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林栖總是覺得死亡是世界上最讓他搞不懂的事情。
比起自己将來有一天會死去這件事,身邊人的死去更讓他難以接受。從前看得見摸得着的人,怎麽就忽然消失了啊?
哪裏都找不着這個人了。
手術室的外邊冰冷陰寒,走廊的那一頭有扇小窗,能看到外頭還是黑的,樹影在風中輕晃。
外婆仿佛一夜間蒼老了許多,坐在等候區的椅子上。她的背挺得很直,只是頭發那麽亂。手忙腳亂地忙了一夜,她沒有時間梳頭。
醫生說對于這個年紀的老人,突發性腦溢血兇險萬分。搶救還在進行中,沒人有空跟他們多說幾句話。只有年紀輕的小護士,或許還沒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看到外婆鎮定到詭異的神情,忍不住上來寬慰幾句。
“嗯。”外婆對她露出一點笑意,“我知道的,我有準備。”
小護士眼眶通紅,握住她的手搖了搖,才小跑着離開了。
一分鐘後她又過來了,将一包紙巾遞給林栖,示意他看到外婆流淚的話及時遞過去。
外婆一直沒哭。她維持着體面,一點兒不讓自己失态。林栖忍不住要把頭埋進膝蓋裏,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讓他擡起頭來,那只手硬邦邦的。
“小也,”她說,“不哭。”
她從來都是個堅強、驕傲的女人。
林栖現在都記得,許多年前他媽媽過世時,在唯一的女兒的葬禮時,外婆也沒哭。她當時緊緊地握住林栖的小手,仰着頭,修長的脖子挺直着,凝視着女兒的遺照。
骨灰送進墓園後,也是她牽着林栖的手慢慢下山。當時白雲悠悠,碧空如洗,她回頭再看了看遠處的墓碑,最後說了一句話:“你媽媽最喜歡這樣的晴天。”
她總是在女兒生日那天去墓園。只要是晴朗的天氣,她就帶上一小束花,在那兒待上半小時。若是雨天,她就笑着說:“唉,雨天真讨厭,出門會弄髒衣服,我就不去看她啦。”
“我不哭,外婆。”林栖揉了揉發紅的眼睛,瞪着手術室的門說,“外公沒事的。”
外婆很輕地笑了一下:“對,不哭。”
在時間流逝的短短幾小時內,他們兩個人沒有再說一句話。林栖沒有心思說話,他也不敢打擾外婆,他感到外婆身邊凝着一種奇異的氛圍。
一種平靜如湖面的氛圍。
像是小時候,他有無數次賭氣離家出走,大吼大叫着“我要去找我媽媽!”,然後狀似兇狠地摔門離開,他每次都在期待,外公外婆會心急如焚地攔住他,從房間裏變出他早已死去的母親。
他一路跑下樓,見沒人來追,惴惴不安地往樓上望,就發現外婆倚在窗戶邊靜靜地看着他。
那時,外婆身上就有着這樣的氛圍。
林栖覺得渾身僵硬,骨頭酸痛得要命,稍微動了動就感到雙腿似乎有一萬年沒活動過了,用着是那麽的別扭。他扭轉脖子,看向走廊的那一頭。
天色大亮。
“外婆,”他無意識地出聲,“太陽出來了。”
還未回頭,他就感到外婆的視線擦過自己的臉頰,望向了那邊。盡管這樣形容很荒謬,他卻實實在在地覺得,那目光蒼老極了。
忽然之間,他們的耳邊劃過一道門開的聲音。仿佛涼水從手術室大開的門裏灌了過來,林栖一個激靈,猛地站了起來。
“外婆。”看着朝着自己走來的主刀醫生,林栖下意識地小聲叫了她一聲。
“诶。”外婆倉促地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站起來,她可能也坐麻了吧。
他像只不安的鹌鹑,畏首畏尾,緊挨着外婆站着,恨不得割下耳朵,讓它自己去聽醫生講話。
醫生疲倦到極點,他眉間是幾道深深的溝壑,眼裏卻滿是遺憾和同情。林栖的耳朵明明白白地聽到他說:“請節哀。”
咣當一聲,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走了,林栖腦子裏閃過無數白光。他什麽都不敢想。
外公離開了?怎麽辦,他沒有外公了。外婆該傷心死了,該怎麽安慰外婆啊?
可是,關于人死去這件事,難道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以安慰?
他茫然地出聲:“為什麽啊?”人為什麽要死啊?
