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如今他根本無計可施,只有看向事件中心的兩人。

小師妹緩緩提起長劍,劍尖直指蔣修思,動作顯出一絲類似醉酒之人的無力和凝滞。她的目光閃爍着,眉心一枚金色印記若隐若現。

“師尊,真是用心良苦啊。”

她輕輕地笑了一下,紅色的裙擺在空中飛揚。“枉我還以為,”她停頓一下,眼睛移向左側天空,“那不過是試煉小天地。”

蔣修思靜靜地看着她。

“試煉小天地哪裏比得上這個師尊專為我打造的小世界呢。”小師妹輕嗤了一聲,“什麽都有。幻想中的一切,你全都替我實現了。”

“阿寧。”或許是看不下去她這般自憐自傷的樣子,蔣修思出聲喚了她,他的聲線出奇的柔和。

“已經沒有阿寧了!”小師妹忽然激憤地沖他喊了一聲,“早就沒有了!”

林栖下意識在心裏接了一句:現在是鈕祜祿·寧。

沒人感知到他心中的這種吐槽,所有人都屏着氣,緊張地盯着小師妹。

他們怎麽都想不到,宗門之中最有望得道的,年輕一輩中絕對的佼佼者會入魔。

文穎甚至眼眸微濕,在林栖身旁難以置信地自言自語着:“怎麽會這樣。”

語意中,惋惜遠甚驚訝。

林栖側頭去看她。照他穿到書中那一天的情形來看,衆師兄妹均與小師妹交情頗淺,而小師妹一貫咄咄逼人,心比天高,讓人難以欣賞。可他們沒人流露出哪怕微末的幸災樂禍。

察覺到他的視線,文穎也看向他,輕聲說:“大師兄,身為瓦礫,卻遺憾美玉蒙塵,是不是很可笑?”

“不,”還未細想,林栖已經下意識做出回答,“不可笑。”

文穎沒再說話,擔憂地又看向人潮中心。注視着她的側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情湧入了林栖的心髒。

他原本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此刻卻因為品嘗到真實的“人情味兒”,有了一丁點的歸屬感。他情不自禁也看過去,只在意自己處境的那種心情悄然淡化了一些。

小師妹是以控訴的姿态向着蔣修思說話。而蔣修思顯得那般無奈,他再出聲,卻也只是喚了一聲“阿寧”。

呼喚一個人的名字,代表了太多意味。名字也因此變得混沌、含義模糊。此時此刻,話語的力量不斷被壓縮,談話的重量于是全壓在情感之上。微弱的、又可怕的情感。

只有那兩個人能夠感知的情感在空中暴漲,而怒火也在小師妹眸中越燃越烈。

她說話時好似很輕巧,嘴唇沒怎麽用力,但一種殘酷的力量卻又在唇齒間惡狠狠地迸發:“我一點都不想知道我的結局啊!”

蔣修思的目光落到小師妹的手上,她握在手中的劍開始顫抖起來,很快地,又被她握得更緊了。蔣修思輕聲說:“結局并不是固定的。”

“所以呢,”小師妹笑了一聲,身體譏諷性地一抖,肩膀也顫動着,“師尊,你就仁慈地給了我一次重來的機會嗎?”

她緊盯着蔣修思,再問:“你親眼看着我一步步入魔,叛出師門,修為日增,然後萬劫不複,最後再告訴我那不過是你為我造的一個小世界。你以為這樣,我就可以從頭再來嗎?”

氣氛到達一個詭異的頂點。周圍的空氣都仿佛被二人的威勢給壓緊了,人人都感到呼吸困難。

林栖困惑地微微眯眼。他雖然修為低微,但也能看出小師妹跟初次見面時截然不同。那時她的威壓遠遠不及現在,短短七日,她已經突飛猛進到直追蔣修思的地步了。

她是在說蔣修思并未讓她進入試煉小天地?她在另一個地方,入魔,然後走向一生的結局,最後才得知那只是假的?

林栖抿唇。看來蔣修思一早便知曉小師妹與魔修勾結一事了。他制造了一個類似平行空間的地方,讓小師妹看清修魔道會有的結局。

那的确是用心良苦。從頭再來,是人一輩子都不可指望的事情。人好像總是在重蹈覆轍,只有痛徹心扉了,才會幡然醒悟。而往往到那時,已經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更遑論,從頭再來。

他能夠理解小師妹此刻的心情,能夠從頭再來自然是喜事。但此前發生的事情,并不能夠立刻被遺忘,她仍陷在那種痛苦的情緒之中。

但天長日久,總會消散的。人往前走去,往事就算再不堪回首,也是沒有回首的必要了。

拿他演員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的話,小師妹的情況就仿佛演員演完一場戲,入戲了,出不來。

其實解決辦法也很簡單,盡早恢複日常的生活軌跡,跟現實中的朋友多溝通,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回到“演員”這個角色之中,便不會再糾結戲中人物的經歷了。

但盡管他這兒逐漸放晴,那頭仍凝着風雨欲來的厚重烏雲。

蔣修思只是問:“阿寧,你想不想?”

