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抱抱我。
抱抱我吧。
你在哪裏呀?
青草滿地,視野裏只剩了這一片連天的綠。眼睛看着這樣柔媚春光下的景色,感到多麽放松、舒适。身體也仿佛泡在溫泉裏,懶洋洋的。
可為什麽,我意識不到眼皮睜開了呢,仿佛是身體上另開了一道口子,我從那裏窺見了周遭天地。
媽媽,要等到幾周之後,我的眼睛才會長出來呢?
“醫生,他到底是怎麽了呀?”外婆的手緊緊攥着,背佝偻得厲害,心急如焚。
病床上的外孫,已經躺了一天一夜了。他面色蒼白,雙眼緊閉,自在墓前暈倒後,就再也沒醒過來。
“一般這種情況我們都認為應該是悲傷過度引起的暈厥,他的情況比較特殊,這麽長時間還沒醒。當然臨床上也有昏迷個兩三天再醒來的案例,不過總的來說是較少的。”
“那看他這樣,什麽時候能醒啊?”
醫生面露難色:“各項檢查做了,他的各方面指标也都正常,家屬暫時不用過分擔憂。考慮到病人受了太重的打擊,多久能醒我們也沒把握。建議您轉診神經科,去那邊看看神經科的專家怎麽說。”
外婆看着病床上的人,無奈地點點頭。
第三天他還是沒醒。
輸着營養液那只手蒼白冰冷,青紫色的血管突出,觸目驚心。但外婆的情緒平複了很多,坐在病床邊目光很平靜。
她的視線停留在蔣修思今天帶來的那束花上。
“修思,謝謝你來看小也。”她說,“他這樣子也沒法跟你說話,辛苦你每天來看他。我知道拍戲苦呢。”
“我沒事,外婆。”蔣修思不覺得苦,但他的确肉眼可見地變得憔悴了一些。從林栖暈倒的那天起,他就陷入了擔憂與困惑之中。
到了一定的年紀,人們就要學着去接受身邊人的漸漸離開。長輩們這麽過來的,也接受了。他們再用自己在痛苦歲月裏感悟到的一切教育下一代,告訴他們人都有生老病死。
蔣修思的父親亦是如此。在他童年時就告訴他,人皆有一死,這是無法更改的。人活着,就要竭力将最想做到的事情完成。因為短暫的時光不容浪費。
這是大多數的人都已經接受的事實。林栖為什麽不能接受呢?
外婆忽然說:“他啊,一直沒長大。在劇組裏也給你們添麻煩了吧?”
是因為沒長大嗎?
蔣修思一邊懷着疑問,一邊回答着外婆的問題:“沒有這回事的。他的表演很好,也很敬業。”
外婆笑了下,又悵然地說:“他以前迷戀電影,後來說要讀表演系,我們都以為順理成章。可他在電影裏經歷了那麽多,在現實裏卻經歷的太少,他成熟不起來。”
“就這麽一個打擊,就讓他垮了。”
或許這件事情上,受到更重打擊的人該是外婆吧。但在葬禮上,她唱的那首挽歌讓蔣修思現在還印象深刻。
她那麽的悲傷,卻克制着,憧憬美麗的天國。
蔣修思不禁問:“您相信有天國存在嗎?”
然而在歌裏将天國二字唱得那麽婉轉動聽的外婆,卻說:“人啊,死了就沒法說話了,天國是活着的人說的。”
“那為什麽要在歌裏那麽唱呢?”
外婆仰起頭,溫存的餘晖灑在她的臉上:“我希望他不痛苦。去的地方還有陽光該多好啊。”
“唉。”她又不好意思起來,“還說小也呢。我一把年紀了,說的話也糊塗。”
蔣修思神色動容,說得情真意切:“您不糊塗。”
人渴望時時清醒,又以愛的名義想求片刻糊塗。這不是糊塗,只是柔情萬種不可捉摸。
外婆笑了一下:“謝謝你。”
蔣修思回去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在車裏,他用手指抵住額頭,想了很久。
所謂的混沌之境真的存在嗎?這樣一個地方,回憶在此處生出果實,再漸漸消亡。除了讓時間延長、過程變慢,它究竟比死亡多了些什麽?
腦子裏閃過什麽東西,蔣修思打開小說閱讀app,點進了那本小說。
他們已經沒有在其中扮演角色,戲卻還在演,劇情已經進行到小黑屋部分的尾聲。林栖備受折磨,在痛苦中對蔣修思失去希望,昏迷了過去。
小說最後的內容是:第三天了,林栖依舊未醒。
現實與小說竟然再度重合。蔣修思心頭大震,立刻讓助理調轉車頭,再向醫院開去。
他往住院部走去,在底下的回廊裏匆匆穿過,石柱上的藤蔓在白熾燈的慘白光下瑟縮着。轉彎處的涼椅坐了個古怪的老頭兒,冬天的夜晚寒氣逼人,他卻只穿了件短袖,還拿着把蒲扇慢悠悠扇着,眯着眼睛打量蔣修思。
醫院裏怪人多,蔣修思沒怎麽注意他,只想着從他身邊走過。那老頭兒卻悠然自得地伸了伸腳,蔣修思毫無防備,險些被他絆得跌一跤。
這人自己妨礙了別人,還怪罪蔣修思:“你做夢呢?”
