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解語花亦不言石

“菜……菜姐饒命啊!”

舒彩扯着玄子楓的臉蛋,把他從窗臺上拖進屋裏。

“你個混小子不告而別,還有臉回來?”

她回身在桌上抄起一筒竹簡想要砸下去,卻在脫手之前發現那是從神木書觀借來的古籍,砸不得。

接着,用來備課的筆記映入舒彩眼簾。她剛抄起本子拿在手裏,又掂量掂量覺得分量太重,只得放了回去。

最後,舒彩抽了一疊沒寫的稿紙,卷成紙筒,打在玄子楓頭上。

“一年了!快一年了!你到底去哪兒了?走你就走吧!愛滾哪兒滾哪兒去!走前不知道寄封信、留個條嗎?啊?”

舒彩說一句敲一下,“啪啪”的紙筒敲擊聲和她怒斥聲打破了清晨的安寧。

紙筒突然停了,玄子楓詫異地擡頭。

“疼嗎?”舒彩問。

玄子楓下意識地點頭。

其實他半點都不疼,五段的馭靈師不會脆到連幾下紙筒都扛不住。

“疼不知道拿手擋嗎?”

“……哦。”玄子楓伸手抱頭。

“看你幹得好事!”舒彩瞄準他的小臂狂扇,“相思子、相思子!你他大爺的!坑我給師尊送相思子的枕頭,真長本事了你啊?”

陰謀敗露的玄子楓作勢要躲,讨饒道:“錯了錯了,我錯了菜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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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彩咬着牙惡狠狠地吼道:“桃子酒、桃子酒!我做了那麽長時間的桃子酒!你他大爺的!往裏面加春|藥!看把你給能的!”

“……對不起,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辜負菜姐的信任,菜姐消消氣。”

中空的紙筒自然是硬不過玄子楓禁得住摔打的身板,沒打幾下就從中間彎折,結束了短暫的“刑具”生涯。

“還跑不跑了?”舒彩拎着玄子楓的耳朵。

“不敢了、不敢了。”

那邊似乎平靜下來,好半天沒說話,連揪着他耳朵的手也放開了。

玄子楓擡起頭,這才發現舒彩已經背過身去,肩膀微微顫抖。

“菜姐?”

還在氣頭上的舒彩不理會他,擡頭望向天花板吸鼻子。

玄子楓繞過去,伸手給舒彩的眼角扇風。

“你少來!”這樣的舉動未免太過欠揍,氣得舒彩當即拍掉他的手。

被這般鬧騰一番,舒彩不氣了,也哭不出來了。

她轉身從櫃子裏拖出一個錦盒打開,從裏面拽出來一件飛魚妝花織金紗雲肩通袖的銀紅色琵琶袖圓領袍,比在玄子楓身上。袍服的下擺正好懸在鞋靴上方,衣袖也剛好長出玄子楓手臂一掌有餘。

“還行,幸好特地叫繡坊把放量再做大些,能穿。”舒彩頂着通紅的眼睛,把衣服塞給玄子楓,“我還差點以為今年趕不上,送不出去了。”

玄子楓抱着沉甸甸的織金妝花,不知該說些什麽。

“多謝菜姐。”

道謝顯得有些蒼白,無法表達出玄子楓此刻的心情。

本來舒彩好像也打算跟他說些什麽的,可當她看向桌子上攤開的畢業紀念懷表時,卻突然陷入了熱鍋螞蟻的狀态。

“完了!我今早第一節 有課!”舒彩忙撿起地上的木梳,跳起來抽出剛剛被踩在腳下的發帶,“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她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檢查桌上的資料,确認該帶的都帶了。

随後,舒彩逼近玄子楓,指着他的鼻子道:“我今天上午就一節課,你哪兒都別想跑,老實點兒預約我的茶話間,現在去食堂吃早飯,吃完之後在茶話間等我,聽到沒!”

說完,舒彩短了許多的馬尾一甩,火急火燎向門外沖刺。

“菜姐,‘茶話間’在哪兒啊?”玄子楓提高了聲音,手攏在嘴邊。

遠遠的,舒彩的回答順着風飄回來,“神木塾十四層幼兒區旁邊!一號間別走錯了!你個傻雞仔子!”

……

神木塾,十四層,一號茶話間。

玄子楓的新制服已經全是貓毛了,但茶話間形象大使綿綿同學不肯走,玄子楓索性就抱着它抱到天長地久。

事無巨細,舒彩把離別這段日子裏的細枝末節全都問了個遍,玄子楓知道的也都交代得幹幹淨淨,只是涉及師尊私事的細節沒有提及。

“菜姐,你都問完了,是不是該換我來問了?”

