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去年羁鳥複歸還

自從玄子楓匆忙離開響玉閣的那個晚上起,他心底便再沒了對這些的奢望。

而今,竟是這麽滿、這麽沉地落在他手上、心頭。

在“卓瑛卓瑛,玉潤冰清”的口號聲中,神木塾的夏日休學式暨畢業典禮結束了。

雞媽媽的小崽子們要飛了。

或許,凇雲是很寂寞的吧,也會時常思念的吧?

——才怪嘞!

玄子楓猜得到,以凇雲慣常的作風他絕對不會煽情惹人失落,定是會說些俏皮話逗弄人家。

“想你們?我可沒那個閑心。畢竟我還有的是課要備呢,也就偶爾吧。”凇雲狡黠地笑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人啊,都是喜新厭舊的。”

——流水的學生,鐵打的雞媽媽。玄子楓心裏暗道。

凇雲揮揮手,“行,就到這兒了,大家都散了罷!”

幻境也随着話音散去。

禮堂的模樣碎成風沙飄走,露出凇雲有些淩亂的書房。

——怎麽感覺書房比剛才幹淨了?

玄子楓掃一眼地上,發現堆積如山的書稿貌似少了些;再瞄一眼桌上,原本摞得參差不齊的參考書目被碼齊整了些,只是因為數量龐大,還是顯得有些亂。

纖長的玉指敲在紀念冊的封面,不着痕跡地轉移掉玄子楓的注意,“看看紀念冊吧,裏面有老師的寄語和同學們的贈言簽名,還有恩熙和逸凡給大家畫的小像。”

說罷,凇雲若無其事地坐回書桌對面,拿起茶杯在手中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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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與畢業相關的紙質文件都在紀念冊中。玄子楓的指尖輕輕劃過凇雲在畢業文書上墨黑的簽名和朱紅的印章,翻到了最後一年空缺的總成績單還有教師們的寄語。

凇雲的寄語最先映入眼簾。

【花滿渚,酒滿瓯,萬頃波中得自由。】

末尾以行楷小字署的名清逸俊秀,那些撇捺橫折都是勾人心弦的小鈎子,看的人心都酥了。

凇雲寫這句話的意思,玄子楓自然是懂的。

希望前進的方向開滿鮮花,希望舉杯時有足以交心的摯友,希望在洶湧的暗流與漩渦中依然是個自由的人。

嚴洛、黎長老、敬遲、丹朔北……

每位老師都将滿滿的期許與叮囑裝進文字當中,似乎這樣就能為學生們幾乎是注定坎坷的未來保駕護航。

看着這些滿載心意的文字,玄子楓心底對那些同學們的擔憂也少了幾分。

哪怕他們被困境裹挾,只要這本冊子還在,便也撲不滅他們心中的火光。

紀念冊的最後一頁是南澤恩熙和逸凡的大作。每位老師和同學都沒落下,被作畫的二人精巧地安排在畫幅中。畫中的玄子楓正笑吟吟坐在舒彩和鐵血身邊,懷裏抱着五味食堂的盒飯。

玄子楓靜靜地讀完同學們的贈言,輕輕撫摸胸前的神木徽章,感受起伏的紋理與靈石劃過指尖的觸感。

“如果不是有凇雲先生,我真不敢想象我們現在的模樣,恐怕……大多都很不成樣子吧。”

凇雲輕笑一聲,“我哪兒有你說得那麽厲害?我只是個陪你們一起長大的人罷了。”

“我們要是能長得快些就好了,這樣也少給凇雲先生添麻煩。”玄子楓握着胸前的神木徽章,擡起微紅的眼眶看向凇雲。

但凇雲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恰恰相反,我不希望你們長大得太快。當然,也不希望你們成熟得太慢。那都不是好事。太早是吃了不該吃的苦,太晚是享了不該享的福。”

涼透的茶被倒掉,換上一壺新的。

“每個人都各有其路,按照你最自然、最喜歡的方式生長就好。你的人生是屬于你的東西,未來的路也應由你自己決定。”

凇雲将透着神木清新的香茶放在玄子楓面前,“但是在這之前,一定要先看清楚自己。”

茶水中映着玄子楓的臉,随着水面的漣漪搖晃着。

“玄子楓,你不想做暗探,又想做什麽人呢?”

