起伏的臉。

無論衣冠端正時多麽像個人,此刻也是青筋暴起、貪婪而猙獰。

凇雲也常常搖晃中看着自己的眼淚把豔紅的枕頭洇成點點酒紅的梅,再目睹朵朵梅花之間的邊界逐漸模糊,被新落下的汗水與淚水連成一片。

其實這都算是好的。

更可怕的是床頭傾倒的香薰蠟燭、裝滿酒液的小盅、沒來得及收起來的毛筆……

白日裏幹幹淨淨的東西,都像是妖魔化形之物,在夜幕降臨後變得面目可憎。

玄子楓敏銳地察覺到,此時的凇雲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徘徊,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不知不覺間已經惡劣到了極點。

已經是淩晨了,凇雲坐在滿是椰子香乳味道的床畔,聽到了錦華樓沉睡時刻裏,其他人的私語。

是打道回府的祁二少撞上了安若。

安若笑得張揚而諷刺,“文人墨客?高雅?都是狗屁罷了。”

他是敢對客人出言不遜的,尤其是想要引起祁二少注意的時候。

“注意些言辭,你不要含血噴人”祁二少的聲音明顯能聽出不悅。

“我血口噴人?”安若冷笑,“最喜歡給十二三歲沒長成的少男少女開|苞的,是誰啊?‘豆蔻梢頭二月初’是你們這些讀過聖賢書的人寫的吧?趁着年輕趕緊享用、将人糟蹋死了的,是‘血口噴人’的我嗎?”

祁二少說不過安若,他理虧得很。

直到他們離開,凇雲依然醒着。

熬到天亮,凇雲才意識到,他失眠了。

整夜、整夜的失眠。

若是以前,還能以修煉打坐度過,可凇雲卻不再是馭靈師了。靈力充沛了整整十六年的身體無法适應空虛、毫無靈力的狀态,無時無刻不在叫嚣着。

春時祭将他的健康和本源都毀了,若不是魔藤毒素已除,他恐怕不僅是大病小病纏身,而是見不得半點光亮,在陰暗的室內枯竭而死。

所以他不得不暴飲暴食,才能讓身體繼續茍延殘喘下去。但哪怕是這樣,他也依然日漸消瘦,愈發像是一具蓋着皮的骷髅。

“玉蜻蜓,你別吃了!”

安若沖下來奪走凇雲面前的湯碗,手忙腳亂地将茶水塞到凇雲手中,“對不起,我在你的湯裏撒了整罐的鹽和辣椒粉。我以為、我以為你看了就不會吃的……玉蜻蜓,你啞了嗎?說話!”

若不是這一出,凇雲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味覺已經遲鈍到了這種地步。

他怔怔地看着碗中還沒來及拌開的胡椒、辣椒粉末,才覺出唇舌間幾分淺淡的麻。

凇雲漫不經心地笑道:“我說怎麽最近吃什麽都覺得嘗不出味道。方才我走神,沒注意……你急什麽?我若是壞了嗓子,不是沒人與你争花魁了嗎?你該高興才是。”

“玉蜻蜓!我安若要是有害你的心,你早就死八百多回了,留得到今天?你才是心裏髒,看誰都覺得下作!”

安若最讨厭被人誤會,心裏委屈得很。

本來他為了感謝凇雲教他讀書準備了小禮物,可奈何平日裏二人關系不算親近,他不好意思直接送,才打算先行捉弄,再以“賠罪”的形式繞着彎子将禮物送出去。

結果弄成這樣,他以為凇雲話裏話外在諷刺他心存歹念,不知怎的,竟然氣得将碗摔在凇雲腳邊,失手讓湯湯水水濺了凇雲一身。

摔完,安若看着一身狼狽的凇雲也愣住了。

他本意并非如此,也沒有潑凇雲的意思。只是此番梁子算是結下了,安若好面子,有些騎虎難下,沒那個臉去道歉。

二人已經有所緩和的關系再次墜入冰點。

而凇雲也沒個能跟他說真心話的人了。

玄子楓拼命地想對凇雲說上幾句話,可他在時空之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

長夜漫漫,無眠的人陷入思緒萬千而尋不到出路。

凇雲什麽也做不了,殘廢的身子和未有片刻停歇的神識疼痛,一遍遍地讓他在最為毫無防備的時刻,想起所有的不堪,生出最為灰暗、絕望的念頭,把宏劍宗那十餘年不曾流過的淚流盡。

他活着,又像是行屍走肉。

身上有很多不知何時留下的淤青、小小的劃痕在呼救,将內裏不為人所知的痛隐晦地公之于衆。

但他看上去又是那麽正常,對恩客笑起來時淡雅又從容,筆下的詩詞讀起來全是才情,小曲兒唱得能讓人心裏酥掉。

只有凇雲自己知道,他是一段被腐朽到中空的浮木,看上去好好的,可實際上稍微碰一下就碎了。

丘陽城進入梅雨季節,空氣都是潮濕而沉重的。

亦如凇雲。

只是今夜不知怎的,有靈天雷暴。

在雷聲滾滾中,重物敲擊在凇雲窗畔,那巨響引得他微微回頭。

凇雲頂着風雨推開窗,看到了砸在屋瓦上的雀鳥。

小鳥不大,長得像個雞仔,渾身焦黑。應該是被雷暴劈了個正着,才摔下來的。

如此肆虐的雷暴中從高空墜落,大概是活不成了。

凇雲的心神麻木得很,連一句嘆息都沒施舍給那可憐的小東西,擡手關了窗。

夜雨聲密密麻麻入耳,聒噪得很。

小鳥頭上的窗,又被推開了。

燒成焦炭的幼鳥躺在凇雲掌心,一動不動,但還有微弱的心跳。

那一夜,失眠的凇雲不再無事可做。他為那雞仔似的小東西擦身、喂水,試圖從靈力亂流肆虐的空氣中抽取靈力,補給掌中的小生命。

直到雷雲散去,東方隐隐落下初晴朝日的微光。

凇雲幹涸已久的本源終于擠出來一縷微弱的靈力,順着幼鳥的經脈循環流淌。

漸漸地,鳥類飛快、強壯的心跳“咚咚咚”地在小小的胸膛裏響起,似乎能撞到凇雲早已遲鈍發麻的掌心。

“啾!”

晴朗的早晨,響亮而短促的鳥鳴在凇雲手中響起。

小東西的毛發燒得不剩幾根,鬼剃頭似的醜得不行,但在凇雲眼裏卻很是可愛。

不知這一夜是凇雲救了那只幼鳥,還是那只幼鳥救了凇雲。

作者有話要說:  雞仔的聆風堂分店——目前可以公開的情報

鳳梢

即眼線。

椰子香乳

以椰子油、黃油、鮮花精油等為原料的奢侈品,可以做潤滑使用。

鬼剃頭

即斑禿。

雞仔(捂住心髒):師尊畫眼線,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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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