舒彩“哼”了一聲,道:“放。”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是暗探的?”玄子楓問。

桌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舒彩也不嫌棄,一口氣喝光苦澀的涼茶,重新倒上新的。

“初年的除夕我就開始懷疑了。後來拜入師尊門下,看師尊和師兄的态度就更篤定你身份有問題了。他們捂得嚴實,沒想告訴我的,可誰叫我發現了呢?”舒彩聳聳肩。

玄子楓捏走落在她茶杯上的一根貓毛,“那我身上的蠱蟲……”

“蠱蟲個枇杷,你身上哪兒來的蠱蟲?那點兒小破蟲子早就被假蠱吃了。”舒彩挑眉道:“師尊什麽時候求過人,還不是因為你,才去找我媽要了假蠱。”

假蠱,只有森坦斯聖女教才有的珍惜靈具。其主要作用是吞噬、殺滅蠱蟲的同時複制所吞噬蠱蟲的行為模式,通常用于新蠱蟲的研究,對人體無害。

因其模仿蠱蟲的特性,施蠱者通常不會發現假蠱的存在,也不會認為蠱蟲出現異常。

“所以,凇雲先生是怕清除全部蠱蟲之後聆風堂對我不利,才……”玄子楓抱緊了懷中的長毛大貓,微微把頭埋進貓咪毛絨絨的後腦勺,“他對學生還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

舒彩皺着眉,“你說啥?再說一遍?”

“我說,先生對學生好啊。就連我這種已經畢業了的普通學生,都很……”

“停停停!”舒彩比劃着手勢叫停,“玄子楓同學,我鄭重地、誠心地向你發問。老師再怎麽對學生好,會給學生梳頭、把學生的玉佩戴在身上嗎?”

氣氛出現了尴尬的謎之安靜。

玄子楓“啊”了聲,解釋道:“可能是一不小心戴錯了吧,所以當時沒察覺。”

“誰戴錯別人玉佩能錯一年?”舒彩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什麽‘沒察覺’,還不是戴久了都戴習慣了!”

——?

玄子楓有些看不懂了。

他記得原來舒彩并不是碰到這種事就開始瘋狂腦補的人啊……

——原來成為“嗑學家”只是時間的事情嗎?

“梳頭也只是,為了讓我出席畢業典禮的時候得體些吧。”玄子楓想着凇雲的種種反應,帶着淡淡的失落道:“先生他幾次三番拒絕我拜師,想必還是覺得我不夠格、不值得信任吧。”

舒彩仰頭靠在椅背上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沒氣厥過去。

她坐到玄子楓身邊,攬着他的肩重重地拍了幾下,“來,雞仔啊,我們合計下哈!首先,師尊為什麽要給你梳頭?”

“參加畢業典禮。”玄子楓答。

舒彩又問:“畢業之後,你還算不算神木塾的學生了?”

“不算。”玄子楓搖搖頭。

“很好,你已經很接近真相了。”舒彩使勁兒搖了搖玄子楓的肩膀,問:“師尊拒絕雞仔的拜師請求,是想、還是不想跟你保持師生關系。”

玄子楓再次搖搖頭。

“非常好,最後一個問題。”舒彩起身坐在玄子楓面前的茶幾上,盯着他的眼睛誠懇道:“你覺得以師尊優良的師德建設,他可能跟自己的學生有任何不正當關系嗎?”

“……”玄子楓陷入沉默。

舒彩“啧啧”咂嘴,“傻雞仔子啊,你這要是再反應不過來,我看不起你。你要告訴我聆風堂的暗探只有這個水平,我可真看不起你。”

“……”

沉默良久,玄子楓開口問道:“你的意思是,師尊不想在師生關系存續期間與我發展不正當關系,所以要把我排除在師生關系之外,這樣再發展出什麽關系就算是‘正當’了,對嗎?”

舒彩簡直要跳起來繞着臉給玄子楓畫圈鼓掌。

“這就對了!”

興奮之餘,舒彩把自家師尊的底兒全揭了,“你也不想想,你現在腦袋上的銀冠、抹額是師尊常用的款嗎?他幹嘛存着自己用不到、也不适合自己的東西呢?”

——原來,師尊不是不認可我。

——師尊還給我準備小禮物!

玄子楓有些意外,擡手捂住自己的嘴,臉“騰”地紅了。

仙男嬌羞哦,真是迷人。

——那些東西不像是在一家買的,難道……師尊是特意跑了不同的店?還是……看到什麽合适的物件就下意識地想到要給我?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能讓玄子楓飄飄然笑成一朵花。他要是有尾巴,估計早就忍不住四處開屏嘚瑟了。

就他這瞬間得意忘形、得寸進尺、開始膩歪傻笑的模樣,惹得舒彩從後腰開始順着脊椎骨向上抖掉全身的雞皮疙瘩。

轉而,玄子楓臉上的喜色又悄然消失,“那你說,師尊方才對我态度為什麽那麽兇?看起來嫌棄我嫌棄得很。”

舒彩緩緩道:“一個尊重人格尊嚴的人,不會喜歡奴顏媚骨展現出的扭曲姿态,也不會因他人的尊嚴掃地而感到快樂。誰跪他,都不會讓他開心的,尤其是你。”

“尤其是我?”玄子楓有些驚訝。

——所以說,師尊很可能是真心喜歡我、欣賞我、關愛我的?!

玄子楓擡手捂住胸口,感覺心跳突然加速。

“師尊真這麽說過?”

