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之後兩三天拍攝的戲份裏不再有兩人的對手戲,再見面,已經是三天後的下午。
林栖前一□□程很滿,上午又去給一個品牌開業站臺,在往劇組趕的車上就已經疲态盡露。他擔心狀态不好影響拍攝,路過一家咖啡店時讓揚慶下去買了杯咖啡。
“這杯做得太苦了。”一口下去,林栖難受得閉了閉眼,“跟喝中藥差不多。”
揚慶無奈地說:“沒辦法,得控制糖分啊,沒讓店員給哥你加糖。”
林栖被苦得郁悶,糖分控制反正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先來點甜的解解滿嘴的苦澀完全ok。他伸手探進一直放在車裏的裝食物的小袋子,手指摸索了幾下,捏出了一包什麽零食來。
“這什麽?”他把手裏的咖啡遞給揚慶,自己看了看那東西的外包裝,“桃子味兒的喉糖?我都沒吃過這種,你什麽時候買的,都沒讓我嘗一口。”
他表情裏全是“你偷吃零食”的控訴,揚慶立馬兒委委屈屈地說:“不是我買的呀。”
他仔細瞅了瞅那糖,想起來了:“這是上次蔣修思的助理給的。”
“嗯?”林栖有些意外,蔣修思給他送糖?
他看向揚慶,頗有些不贊同的樣子:“你之前怎麽沒告訴我?”
揚慶聳聳肩:“他助理話也不多啊,就說給我們糖。我尋思着蔣哥那麽牛逼一人物,也不至于就送一包糖啊,而且也沒給別人送。我以為是他助理送我吃的,我還跟他加了微信聊天呢。”
林栖盯着那桃子的喉糖看了看,心裏頓時有那麽一點點不好意思。人家助理送揚慶的,他還以為是蔣修思送他的!
“那你吃吧,人送你的。”他只有裝作風輕雲淡地把糖放回袋子裏。
揚慶又拿出來拆了,遞給他一顆,笑得一臉燦爛:“哥,我分給你吃!但只能一顆哦,你不能攝入太多糖分!”
“我不要。”林栖當然是高冷拒絕。
然後他就只能受着咖啡的苦,為了提神将一整杯喝光了。
他們到劇組時剛好下午三點,剛剛的拍攝結束了一個階段,正是短休時間。
而揚慶口中“這麽牛逼一人物”的蔣修思,确實也不是一出手就僅僅只給包糖的水平,買了當地最好的一家茶餐廳的茶點和下午茶送來,給全劇組解乏。
林栖還為着舌尖上那點咖啡的苦澀而不快,而一見到他過來,分東西的助理趕緊給他送了一份小蛋糕和紅茶過去。
那小蛋糕做得精致可口,林栖拿着小勺子就連吃了好幾口。
“哥,不能吃太多甜的。”揚慶嚴肅地對着他搖了搖手指,把小蛋糕端到旁邊去了。
林栖僵了兩三秒,自己拿紙擦了擦嘴,再抿了一小口紅茶,很是優雅地說:“知道了,我正打算不吃了的。”
“不愧是我哥!”揚慶反正就無腦誇,“自制力超強。”
隔了兩三分鐘,揚慶出去上洗手間了。化妝間此刻只剩下林栖一人。
他毫無心理負擔地把小蛋糕再搬回自己面前,暗自想:就兩口,我還是那個自制力超強的我。
結果一勺剛入口,就有人開門進來了。
林栖自己做賊心虛,忙咽了下去,扯過紙巾速度擦嘴。這揚慶怎麽還殺一記回馬槍!