醫生以為他在問自己,盡量詳細地向他講述逝者的情況以及手術的具體細節。可林栖什麽也沒聽進去。他只是不能明白,怎麽好好的一個人,不久前還跟他歡聲笑語地在一起聊天,現在就消失了。
他的手又被攥住了。外婆的手冷得厲害,再一次緊緊拉住了他。她的聲音不好聽,像她自己說的,老了,沙啞了:“小也,別讓醫生為難。”
“我們去看看他。”她說。
外婆走得很慢,近乎腳步蹒跚。外婆又走得踏實,一步步靠近逝去的丈夫。
她還笑了一下,笑着對閉上眼睛的外公說:“你上次要是給我寫歌了我現在該有多開心啊。”
無法再睜開眼睛,他沒辦法用雙眼表達他的火了。
她蹲下去,用手拉起外公的手,接着,将臉頰貼了上去。
十幾秒後,她克制地站起來,在泣不成聲的林栖頭上溫柔地撫摸了幾下,說着:“好啦,小也,我們得做事了。”
接下來的日子林栖都是渾渾噩噩的。一個從來沒有操辦過喪事的人,會在經歷一次親人的死亡後被迫學會這項技能,只是林栖搞得糟透了。他沉浸在悲痛中,難以振作起來,常常做錯事。
通知親友這個環節甚至是由外婆來完成的。
聯系殡儀館等事項則是由蔣修思和揚慶幫他搞定的。
林栖整夜整夜地給外公守靈,不肯去睡。但他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時不時地就看着一個地方出神,一語不發。
送外公上山那天,他們淩晨五點就要出發。林栖用冷水洗了把臉,出來時卻看到外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她回頭看到林栖,站起來幫他理了理衣領,叫他再添件衣服:“山上冷。”
“我不冷。”他搖搖頭。
外婆堅持讓他穿上一件厚外套,幫他扯平衣服上的褶皺,又踮起腳輕輕拍了拍帽檐的毛領。她比外孫矮了許多。
“外婆,”林栖忽然出聲問她,“你知道混沌之境嗎?”
外婆不知道:“那是什麽啊?”
“是有棵大樹的地方,樹上的果實記載着人們的回憶。等果實熟透了,從枝頭落下,那些事情就再也回憶不起來了。”
“哦。這樣啊。”外婆說。
那棵樹上的果子全都會慢慢地逝去,最終只剩枝繁葉茂。上一次在書裏,林栖接受了。可現在,他發現自己根本接受不了!
憑什麽?
他恨那本書,恨裏面的任何劇情。他為什麽就要相信裏面所編造的一切?難道他去到那裏只是為了得到這樣一個關于死亡的謊言嗎?
他像小孩子一樣不懂事,問了個令人心碎的問題:“外婆會忘記外公嗎?”
外婆愣了一下。她用枯瘦的手攏了攏頭發,将翹起的幾根規規矩矩地捋到耳後壓緊。
“外婆?”林栖小聲地叫她。
外婆“诶”了一聲,對他笑起來:“該出門了,要來不及了。”
電視還未關,她轉身過去,從桌上拿起遙控器。屏幕裏正演着京劇,唱腔婉轉動人。
“生未同衾死同穴,死同穴,偏做了,偏做了化蝶哀絕。葉底花間,自在翩翩。雖任它春去秋淡,終歸是遺憾綿綿,遺憾綿綿。”
這一段在京劇裏能唱許久。然而關電視的人,遲遲沒有按下按鈕。
節目已經切換到下一個,外婆如夢初醒,感嘆了一聲:“多好的戲。”
林栖直覺心慌。他緊張地靠近外婆,拿過遙控器把電視關了,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外婆。”
那只令人心安的手又握了上來。她緊緊地握緊林栖的手,另一只拍拍他的手背:“外婆好着呢。”
直到站在墓碑前,林栖還是恍惚的。他依舊不能夠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溘然長逝的事實。
這也是一個晴朗的好天。空氣清透,陽光撒滿了松崗。
告別儀式已經完成,親友們正逐一離開。他們也在墓前站了太久,外婆拉着他的手,說:“走吧,小也。”
林栖挪不開步子,他整個人一點力氣都拿不出來。太陽曬得他眼前發白,他腦子裏一片暈沉。
可是不能讓外婆擔心,他努力動起來,跟着她走。
忽然地,一只潔白的鳥兒飛了過來,它那麽美麗,盤旋幾圈後停留在了墓碑上。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它吸引。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化作鳥兒飛去”,外婆在一瞬間淚如雨下。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點點,又退回來,想要靠近那小鳥又怕驚擾它似的。見它未曾離開,她睜着淚眼朦胧的眼睛,用嘶啞、蒼老的聲線唱起一支歌兒。
外公生前給她寫過太多歌。這一首作為唯一的回贈,已成了挽歌,她要唱得快樂,唱得一點兒不凄涼。
“去吧,長長的河水邊開着鮮豔的花。
走吧,遠遠的藍天中浮着潔白的雲。
看呀,廣袤的原野上年輕的我和你。
盼呀,永恒的天國裏一定會再相聚。”
那只白鳥兒又撲着翅膀飛上了天空,仿佛真有個天國在遠方,它要向着那裏出發。
林栖怔怔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它,視線裏漸漸只剩了一片白光。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現在我越來越覺得我太膚淺了啊啊啊啊!
希望讀者的思緒不要在這篇文中的任何觀點上做停留。(雖然感覺大家也不會糾結我寫的這些沒營養的東西哈哈)
(ps:上一章有修改,重新調了下感情線進度。 再ps:京劇唱詞來自《梁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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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