想不想從頭再來?

答案那麽簡單,三歲小孩子都會點頭。

“我不想。”

林栖駭然,懶散的身子立刻又繃直。小師妹石破天驚的一句回答,讓全場一片嘩然。

出人意料地還有,小師妹忽然收了劍,讓手垂在腿側。她眨了下眼睛,睫毛緩慢地垂下:“我果然不可能對師尊動手。”

她的衣裳那麽紅,紅如潑洩了鮮血,而此刻一道紅得耀眼的血液也從嘴角悄然淌下,她再度回答蔣修思那個問題:“不管再來多少次,在唯一真實的這一次裏,我也要選擇最快的那條路,我還是要修魔道。”

魔修無所不用其極,的确修為進步神速。但他們殘暴無人性,備受名門正道的唾棄。小師妹卻表明她的态度:極度慕強,她只想做強者,即便要劍出偏鋒,即便要與師門作對。

蔣修思的目光似乎是顫了一下。

“阿寧,”蔣修思的語氣不無柔情,“在為師心目中,你已經夠好了。你将來,也一定能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在挽留。

小師妹的眉心印記越來越清晰了,她的眼神也變得溫柔,她甚至是仰慕地看着蔣修思,但她卻說着:“師尊,你再問我一萬遍,我也是那個答案。”

重來一萬次,她永遠都會選擇做狂妄的人:“我根本不在乎正道邪道,我走我的道。別人說的好,壞,為什麽我就要信以為然?”

“世人都有一番言論,有多少出自本我,有多少出自前人之口?所謂的金玉良言,也只不過基于虛僞的判斷。我只活這一世,我只聽自己的聲音。”

她這一番話激起了衆怒。師兄姐們方才還是憐惜她,遺憾她的天資被浪費,渴望她回歸正道,現在卻忍無可忍。

“小師妹,你大逆不道!”

“魔修人人得而誅之。他們如此殘忍,視人命如草芥,你怎麽能與他們同流合污?”

小師妹冷淡道:“誰心中沒有過大逆不道的想法?世上從來沒有聖人,只有道貌岸然壓抑本性的庸才。”

她目光平靜地環視一圈:“諸位誰能保證自己心間從未閃過一絲邪念?”

這回無人開口。

她的目光再回到沉默了許久的蔣修思身上,問:“師尊,有那樣純真無邪的人嗎?我想是沒有的。”

林栖暗自攥緊了手。如果肆意作惡一定要絕對的善良純潔來反駁,那世界早他媽毀滅了。

小師妹自己做了回答,但仍等待着蔣修思的答案。

可蔣修思并不回答,他好像獨自擁有着這裏所有人都不理解的情緒,旁人的憤慨或心虛,他一概漠不關心。他只道:“阿寧,停下來。”

停下來什麽?

衆人均是不解。

林栖蹙眉,他看到小師妹的鼻尖紅了,那是非常細微的變化,出現得也極快,卻被林栖迅速捕捉到。憑着演員的經驗,他知道,那是流淚的前兆。

可她,為什麽要流眼淚?

“轟!”

他還沒看到小師妹的眼淚落下,她所在之處卻猛地炸開巨大的聲響,霎時金光四散,強烈的火光照得人難以睜開眼。

煙霧逐漸擴散,風沙漫天,一瞬間天地變色,電閃雷鳴。

林栖聽到身側的文穎壓抑的哭聲,他奮力睜開眼,卻看到小師妹的身體變得透明,剎那間碎成萬千碎片。

一種虛無缥缈的聲音遙遙地傳來,決絕、毫無留戀:“不過,再來一萬遍,我也不會對師尊動手。”

什麽!

林栖完全沒料到這種走向,一時間差點呆住了。她不是方才還不可一世,說着要踐行她那為世所不容的道嗎?

蔣修思不知何時已飛至小師妹身側,他注視着消失的碎片,神情悵惘,始終一言未發。

看着這樣詭異、可怖的場景,林栖的心卻不可自制地顫抖起來。他很害怕。上次那個魔修死去,他只聽到了聲音。這一回,他是親眼看到了一個人以最可怕的方式消失。

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什麽也想不明白。

是因為,她在蔣修思為她編造的世界裏跟蔣修思兵戎相見嗎?她不願那樣,但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她的選擇,所以寧可以身殉道?

可是為什麽啊,為什麽!她明明有重來的機會,為什麽要赴死?

林栖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消化這些東西。他忍不住再看向蔣修思,卻發現他伸出一指,指尖輕輕碰着了空中的碎片。

他的動作憐惜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那玩意兒卻在一觸之間化為烏有。蔣修思訝然、迷惘地立在原地,看着碎片消失的地方,連手指也忘記收回來。

林栖不知怎麽的,雙眼有些濕潤起來。

那天蔣修思問的那句“你是相信一個人能夠放下執念,還是相信人心難以扭轉呢”,原來是在說小師妹嗎?