膝頭的制服衣料被握緊,生出山峰山谷般高低不平的褶皺,出賣了玄子楓內心的波瀾。

——我又想做什麽人呢?

玄子楓無法作出像樣的回答,心底卻不斷湧出很多幼稚、不成形的零碎想法。這些想法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埋在他心裏,艱難地試圖勝過壓在胸口的巨岩,冒出一點芽兒來。

方才凇雲的那番話,輕描淡寫又理所當然地撥開了壓抑玄子楓本心的岩石,用無比溫柔的注視等待、催促他真正的向往破土而出。

沉默良久,玄子楓垂眸啞聲問:“先生,神木塾介意多添雙筷子嗎?”

茶杯被凇雲落在桌上,輕輕的碰撞聲惹得玄子楓心底一顫。

“自然是不介意的。”凇雲笑道:“歡迎回來。”

迷路的雞仔回家了,神木塾還有個雞媽媽在等他。

那聲“歡迎回來”讓玄子楓再也受不住心底的情緒肆意翻湧。眼前的世界在玄子楓眼中模糊片刻,又變得無比清晰。

原是一行清淚順着眼眶滑落。

一方雪松香帕被凇雲推到他面前。

“既然回來了,還是帶上靈玉佩為好,這樣出入什麽的也方便些……”

說着,凇雲拉開手邊的抽屜,卻突然頓住。

“……”

凇雲淡定地将抽屜推回去,笑着去拉下面第二個抽屜,“靈玉佩你之前走得匆忙沒有帶,通實樓那邊也沒來得及……”

第三個抽屜被拉開。

“沒來得及抹掉你的靈力痕跡,所以,還是能用的……”

接着,凇雲拉開了腳邊的第四個抽屜,還“叮哩咣當”伸手翻了幾下。

“留在響玉閣的弟子都能留着靈玉佩,只是去其他二樓二峰一潭的弟子會抹掉和我這邊的聯系……”

凇雲起身,拉開書架的櫃子。

不愧是凇雲先生,無論多麽心裏慌成什麽爺爺奶奶樣兒了,臉上都看不出任何慌亂,嘴皮子也利索得很,說話聲不顫、調不變。

什麽叫面不改色、臨危不動?

這就是了。

要不是玄子楓看到他腰上系着的靈玉佩眼熟得很,他都要被混過去了。

那邊神識有損、智商下線的凇雲還在說着話拖延時間,翻箱倒櫃地找玄子楓的靈玉佩,愣是沒注意到自己腰間拴的是什麽。

——有點可愛。

玄子楓破涕為笑。

“……凇雲先生?”玄子楓抻着脖子,吱了一聲。

“嗯?怎麽?”凇雲回身,那靈玉佩還壓在衣擺上。

玄子楓眼神向下片刻。

起先,凇雲還有些疑惑,直到他的眼睛下意識地順着玄子楓的眼神落下,這才看見系在腰間的勞什子玩意兒。

“……”

凇雲很明顯地定住了。

但也只是片刻。

他凇雲走南闖北憑的就是臉皮夠厚、奸商渾身上下都是無恥缺德,怎麽會被區區一塊靈玉佩絆倒?

