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蔣修思沒急着問是什麽問題,他輕輕扶住了林栖,總感覺他的身體有些搖搖晃晃的,怕他倒下。

林栖語氣傷感,但很快地,他又激動起來,對着蔣修思道:“師尊,我們快回四夜村!”

“不看了?”

林栖搖搖頭:“不用再看了。”他現在迫切地想要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蔣修思便喚出佩劍,如上一次一般,帶着他回到方才兩人站着的地方。夜還很深,不知名的鳥兒發出着凄涼的叫聲。

盡管此刻極度心神不寧,林栖表面上卻隐隐表現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越是有什麽呼之欲出,越是預感強烈,這種暴風雨之前的平靜就越是漫長、難捱。

正是因此,他都忽略了身旁的蔣修思略微不穩的氣息以及嘴角滲出的、又很快被拭去的鮮血。

夜涼如水。

林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涼得透徹心扉的空氣,才對蔣修思道:“師尊,我們在這裏守到天亮,如果沒事,天亮後就先去找席夜吧。”

話音剛落,一陣犬吠聲隐隐約約地鑽入他的耳朵。他一怔,細細一聽,明确了是四夜獸的聲音,忙道:“師——!”

蔣修思反應很快,沒等他說完就動了。林栖只感到腰側被一只手攬住了,但才只稍稍地隔着被夜風吹得冰涼的衣服感受到了那手心的溫度,那只手便撤走了,他牢牢地停在了蔣修思的劍上。

禦劍的速度非常快,眨眼間他便看到了四夜獸,那團小小的、白色的身影奮力奔跑着,朝着東南方狂吠。

林栖不解地朝着東南方向遠遠望去。眼睫才擡起一丁點兒,還沒觸及那景象的全貌,他的心就突然間怦怦地跳了起來。

等完全看到了是何等境況,他的喉嚨裏立刻短促地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漫山遍野,浮動着熒熒的綠光。一點又一點的,無數的綠色光點,散落在山間,恍似萬千流星跌落。

它們幽幽閃動着,像一條巨大無比的河流,向山底流動。林栖很難去描述這種感覺,仿佛身在夢中。

那些光點動得很快,轉眼間便快要蔓延到山腳了,只是數量龐大,所以處于尾部的那些仍在山間閃爍不休。

四夜獸像是在追趕着什麽,無休無止地向那綠光奔去,不停地發出凄厲至極的悲鳴。

他們暫時地停下,立在劍上,旁觀着這詭異的景象。恍惚間,林栖又聽到了昨夜那樣的,猶如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呼喚聲。

他的臉頰上感受到一點濕意,下雨了。雨絲極細,是春天才會有的那種綿綿細雨,細膩輕柔得不像話。

而悲傷的感情仿佛被這雨承載着,無數的細點飛濺出去,落到了每家每戶的屋頂。人人都受了感染,不由自主地,淚水落了滿腮。

這就是四夜村正在遭遇的異象嗎?如此綿軟、又這般深重的悲痛,瘟疫一般,在每個夜晚折磨着人心。

逝去的、消亡的東西回到人間,捶打着失憶的人們,把生活用盡全力遮蓋起來的傷疤全部揭開。所有痛徹心扉的、足夠讓一個人陷入迷茫的曾經再度回到眼前,反反複複地上演。

早已入睡的吳齡此刻睜開了眼睛。他蒼涼的目光落到黑漆漆的空中,心底裏空落落的。他的手指在被窩裏動了動,他有些困惑地想,昨天來到村子裏的那個年齡很輕的男子,去年不是因為哮喘去世了嗎?

心鼓咚地一響,他驚懼地睜大了眼睛。

該起來,要通知村裏的人們,恐怕要有大事發生啊!可是他的手掌翻轉向下撐住床沿後,他又怔愣了數秒,再慢慢地松開了手,目光眷念地望着上方。

啊,他的年紀實在是太大了,所以把好多的事情都忘記了。也不知是怎麽的,他想起來有個春天的事兒了。

桃花開得那樣好,妻子不是很開心嗎?總說着,要是一起去看看桃花該多好啊。那時候的太陽多麽美麗,年輕時候看到的太陽甚至是綠色的,那個年紀裏呼進的空氣都是清甜而涼爽的。

現在,視野裏什麽都開始變白,再沒有那樣的好天氣啦。當時是為什麽沒有跟妻子一起去看桃花呢?他苦苦思索起來,把別的什麽事兒都丢掉一旁去了。

……

蔣修思似乎是見林栖又受到了很深的影響,于是伸過一只手去,還沒挨着他的臉,那只手突然被握住了。

“我沒事。”林栖低垂着頭,聲音有些啞,“師尊,我們先去找席夜。”

蔣修思抿了抿唇,他突然有點搞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理智不清醒似的,作為師尊現在要做什麽他竟然不知道了。那就只好憑着此刻的直覺和本能行動。

他握緊了林栖那只正要松開的手,說:“他就在這裏。”

林栖吃驚地看向他。蔣修思用另一只手在他眉心一點,一股溫潤的力量瑩瑩生光,從皮膚表面鑽了進去。

林栖不受控制地閉了閉眼,再睜開,他發現自己的目力增強了不止百倍。

那流蕩往下的綠光之間,站着一個雙眼緊閉的少年,他只穿着白色的裏衣,山下的冷風吹得衣角飛起,他看上去單薄得厲害。

或大或小的光點從他身邊走過,明明沒有實體,卻把他撞得搖搖晃晃的。

林栖不禁叫出聲:“席夜!”