他換上微笑,準備好說辭,一扭頭,卻看見面色清冷的蔣修思。
這場景想起來着實有點尴尬,林栖幹咳一聲,就着剛準備好的微笑跟他搭了句話:“這蛋糕挺好吃的。”
蔣修思點點頭,雖然聲線冷冽,倒也不像最開始那樣不搭理人:“那你多吃點。”
林栖扭頭盯着小蛋糕,思忖了三秒:反正說了吃兩口,還差一口,還是吃吧,少浪費。
小小的銀匙插/入細膩醇厚的蛋糕之間,剛剛沾上那有着醉人芬芳的葡萄慕斯,正待要舀起一小勺放入口中,門又毫無預兆地開了。
揚慶蒙着一頭汗,目光如炬地射/向林栖的手,活生生把林栖給看得臉上燒了起來。
他把手裏東西放下,怒氣上來了那麽一點點,一句“你還故意跑着來監督我,基本的信任呢,剛說好的自制力呢”正要出口,揚慶的大嗓門就極具能量地爆發了:“哥!”
“你不能吃太多甜的。熱量太高只是一方面,甜食攝入太多對視神經也有影響啊,你本來就有輕微的色覺障礙,一定要保護眼睛,不能吃了!”
林栖那點冒了個頭的怒氣頓時就被澆滅了,他小聲解釋:“我只打算吃兩口,中午也沒吃幾口飯,有一點餓。”
他态度一軟化,揚慶馬上也就轉變了,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哥我剛太着急了,你中午是沒怎麽吃,那再吃幾口吧。之後控制一下就好了。”
而蔣修思的目光瞟了過來,讓人難以忽視。
揚慶和林栖一對視,雙雙生出點“可惡,在外人面前丢臉了”的念頭。
揚慶怕他多心,趕緊笑着說:“謝謝蔣哥送的蛋糕,沒別的意思,就是我哥不能吃太多甜的。”
誰知蔣修思卻說:“我下次不買糖分高的東西。”
他說得十分真摯自然,不止揚慶沒料到,連林栖都有些發懵。他還思索着要怎麽回話,而蔣修思已經轉過頭去了。仿佛,他只是說了再自然不過的一句場面話。
可蔣修思這人說場面話會讓人覺得,他根本沒有在為了場面好看發言,他也不需要。
今天拍攝的戲取景在一個棚子裏,布景是一間教室,暖色的餘晖斜射/入窗戶,只映亮了教室的後半截。
少年時代的方其聆和楚閱一人占據一間課桌,坐在上面閑聊,不時地晃着腿。
學校讓班幹部組織同學去敬老院慰問孤寡老人,方其聆接下了任務,順利找到了幾個熱心的同學,他還留了一個名額給楚閱,想讓他一起去。
可是這天下午楚閱給方其聆補完他之前欠的作業之後,方其聆提起這事兒,楚閱卻一口回絕。
“為什麽不去啊?”方其聆不解,“想去的人那麽多。”
“想去的人多就代表我也應該想要去嗎?”
方其聆露出個郁悶的表情,想了一會兒決定用熱情打動他:“你想那些爺爺奶奶多可憐啊,也沒人去看他們,那麽孤獨,一大把年紀了,身邊也沒個年輕面孔。要是看到一群青春洋溢的小同學去看他們,得多高興啊。”
楚閱開口,冷冷淡淡地:“他們開心跟我有什麽關系?”
方其聆氣着了:“你說的什麽話啊!”
楚閱目光平靜:“而且以後我也就是他們那種人,我并不會期待有人來看我。既吵鬧,又多餘。”
方其聆心頭一咯噔,覺得他看上去有點不對勁兒:“你怎麽了?剛講題的時候不都好好的嗎?現在生什麽氣?”
