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再睜眼,是一片紅色。晶瑩剔透,泛着鮮亮的光澤,圓溜溜的煞是可愛。林栖眨了眨眼,這是鬼伶果?

他從地上坐起來,環顧四周。青草漫無邊際,以上則是鬼伶果林,非常熟悉的景色。

不對,好像有些不一樣。他視線往前,捕捉到淡淡的粉色,那色彩比鬼伶果這樣紅得耀眼的顏色清淡許多,那樣的果子,底下是尖的。是桃子。

林栖搞不懂自己怎麽到了這個地方,但既然跟之前那片林子不同,他就到那邊去看看吧。

紅與粉交界非常不清晰。他站在鬼伶果林裏時,只看到一點點粉色,然而當他置身于這片桃林時,卻發覺好似天地間都只剩這片花林。鬼伶果樹上開紅花,同時結着果子。這邊的桃林也是。

嬌嫩明豔的桃花灼灼盛放,桃子也在枝頭散發着淡淡清香。有違四時之序,像極了天淵宗上的那處桃林。

天淵宗……林栖一下子叫起來:“師尊!”

難道又是他一個人掉進了這裏嗎?林栖實在是憋屈。

出乎意料地,他聽到了蔣修思清朗的聲音:“嗯。”

林栖急急地循着聲音去找,一扭頭發現蔣修思半靠着在桃枝上,越過桃花看向他。

還好。幸好不是他一個人在這裏。林栖安心許多,語氣也松快起來:“你在上面幹什麽?”

蔣修思用食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面前的一只粉白可愛的桃子,樹枝跟着也晃了晃,桃花輕擦過他的臉頰。

畫面很美,不過林栖沒心思去欣賞,他的身體突然繃緊。不知道是不是他在臆想,蔣修思挨着了那只桃子時,他感覺自己的臉頰像是被誰撫摸了一下。

蔣修思還是沒出聲,又輕輕地用食指指尖摸了摸桃子表面的白色小絨毛。

“癢。”林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臉。

蔣修思看到他小鳥受驚一般的動作,笑了一下,撤回手,道:“猜出來這是什麽了嗎?”

猜出來了……才怪啊!林栖覺得簡直莫名其妙,暗暗瞪了眼蔣修思,再看向那桃子。他走近過去,踮起腳伸直手臂也去碰了碰那只桃子。

啊!怎麽,感覺自己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林栖吓壞了,忙看向蔣修思,驚道:“我變成桃子了?”他用兩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不放心地捏捏,是柔軟的啊。

蔣修思沒忍住又笑了一下。他使了個術法,讓林栖也到了樹枝上來。兩個人并排坐在桃枝上,那只小桃子就伶伶俐俐地在前方微微搖晃。

林栖看一眼蔣修思,在他鼓勵的眼神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小桃子。剎那間,仿佛有靈力注入,他的腦海上不受控制地閃過一段流暢的視頻。

“師尊,弟子願一同前往。”他聽到視頻裏的自己這麽說。

“上次歷練中途受阻,弟子想要将這次作為歷練。”是了,這是他央求蔣修思帶自己出來時的托辭。

蔣修思那張漂亮的嘴唇吐露着理性的言語:“小也,情況尚未明了,或許四夜村正危機四伏。恐怕對你而言,這不是恰當的歷練機會。”

視頻裏的林栖沉默了一小會兒,仿佛在隐忍着什麽。

“小也,”蔣修思輕聲喚他,帶着些勸告的口吻,語氣溫柔。

但視頻裏的他卻猛然擡起頭,急切地打斷了蔣修思的話,像對待着一個憧憬許久又愛慕不已的人,巴巴地說:“可是師尊,我會擔心你。”

看着視頻的林栖,臉皮登地變紅了。媽媽呀,他當時是不是太急躁了,演得有點過了頭啊!這個氣氛,怎麽那麽奇怪啊救命。

更尴尬的還在後頭。

他看見自己眼睛轉也不轉地盯着蔣修思,仿佛除了他眼裏就放不下別人了一般,央求着:“師尊,讓我跟你一起去。”

而蔣修思凝視着他,那雙漆黑又飽含情緒的美麗眼眸竟就與他對視了許久,最後才垂下睫毛,說了聲好。

艹!