到底觸及到什麽東西,人才會改變?而在人心之中,有的東西又似乎永不更改。

冥頑不靈和意志堅定的界限好像容易判斷。只是,冥頑不靈跟意志堅定擁有相似的起點,終點卻相去甚遠。冥頑不靈總是沒有好的結果。

小師妹大概屬于冥頑不靈那一類,于是她的碎片在虛空中正漸漸消逝,很快,這個人連同她的故事也會徹底消失。

瓦礫嘆息美玉蒙塵,此舉并不可笑。即便是曾經為人所鐘愛的美玉也會被遺忘,那平凡如瓦礫,又有什麽存留過的痕跡可供人懷念呢?

林栖不禁陷入到更悲傷的情緒裏,出神地想了半天,乍一回神,卻發現蔣修思站在他面前。

這人神情裏再無哀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道:“小也,此地魔氣濃重,你不能久留。”

林栖被他的表現給驚着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只下意識伸過手去。

他先是觸着了一塊兒冰涼的皮膚,接着,手便被握住了。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天旋地轉,他暈乎乎地愣了半天,才發覺又來到了借鏡湖中。

一側頭,他看見蔣修思半身沐浴在水中,微阖着雙眼。不知為何,林栖覺得他身上的那股虛弱感又加重了幾分。

“師尊,”林栖小聲問,“只帶我一人來麽?”

雖然他最弱,但才發生這麽大一件事,蔣修思什麽也不交代就把他帶來洗滌魔氣,是不是不太好?

“無妨。”蔣修思平靜道,也并未睜眼。

林栖便轉了回去。可他的餘光仍情不自禁地瞥向蔣修思。

說真的,他實在渴望知道蔣修思此時此刻在想什麽。

他只是一個旁觀者,而蔣修思是主角,是漩渦中心的人,林栖太好奇他的想法了。就如同每次拿到劇本時,想要知道劇中重要人物心理狀況的那種急切的心情。

看着看着,他卻震驚地發現蔣修思的唇角也淌下了一點血液。未及他講話,蔣修思便擡手,輕輕拭去血跡。

“小也,”他忽然出聲,“此番我耗費過多,這陣子無法維持桃花盛開了。”

林栖差點沒反應過來。蔣修思都這副模樣了,還挂念那桃林嗎?

“沒事。”他慌忙說着,“師尊,你又流血了。”

蔣修思不甚在意地又擦去新鮮的血,對着他笑了一下:“你要吃一陣子你讨厭的辟谷丹了。”

林栖驚愕無比。

你清醒一點啊蔣修思,你才失去了對你來說最重要的阿寧,現在管我吃不吃辟谷丹啊!

不過在瞬息之間,林栖又明白過來了。蔣修思大概是刻意的。

他沉默下去。

月輝灑落在湖面上,遠處閃爍着銀白色的光芒,這裏的夜晚格外寂靜。

不多時,林栖終究還是問出了口:“師尊,小師妹她……真的消失了嗎?”

“嗯。”蔣修思答道,“消失了。”

不會再回來。

一次都不會再重來。

心口像是有着烙鐵一樣,燙得他快要痛死了。林栖不知道想到誰,不知道想到哪個時刻,痛苦、激動的心情折磨得他快要發狂地吼叫。

到現在,他仍無法接受輕飄飄的死亡。

他忍不住再問蔣修思:“師尊,人死後會去哪裏呢?”

半晌。

蔣修思只道:“混沌之境。”

這是什麽意思?混沌,是代表着什麽都有,還是什麽都沒有?那地方,還能到達嗎?

林栖想要思索出答案,但那東西就如同湖水蕩漾在周身,他動用每一塊肌肉,竭力想要抓住它,但它不可捉摸,無數次從思緒的指縫溜走。

時間流逝,他的眼皮愈發沉重,最後無可奈何地睡去。

借鏡湖水天一色,摸不着的清輝從他臉上柔軟地拂過。

再一睜眼,他看見酒店房間的天花板以及一盞亮得驚人的吊燈。揚慶焦急的聲音在耳邊炸開:“哥,你今天怎麽睡了這麽久?該去劇組化妝了。”

林栖直視着那閃耀的燈光,眼前開始發白。一切都像虛幻的,他仿佛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

揚慶見他半天不動彈,又掀開了他的被子,拉住了他的手臂。“哥哥哥,別賴床了。”

但林栖心裏只漂浮着一個問題:混沌,是有,還是沒有?

揚慶拉了半天沒拉動,這才注意到他神色有異,吓着了,大嗓門一下子堵到他耳邊:“哥!你出什麽事了!”

林栖被吵得腦子裏嗡嗡作響,沒法再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他這□□反應可謂劇烈無比,虛無的想法頓時煙消雲散。

他煩躁地坐起身來,把揚慶的頭往被子裏一摁,悶聲道:“我想吃桃子。”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又開啓娛樂圈的腥風血雨(xxj打架)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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