蔣修思沒工夫跟他閑扯,正要走,卻猛地一頓。
老頭兒嘴角勾着幾分笑意,又把那蒲扇扇了幾下,分明是個頭腦清明的。盡管罵他做夢,臉上卻無怒意。
他側頭看向這老人,與他對視了幾秒,斟酌着說了句:“抱歉,我太急躁了。”
那老頭往後一仰,懶懶地靠着柱子,說:“急有什麽用?你想出什麽辦法了嗎?”
“我只想盡力一試。”蔣修思說。
老頭嗤笑一聲:“不知夢裏身是客。”
蔣修思心髒重重一沉。他不由得站直了,對那老頭恭敬地說:“請您指教。”
此刻月上中天,清光萬裏,老頭拿蒲扇往他臉上一扇:“清醒着做回夢吧。”
下一秒,蔣修思只覺渾身一輕,不由自主地被卷入飓風之中。天旋地轉裏,他恍惚聽到幾句牢騷的“惡作劇”、“爛攤子”之類的話。
再睜眼,他發現自己浸泡在湖水之中,內裏隐隐作痛。而對面,是緊閉着眼睛的林栖。
他好像是睡着了,做着夢。
他嘗試着叫了林栖幾聲,可是他都沒醒。環顧四周,蔣修思知道這是又穿進書裏了,景色如此熟悉,是借鏡湖。
不過這一次,他完全有着現實的記憶。這就是那老人說的清醒着做夢嗎?
無法,蔣修思只能先抱起林栖,帶他回到竹屋之中再做打算。林栖被抱起時,身上的水不住地滴落下去,漣漪慢慢散開。
他的睫毛動了動。
那雙眼睛緩緩睜開了。
蔣修思發現異常,低頭去看時,正和林栖的雙眼對視上。而那雙眼睛裏,裝滿了他看不懂的痛恨和絕望。
他一怔,還沒說什麽就聽到林栖用冰冷的聲音說:“放開我。”
蔣修思沒搞懂狀況,臉上的神情茫然又無辜。
而林栖見他沒反應,也不再言語,甚至不願意看他,扭過頭去,嘴唇緊抿。
“是我。”蔣修思忽然反應過來,林栖對待的“師尊”以往是沒有現實記憶的,他趕緊說,“我是蔣修思。”
不料林栖仍然倔強地別着頭,對他不聞不問。
蔣修思只得講得更具體些:“你在現實裏昏迷了,我才來找你的。”
“你少說廢話吧。”林栖冷淡地譏笑了一聲,“沒其他手段可使了嗎?”
這種反應。
蔣修思恍然大悟,這次穿進來不是走小說的劇情,時間線是從他看到的劇情之後開始的。這說明小黑屋劇情已經結束,林栖現在對他是恨得牙癢。
而且,他頭疼地看向懷裏的人。設定對調,好像這回林栖沒有現實記憶了。
蔣修思只得先帶着他回到住處,從長計議。
當務之急是讓兩個人都回到現實,別讓林栖再昏迷不醒下去。可是要怎麽做?之前他一覺醒來,夢就散了。
蔣修思沒有十分擔憂。他是有工作的人,到了明天還未出現在片場,自會有人找到他叫醒他。
只是他醒來了,卻不能保證林栖能醒過來。
蔣修思思緒沉重,手上動作卻很輕,他把林栖放到床上,說:“你休息吧。”
可是林栖卻看向他,眼睛怒火閃現,完全是對他的不信任:“你又想怎麽樣?”
蔣修思知道現在他根本百口莫辯,但還是迎上林栖尖銳的目光,字字誠懇:“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不會再傷害你。”
說罷他往門口走去,輕聲告訴他:“休息一會兒吧。”
門外是一片竹林,風過竹動,飒飒聲吹得蔣修思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他想,辦法總會有的。
既然那老人送他來到這兒,他就應該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帶林栖回到現實之中。
眼下之計,是盡快安慰好林栖受傷的心靈,讓他信任自己,否則即便有了出去的辦法恐怕林栖也并不會同他一起走。
當時林栖不準他細看那段關于小黑屋的劇情,但蔣修思也知道個大概了。在沖動之下,“蔣修思”在林栖身上犯了些錯誤,但他只是因為失望。
在內心深處,兩個人是相愛的。只是在命運捉弄下,“蔣修思”一時陷入迷局,才會用最為拙劣的方法抓牢屬于他的愛情,他只是害怕林栖離他而去。
思及此處蔣修思不禁暗自嘆了口氣。在現實中,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與林栖心意相通了。盡管那段書中的劇情他沒有真的去經歷,但看着林栖如此受傷的樣子,他仍覺得心髒抽痛。
看到心愛的人心灰意冷地防備自己,如何能不傷感?蔣修思忽然覺得愛情是一件簡單到極點的事情。
看着他笑,自己也喜上眉梢。看着他哭,自己也難過得無以複加。
身後的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怎麽——”蔣修思回頭去看,聲音卻戛然而止。
林栖衣衫松垮,站在門內,他神色淡漠,沖着蔣修思說:“還沒膩嗎?你又搞什麽深情戲碼。”
看着他鎖骨上布滿的或新鮮或黯淡的暧昧痕跡,血液轟地一下沖上臉頰,蔣修思的臉頓時紅到爆炸,來不及反應,砰地一下把門關上了。
林栖:“……”
作者有話要說: 小蔣:媽,太快了太快了,我還沒做好準備!
林栖:切,裝什麽純情啊?
我變了,我現在寫這些臉不紅心不跳,捉弄傻鵝子使我充滿了成就感!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煜。我特別喜歡這首詞裏面那句“獨自莫憑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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