林栖真是有些招架不住了。明明當時身在其中都沒多少感覺,怎麽看着那畫面再現時卻這麽的羞恥。他跟蔣修思此時此刻還靠得這麽近,林栖簡直想要從樹上跳下去了。

拿出專業演員的素養,林栖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努力轉換自己的情緒,盡量用平淡的語氣對蔣修思說:“師尊,這是說桃子裏,裝着我的記憶嗎?”

蔣修思的目光閃了閃,只道:“你再看看別的。”

林栖趁機往邊上挪了挪,不跟他湊那麽近,在附近挑選了一只又香又大的桃子,握住了它。

濃烈的情緒霎時淹沒了他。如果說時間能夠沖淡某些東西,會将人變得無動于衷,那一定是因為記憶力還不夠好吧。清晰如影像一般的回憶,總是會把人帶回原地,曾經的與之遭逢的情感體驗,半分不會改變。

林栖的身體晃了一下,鼻腔開始發酸了。

他還是個小孩子,手裏捧着她的遺像,一步步往山上走。外公外婆彼此攙扶,在山路上走得艱難辛苦。他一會兒看清幽的山色,一會兒看飛來飛去的鳥兒,覺得很累很累,下一步可能就要摔倒了。

旁邊的人說着要幫他拿相框,背着他上去,他卻躲開了,一聲不吭地,抱緊他的媽媽永恒地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明。

後來到了墓地,他不再看山和飛鳥,只一遍又一遍看他已經逝去的媽媽的照片。她被定格在這一刻了,她笑着,她是幸福的。

林栖撤回了放在桃子上的手,十分孩子氣地用手背擦了擦濕潤的眼睛。他聲音裏帶點鼻音:“這裏是哪裏?”

“混沌之境。”蔣修思的聲音帶點悵惘。

擦着眼淚的手頓住了,林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所以我已經死掉了嗎?”

蔣修思用手掌摸了下他的頭發:“這是屬于席夜的混沌之境。”

席夜的?

林栖看向遠處,那片紅豔的林子仿佛消失了。他向那邊指了指,問:“鬼伶果裏面,就是席夜的記憶嗎?”

他有好多問題想問,為什麽他來到這裏,為什麽混沌之境是這樣,席夜的混沌之境又是怎麽回事。

但蔣修思那平淡的模樣又讓他十分冒火。他像個傻子一樣,什麽都不知道,時時刻刻受着擺布。而他的高高在上的師尊,對一切都了然于胸。這個世界,對他呈現着一個抗拒的姿态。那又為什麽把他卷進來?

在這裏常常含怒,到了現在他終于學會冷靜一點,他不再天真地等待所謂的啓示,單純地把這個書中世界當做一次探險。

蔣修思告訴他,每個果實都代表一段記憶,當其中相關的人忘掉了這段回憶,果子就會“死”掉。

在一個人的世界裏,旁人都是配角,可當配角忘掉這段作配的記憶時,這段記憶竟也随之消亡了。誰叫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呢?

沒有見證的回憶,盡管還屬于一個人,卻不能再留存下去。林栖有些憤恨地說:“這毫無道理。”

蔣修思沒有說話。

鬼伶果還是那樣,怎麽也抓不住,機靈地躲來躲去。可惜這回它碰到了蔣修思,輕易被捏住。

“看到了什麽?”林栖問他。人死了,魂魄才去到混沌之境。林栖也沒那麽傻,這裏是席夜的混沌之境,而少年的異常,小狗怎麽也咬不破的皮膚,都揭示了此前同他一起離開這裏的,是席夜的靈魂。

“我看不見的。”蔣修思卻說,“只有你能看到。”