他的聲音并沒有什麽穿透力,他也沒什麽靈力可以注入,大概還不如四夜獸的叫聲顯得清楚。他想要求助于蔣修思,沒想到那少年抖了一下,竟向着他的方向轉了過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怎麽能夠露出這樣的表情呢?席夜的臉上,就是浮現出了這種充滿對世界的不解、困惑,以及深深的對自己的仇恨的神情。

他輕聲說:“謝謝你帶我出來。”離開混沌之境,許多事情他都想起來了。

大概是方才蔣修思那一點的緣故,即便他聲音那麽輕,林栖都能聽見。

本來可以催動劍飛得離他更近些的,但林栖有些膽怯。他就遠遠地,問他:“出來了你高興嗎?”

席夜怔了下,又苦澀地搖搖頭。

林栖不禁把蔣修思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可能在顫抖:“見到想見的人了嗎?”他沒敢問得具體。

這次席夜沒有回答,綠光接連不斷地從他身邊湧過,他踉踉跄跄,簡直像暴風雨中行将破碎的小舟一樣。良久,他仰起頭,問:“為什麽啊?”

最後的綠光也下山了,它們繼續往村裏湧去。伴随着席夜那聲無可奈何的問句,千百個聲音也同時從那些綠色的、閃耀着光芒的小點上發出:

“唔阿——”

聽上去似哭非哭,硬要去描述那種語調的話,或許是在呼喚着什麽吧。

它們游曳至街頭巷尾,徒勞地、毫無意義地,在無人的地方發出低得像夢呓一般的聲音。

這是一個被綠光點亮的村莊了。美麗得似夢似幻。

林栖問:“它們是什麽?”

“念。”蔣修思道,“死去的人魂魄已逝,只有無法遺忘的執念附在屍骨上,不肯離去。”

“唔阿。”又是一聲呼喚響在耳側,莫名給人一種十分稚嫩的感覺。

林栖肯定地說:“它在叫媽媽。”

“我們,”林栖頓了頓才問,“該怎麽做才能讓四夜村恢複正常?”

蔣修思擡眸,看進他的眼底:“因為席夜的執念過于深重,影響了墳地其他的屍骨,甚至将魂魄召回人間。所以——”

他沒說完。林栖明白了。

道理他都懂了,可為什麽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開始顫抖?他好氣,氣得無法控制自己。

為什麽啊?

人死去了,原來是不能和自己愛的人相見的。混沌之境竟然是獨立的,每個人的魂魄都去到不同的地方。

那為什麽要說,死了也沒關系?不是說我們能再見的嗎?可那真是我們見的最後一面了啊,騙子!

眼淚好燙,接連不斷地砸了下去。他咬緊牙齒,全身卻都哆嗦起來。

到底是誰最先編織了這個謊言?媽媽也是一定以為,死的那頭有美麗的家園吧,她也在等我吧。

可是誰能等得到誰啊!

席夜又做錯了什麽?假如說,死亡可以将他的記憶封存,鬼伶果又為什麽要墜地?他已經忘卻的東西又為什麽把他拉回來,讓他親眼看到所有謊言被無情戳穿?

天快亮了,只能在深夜裏從墳墓中爬出來的綠光也必須要回到陰冷黑暗的地底下。它們的聲音越來越悲傷了。

天際泛起一點白色,慢慢地塗染上去。要不了多久,太陽就要出來了吧。

蔣修思松開林栖的手。

林栖又竭力抓住了他,他害怕蔣修思要将席夜的魂魄驅趕,倉皇地說着:“不要。”

蔣修思蹙眉:“起霧了。”

濃霧鋪天蓋地,不動聲色地把整片天地包裹起來。林栖看到厚厚的霧氣洶湧而來,只來得及眨了下眼,就立刻被白霧吞沒。

蔣修思不再松開他,反而牢牢抓住他。又是那股溫潤的力量傳遞到身上,林栖能夠在濃霧中視物了。

“到席夜身邊去。”他只得道。這霧顯然是由于席夜而起。

奇怪的是,這霧竟像膠水一樣黏膩,在其間根本難以快速穿行。連蔣修思都無法破出這霧氣,兩個人只能憑借自己的力量走過去。

可漸漸地,村莊裏人也出來了。天光未現,這些在睡夢中遭遇了可怕回憶的人們卻已經蘇醒,在怔愣間走出房門,在無邊無際的迷霧中漫無目的地行走。

昨日來到四夜村時,他們閉門不出。等見到他們,卻是這樣的光景之下。林栖不知心頭是何滋味。

這些人仿佛行屍走肉,目光呆滞地走着,一會兒與他人相撞,卻也完全看不清對方是誰。

林栖就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以這幅神志不清的樣子游蕩着,而猛然間,他們一個接一個蘇醒過來。最可怕的樣子,從此刻開始呈現。