那作孽的靈玉佩被凇雲解下,放在玄子楓面前的香帕上,發出悶悶的“當”的一聲。

玄子楓埋頭偷笑不敢讓凇雲發現。他伸手摸到靈玉佩,将其抹到桌下、悄悄在系在腰間。

不過,氣氛再怎麽尴尬,也比不上凇雲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

“此前你的假面具戴了太久,搞得你真實的模樣已經模糊。所幸現在并不算太晚。你已經作出選擇,邁出了至關重要、開頭難的那一步,接下來你會有很長的時間好好尋找真正的自己。”

他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

“……你有什麽想一吐為快的、想問的,都一并說了罷。整日要麽撒謊、要麽圓謊想必也累了,給你個機會說說真話。”凇雲回到座位上,調亮靈石燈,提筆處理這幾日落下的工作。

見茶水空了,玄子楓起身拿起茶壺,輕輕滿上凇雲手邊的茶杯。

凇雲拿起茶杯輕呷一口,沒有絲毫猶豫,全然不介意玄子楓曾有過給他下藥的嫌疑。

“先生為什麽要把附靈傀儡給我?”

“咳咳……”

凇雲嗆到了,顯然有些猝不及防。

不過,既然玄子楓問都問了,凇雲索性把牌都攤開。

“你還記得你第一年在神木塾過除夕的事嗎?”凇雲重新将茶杯放在唇邊,“走前兒還是好好的,回來帶了滿身的蠱蟲,那麽多靈藥吊着,傷還是養了兩個多月才好全。是不是回聆風堂了?”

玄子楓點點頭,認錯态度良好,“當時凇雲先生問我,還說了謊,先生恕罪。”

“第二年除夕是我帶着出去游學,算是躲過一劫。眼看着你都進神木塾快三年了,我想着別萬一哪天聆風堂把你叫走,人就沒了。本打算傀儡借你用上一段時間防身。誰知道你人先跑沒影了……”

凇雲轉動手中的茶杯,無奈地輕笑。

二人之間又安靜了好一會兒,玄子楓才再度開口。

“您課上不是講過,附靈傀儡相當于人的半身,就像是一個人同時在兩個地方度過同一天……那我在外的這段時間做的事,您都知道?”

玄子楓心裏暗數他自打落跑之後幹的“好事”。

和聆風堂接頭,出賣響玉閣的消息,謊稱凇雲對他“情難自禁”,殺了戌之衛,假面目蒙騙靈天門弟子,兵刃抵在雅音脖子上威脅,利用舒彩送相思子的夢魂安,跟邪道晦幽谷交易,逛青樓,潛入皇宮禁城……

——怎麽就沒幹點兒好事兒呢?玄子楓表示他想打聽打聽後悔藥怎麽賣。

心虛得很,玄子楓像是個洩了氣兒的皮球癟下去,輕輕跪在凇雲足邊。

凇雲正處理着手頭堆積如山的各類事務,還沒注意到玄子楓的小動作。

“也不是時時刻刻都盯着你,春時祭愈發擋不住了,我可沒那個精力。你走了之後,我才喚醒了那半份神識,平日裏只是放在神木傀儡中養着,等你惹上麻煩事兒再出來。”

茶杯在手中轉了好幾圈,凇雲才補充道:“當然,若是精神好些了,實在是閑來無事,也會醒過來看看情況。”

“所以,先生又救了我好多回,是嗎?”玄子楓擡眼向上,看着凇雲。

“嗯……”

凇雲轉過頭,這才發現腳邊的人,他嘆了口氣道:“起來,我不喜歡這套,也不要你跪我。神木塾哪堂課教你‘奴顏婢膝’了?”

“師尊,您得先原諒我,不然弟子不起來。”玄子楓有點得寸進尺。

他喚了“師尊”有拜師之意,又透出些小兒的嬌縱和蠻不講理。他知道凇雲向來心軟,旁人撒起嬌來定是抵不住的。

可玄子楓竟忘了,多年來凇雲對他層出不窮的多種攻勢都是堅定的冷處理,任憑他怎麽折騰防線也紋絲不動,對他玄子楓可是心鐵得很。

“原諒你什麽?原諒你神木塾學的東西都忘光了,在自己安危不定的時候跑到靈天雷暴裏救人?原諒你繞着彎子往神木塾塞撿來的‘瘦馬’和鲛人?原諒你不要命為我去集八千春秋的藥材?”