這回答倒也合情理。不然,怎麽解釋他此前也跌入了這裏呢?又大概是所謂的天命吧。艹。

窺探別人的記憶,不是一件正當的事情。可是很明顯,四夜村的異常必與席夜有關,只能冒犯了。林栖伸手握住了那只不停扭動想要掙脫開去的鬼伶果。

席夜的記憶宛如漆黑夜空下的大海。色彩是灰蒙蒙的,耳邊湧動着海水空洞的聲響。

雙眼無神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摸索着進了家門,她腿腳不怎麽利索,慢騰騰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屋子裏。

手上挽着的布包有些髒污,沾了些泥土。屋子裏萦繞着一股病氣,令空氣都變得渾濁不堪,她身上倒還帶點草木清香。進了裏屋,她的動作又變得快了起來,臉上也點上笑容。

她坐下來把布包放下,拿出裏面放着的果子,一個接一個,齊齊整整地将它們放在桌上,又找到針線,在一塊發黃的手帕上繡着什麽東西。她的手有點哆嗦,但動作似乎一直沒出錯,在那已經有許多圖案的手帕上堅定地落下印記。

不多一會兒,一個少年跑了進來。他臉上兩團深深的紅暈,身子清瘦得像是随時要倒下,是席夜。

他一見着老婆婆的身影,立刻喚了一聲:“娘。”親熱地湊過去,看她正在繡的東西,在她的肩頭蹭了蹭臉,“又在給我繡東西啦?”

老婆婆的聲音蒼老得厲害,但又十分溫暖:“是。怕你忘記娘,給你留點念想。”

“不會忘記你的!”少年有些埋怨,但又摟住她一只胳膊,“不過是要給我留下東西,我想念你的時候看看,就沒那麽寂寞了。娘不是要我活久一點嗎,那我再見到你都是很久之後了,我肯定會非常想你。”

老婆婆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咳嗽了好一陣。

少年見怪不怪,也不緊張,只輕輕給她拍拍背,又給她遞了點水喝。

他也不問她身體狀況,目光瞥到桌上紅通通的果子,笑着拿過來深深地嗅了一下,陶醉道:“好香啊。娘總能摘到最香甜的果子。這是什麽果子?”

“這啊,這是墓地邊上長的果子。我聞着香,它長得不高,我夠得着,就去摘來了。娘也不知道是什麽。”

少年啃了一口,香甜多汁的果肉讓他極度滿足。他們好像并不忌諱什麽,少年甚至還頗有興致地給它取了個名字:“娘,我們叫它鬼伶果吧!說不定,這是善良的鬼魂舍不得離開親人,所以它們的思念化成了這個果子呢。就像很多神話故事裏面那樣。”

“好。”年邁的母親笑着,說,“娘走了以後,我對你的思念肯定也會化成這樣的果子的。寶兒,記得去摘來吃。”

少年眼睛閃亮:“嗯!”

母親繼續在手帕上繡着東西,少年則陪在她旁邊,不時地念念書給她聽。

念得有些乏了,少年躺到了床上,他打了個哈欠,淚眼朦胧地說:“娘,我困了。”

“睡一會兒吧。”

“可是,”少年搓着眼睛,不舍地說,“萬一在我睡着了的時候,娘走了怎麽辦呢?”

母親回答道:“總有一天,你一睡着就又見着娘了啊。傻寶兒。”

少年于是就露出輕松的笑容。

不管母親什麽時候逝去,他們都能再相見,什麽都不會改變,中間只是睡了幾覺罷了。所以他放心地沉入香甜的睡夢之中。

海水的聲音仿佛背景音,始終揮之不去。而随着視野變亮,它終于消散了。

林栖放下了那顆鬼伶果。那顆果子立刻發了好大的脾氣,在他頭上一撞,怒氣沖沖地跑回枝頭上。

那一撞挺重,可林栖卻像沒感覺似的,任憑頭上多了一塊紅暈。

“我想我知道為什麽我會來到這裏了。”他看向蔣修思。

蔣修思背後,那片無邊無際的桃林已然看不見,視野裏遍布着鬼伶果紅得徹徹底底的色澤。

他頂着頭上那塊傻氣的紅腫,感到那紅暈似乎蔓延到眼球去了,有點害怕、有點眩暈地說:“因為他想要給我關于一個問題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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