“沒生氣。”楚閱站了起來,一手拎起書包,往外走了出去,“我先走了。”
“诶等等。”方其聆趕緊跟了上去。
太陽一寸寸往回收,光已經落到了教室外的欄杆上。
方其聆嘟囔着:“你突然喪裏喪氣的什麽意思。還以後就那種人,說得好像自己多那啥似的。”
“你就從來沒想過自己以後會——”楚閱語速很快,但又立即停了下來,“沒什麽。”
可方其聆急急忙忙地攔截下了這個話題:“我知道我知道!我告訴你,我學過的,這就是青春期一種心理狀态,覺得人都是孤獨的。但這就是他媽的扯淡。”
他挺得意,斜了楚閱一眼,覺得自己一語道破天機。
可這一眼去得輕佻,卻頓了好幾秒,差點收不回來。因為夕陽溫暖的色澤覆在了楚閱一側的身體上,他的面容卻冷淡蒼白,沒有一點惱怒,也沒有半分喜色。
“每個人是不一樣的。”他這樣說。
兩個人陷入沉默,無聲地往樓梯下走。楚閱的神色沒什麽波動,方其聆卻難受起來。
他覺得有點兒壓抑。高中生很少談到這種話題,但一談起來,彼此都會願意傾訴少年期的煩惱和感想。像楚閱這樣什麽也不說的,反而讓人覺得難受。
他的心沉甸甸的,走到校門外頭了,終于忍不住又開口:“我們跑題了。就只是去敬老院看看老人而已,有什麽啊。”
楚閱停下來,視線移到他臉上:“将死之人,有什麽好看的。”
他說得平淡,沒多少別的意思,但方其聆一下子就炸了。
“艹。你是不是有毛病!誰不會死啊!”
楚閱笑了一下,對他的話表示認同:“誰都要死的。”
方其聆頓時語塞,停下來以一種怪異的神情看着他。
他尚處于忌諱提起死亡的狀态,接受不了身邊人把死不死的挂在嘴邊。可能是害怕吧,因為爸媽總要說什麽“我們走了你怎麽辦”這樣的話,讓他非常恐慌。死字讓他敏感。
但當他自己脫口而出這個字的時候,又覺得相當不吉利,心裏不斷念着“撤回撤回”。而楚閱的反應更讓他如鲠在喉。
真他媽不舒服。
人要是永遠天真下去就好了。為什麽要認清所有人都要死去這個事實呢?不想爸爸媽媽離開,也不想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雖然已經十七歲,但一想到爸媽會在某一天就遠走,他還是會哭。
又過了半天,方其聆猛地出聲:“我們要活很久才會死。健康地活到一百多歲,活夠了才走!”
然而他的一切擔驚受怕,楚閱仿佛都無法感同身受,他又笑,唇角一個微微揚起的弧度:“活那麽久又有什麽意思?”
方其聆徹底受不了他了,兩只手攥緊書包帶,悶聲說:“我先跑回家了,不跟你一起了。我媽說今天炖了豬腳,饞死我了。”
說完他立刻快跑出去,把楚閱抛在身後。
跑出一小截,他覺得身上出了點汗,那種窒息的感覺也減輕許多。但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牽引着他,他沒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楚閱。
那時,他只不過想要一瞥,卻恍惚感受到一陣涼風自後邊吹來。楚閱慢悠悠地走在後面,獨自,并不哀傷。
那陣涼風簡直像一道厚重的門簾,哐地砸上方其聆的額頭,使得他心中升起不詳的預感。他喉口發緊,強忍着抿緊嘴唇,擡手沖着楚閱一搖,又扭頭跑起來了。
他要把死字遠遠扔在後頭。
那古怪的預感,嗒嗒嗒,卻也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
這場戲結束,今天就該收工了。蔣修思和林栖都沒有夜戲,就一起在路口站了一會兒,邊休息着邊看道具組撤走布景。太陽以一種凄迷的速度逐漸消逝在城市的那一頭。
秋風起了,氣溫轉涼。
或許是開始拍對手戲了,這幾天的相處比之前好了太多,林栖發覺蔣修思可能不像他最初以為的那麽裝逼、不近人情。跟蔣修思一起拍完戲,目睹着同樣的景色,林栖的心裏忽地産生一點說不清的沖動。
他側頭問:“你覺得,人死了會去哪裏?”
蔣修思也側頭來看他。
在不長的、等待蔣修思回答的時間裏,他自己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個長長的夢,夢裏的蔣修思給了一個怪異又籠統的答案:混沌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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