凇雲有幾分微愠地撂下茶杯,“玄子楓,我說的話,你到底聽進去幾句?”

自玄子楓回來都是溫和、好顏色的凇雲似乎真的有些生氣。

他蹙眉道:“我不會因你身不由己時的所作所為而責備你。我只想你能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身上所有好的、溫柔的、良善的東西!若你真的像你想的那般不堪,我又為何要留你?”

這番話說得玄子楓後背忽冷忽熱,臉上也時而燙、時而麻。心底有些複雜的惶恐和無措,又受寵若驚那般藏着幾絲淺淡的欣喜。

他急中生智,可憐巴巴地扯着凇雲的袖口,“萬不敢辜負師尊苦心,您說的弟子自然懂得,只是弟子愚鈍,須得時常提點才行。師尊本源有損,別氣壞了身子。”

凇雲收回衣袖,擺脫那粘在他袖口的手,無奈道:“你起來,我不生氣。”

得了令,玄子楓麻利地滾起來。

“師尊……”

很遺憾,凇雲擺擺手回絕,“神木塾三年畢業,我能教你的都教了,再也幫不了你什麽。拜師也就免了吧。你若是心裏真記着我講的那些東西,師徒什麽的也不過是個虛名。”

這是擺明了不想收玄子楓做親傳。

玄子楓剛有些熱起來的心被潑了一大盆冷水。

——不是虛名。

他一直以來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東西,怎麽可能只是虛名呢?

許是看出來小雞仔打了蔫兒,凇雲話中多了些溫和,轉移了話題。

“除了我,等你消息的人多着呢,你不去跟你的‘菜姐’打聲招呼?”凇雲轉頭看向窗外,“天快亮了,這個時候她差不多也應該是醒了的。”

玄子楓覺得自己像是個被掃地出門的麻煩精,被凇雲丢給他人。可他又不敢逆着凇雲來。

“唉……”凇雲嘆了口氣,一雙赤瞳無奈地望着他,“我神識消耗得厲害,實在是熬不住了,你讓我歇會兒,成不?”

凇雲眼下有抹濃重的青影,本就沒什麽血色的臉因神識損耗更加慘白,湊近了看就能發現擋不住的憔悴。

這下玄子楓自是不敢打擾,只得點頭應了。

“彩兒她那麽惦記你,若是知道你見她這麽不情不願,該傷心了。”凇雲道。

玄子楓搖搖頭,“我不是不情願見她,只是……不知道怎麽面對她。”

“你都沒去問過,如何知道她是怎樣看你?”凇雲有些疲憊地笑了,“她現在已經是‘舒老師’了,在教師宅邸有自己的房間,跟助教們在一個院子。你不妨親口向她坦白試試。”

……

響玉閣,教師宅邸,舒彩房間。

醒來的舒彩從床上翻起身,換了身衣服開始梳洗。

就在這時,她的窗戶突然被輕輕敲響。

“神木閣下?請進,找我什麽事……”

窗框上坐着一個谪仙人,玉綠色的圓領袍下擺垂下輕搖,銀冠抹額被晨光點亮,他披着霞光而來,雙眼像是有繁星點點撒在裏面。

舒彩梳了一半的頭發瞬間散掉,嘴裏叼着的發帶也飄落在地。

她猛然回過神奔向窗口,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指,輕觸那人的臉頰。

冰涼滑嫩的肌膚觸感太過真實,甚至讓舒彩覺得有些不真實了。

“……玄子楓?”

她試探着叫了很少用的大名,有些生疏。

“嗯。”玄子楓應了聲。

“雞仔?”

她又喚了聲熟悉的昵稱,似乎比剛剛更能篤定眼前的景象。

這個反應讓玄子楓懸着的心漸漸安穩落地。

“嗯!”玄子楓歪頭露出一個好看的笑,“菜姐,我回……唔,疼疼疼!”

捏着玄子楓臉頰的手驟然加力向外拉抻。

“玄、子、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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