舒彩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

“我還以為師尊對我沒那個意思。” 玄子楓躺倒在沙發上,把懷中的貓高高舉起,沖着那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大貓傻笑。

世界是飄的,是粉的,是暖的。

師尊是可親的,可愛的,可望也可及的。

“诶,醒醒!”舒彩擡腳輕輕踹在玄子楓大腿上,“你也別光顧着高興,記得幫我吹吹枕邊風,叫他多休息。他現在神識惡化到連聚寶震靈丹都撐不太住了。”

玄子楓收斂了之前花癡的神色,忙起身問:“師尊神識衰弱是因為……邪術嗎?我收集的藥材用上,應該能多少修複些他的本源吧?”

“那不一樣。八千春秋這兩味丹藥都是治療丹田的靈力本源,但師尊出大問題的是神識。”舒彩用手指敲敲腦殼。

她倒是絲毫不給自家師尊留面子,“跟春時祭和本源沒太大關系,就是成天不睡覺熬夜熬的。”

好歹玄子楓是用“邪術”替代了,舒彩倒是毫不避諱地說了“春時祭”。

“菜姐,有沒有可能是其他原因?師尊光是夢魇失眠,不至于神識衰弱得如此厲害吧?”玄子楓心裏滿是對凇雲的擔憂,無處安放。

舒彩氣吼吼地說:“師尊服用聚寶震靈丹後也就馭靈七段,遠沒到九段不吃不喝不睡光靠靈力就能活的地步。十多年不睡覺,換誰誰神識不衰弱?”

那個靈石燈不滅的書房,似乎已經成了吸食凇雲生命的怪物,連他僅剩的那些精神和身體都要奪走。

經此一提,玄子楓隐隐發覺:凇雲近乎偏執地不眠不休,可能不僅僅是因為春時祭帶來的夢魇。

對此,舒彩早有所察覺,才示意他吹吹“枕邊風”。

“抱玉城五味樓、觀文院的事情交給孟煙雨和羊翟管理,神木塾內的事務也有師兄和我在分擔。師尊已經少了很多工作了,但他就是不放過自己,沒活兒硬是給自己找活兒幹,氣死我算了!”

舒彩越想越氣,把茶杯往桌上一撂,那動作幾乎跟凇雲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接着,她旺盛的怒火就燒到了玄子楓身上。

“你也是,快一年了過得都是什麽提心吊膽的日子,也沒好好休息吧?靈能融合不穩定的時候發動那麽久定是神識有損,你個傻雞仔子趕緊給我去睡覺!”

說着,舒彩拉上了茶話間的窗簾,扔給玄子楓一個枕頭。

“你個編外雞仔莫得宿舍,就先在茶話間對付一下吧,下午叫給你安排,晚上收拾出個房間給你。”

催眠咒術被舒彩按在玄子楓額頭上,她的聲音柔和下來,“午安,雞仔。”

——多麽熟悉的菜姐式關愛。

“午安,菜姐……”

說完,玄子楓就沉沉地睡着了。

那是一個十餘年來從未有過的安睡。

……

神木塾,十層,會議室。

“啪”!

舒彩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凇雲面前的資料都颠了起來。

此時距離會議開始還有段時間,會議室中只有凇雲和舒彩二人,連嚴洛都在趕來的路上。

弟子如此放肆,凇雲非但沒嚴肅起來,還是滿臉的笑都要溢出來的模樣,全然無視了火冒三丈的親學生。

見此,舒彩叉腰痛斥道:“色令智昏!”

面對這等指控,凇雲并沒有為自己辯駁分毫,笑着點頭任罵。

“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的決定,我堅決反對!”舒彩義正詞嚴,“玄子楓沒有完成最後一個學期的課程和結業考試,按照規定,當不予畢業。神木塾成立以來,還沒有過缺了結業成績畢業的人。”

正義與公平的小夥伴蔬菜寶寶表示強烈抗議。

凇雲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托腮道:“彩兒,你可知道‘梨花一枝春帶雨’是什麽樣嗎?”

“……”

這是擺明了毫無悔改之意,還坐實了濫用職權之舉。

“我只覺得,從此之後,詩裏的美人都有了模樣。”凇雲蜷起玉指,搭在唇邊輕笑。

“……”舒彩依舊定在那裏,耷拉着臉,默默地盯着自家師尊。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凇雲收斂了不正經的神色,“我知道此番着實欠妥,只是當時情況複雜,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法子了。至于他怎麽補課補考的事,待會兒開會的時候同各位老師讨論,你看如何?”

舒彩擡起頭,神色複雜地看向凇雲,“師尊您知道嗎?您剛剛的發言在千鈞一發之際,挽回了您痛心疾首、決定斷絕師生關系的親學生。”

這話配上舒彩一言難盡的表情,逗得凇雲笑到肩膀都在顫。

“先生,已經給皇城的宮飛絮去過信,告知聆風堂子之衛附身太子一事……這是,發生什麽好事了?”

推門而入的嚴洛滿臉疑惑,還奇怪凇雲怎麽看起來那麽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清水淺艙的分割線——

舒彩給雞仔定的十八歲生日禮服,就是第十章 《為君留下相思枕》中她跟繡坊老板娘提到的那一套!知道雞仔得長個子,特地放量做得更大了些。

又到了送衣服的時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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