恐懼的驚叫聲、無助的喊叫聲刺耳無比。他們彼此推搡、擠攘,撥開陌生的人群去找自己最親愛的人。

怎麽也找不到。

林栖現在一點兒也不想要能看清一切的能力了。他不想看到那些人臉上挂着的那麽可憐的神情,不想看見小孩子眼淚不住地流,邊擡手擦邊叫着“娘”。

他實在是忍受不了了!他閉上眼睛,任蔣修思牽着他走。

可為什麽他的聽覺這麽靈敏?眼淚滴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被他聽見。他完完全全不能夠從悲痛的氛圍裏面抽身而退啊。

他停下來,胸膛裏的心髒,痛得他暗自吸氣。

蔣修思也停下來,正要回頭看他,對方卻靠在了他的背上,像是累極了。他聽見這個自失憶以後就變得奇怪的弟子,那麽有氣無力地問:“到底是為什麽啊?”

那聲音輕輕的,伴着震動,讓他的心久違地跳動得快了些。

蔣修思覺得現在的自己也十分奇怪,有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操縱着他,他的腦海裏好像繃着一根弦,不斷被調緊,限制他過多的思考不符合身份的東西。

可越是如此,他越覺得頭疼。他覺得自己知道一切,什麽也瞞不過他,他總是能夠将一件事利落地做完。與此同時,他又懷疑着這種能力,他有時甚至以為:對于自己,他一無所知。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的,他的生活就圍繞着林栖進行了。許多的人都同他講話,但他們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只有林栖——這說出來有些可笑——只有同他在一起,蔣修思才會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他今天聽了太多遍“為什麽”,這三個字悄無聲息地也在他心底激起細小的漣漪。他也想問,為什麽?

又是熟悉的感覺,那只無形的手又拂過來了,溫存地、善意地要幫他止住這種由思考引發的疼痛。

但蔣修思躲了過去。具體是什麽樣的姿勢,他說不出來,就是承受住那份痛苦,盡管他疼得要命,可倚靠着這種對疼痛的執着,他躲開了那只手。

額上滲出一點冷汗,蔣修思忍住了頭疼欲裂的苦楚。他感到,在身體內部,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那裏有聲音想要發出。

“小也,”他說,“你覺得難過嗎?”

林栖抖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蔣修思的後背,老老實實地回答:“難過。”

“那你會一直難過嗎?”

林栖的心髒像是被一下子給握住了。他的嘴唇嗫嚅幾下,回答:“不會。”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忘恩負義的騙子。

林栖靠在蔣修思背上,眼淚再次奔湧而出,他哭得相當狼狽,聲音不停地顫抖:“再難過,我還是會笑,做了喜歡的事情還會開心得要命。吃到可口的食物,也會把難過的記憶抛開,想着再去吃更多好吃的東西。”

“我,”他抽噎着承認,“我沒有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我的悲痛是那麽的輕浮。”

他背靠着的人忽然轉過身來,兩只手臂環繞過來。他落進蔣修思的懷抱中。

“活着很好,開心地活着更是好得不得了。”他聽見蔣修思說。

眼淚稍止,林栖略有點分神地想,蔣修思的聲音是一直都這麽溫柔的嗎?

頭發又被輕撫一下,那舒服的掌溫令他不由自主地往蔣修思的手心蹭了蹭。他不争氣,趨光趨熱,像只沒腦筋的蟲子。

“你沒有做錯什麽。”蔣修思更溫柔地說,“別哭了。”

林栖只好看清自己不争氣的本質了。他擡起手,摟住蔣修思,更緊地投入他的懷抱。

他悶聲傾訴:“我沒有認真說再見。我以為還能再見面。”

無法再見面的人,就應該好好地告別吧?可是他搞砸了,他說的是,媽媽要等我啊。

她有沒有等呢?但她在哪裏等呢?在那個永遠也等不到想等的人的地方,她有沒有感到痛苦呢?

蔣修思的話語殘酷又柔軟:“可她會把一切忘掉,只記得笑起來的時候,感覺很好。”

他說話時,胸腔震動。林栖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襟。

是這樣啊,那棵樹上的果子也會慢慢地逝去。最終,只剩枝繁葉茂。

“席夜。”他拉着蔣修思的衣裳,說,“讓我送他回去吧。”

“好。”

兩個人分開,蔣修思一劍劈開了濃霧。林栖看着他潇灑利落的動作,心想:到底我在這裏是不是歷練呢?剛剛還掙不開這霧,現在師尊就不費吹灰之力地破除困境。

怎麽看都是故意的。

只不過,他現在不想糾結這個問題。他對蔣修思笑了一下:“那師尊,你會再來接我嗎?”

他如願以償,看到那張在他心目中完美無缺的臉也笑了起來:“會。”

作者有話要說:  林栖:認輸認輸!對溫柔招架不住。

下章回娛樂圈搞搞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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