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汽車在永安鎮鎮政府門口停下,車上的人陸陸續續都下空了,最後下來一對父子。李大力牽着兒子的手,內心忐忑還有緊張。

最近這一年來,真是黴到家了。先是下崗了,然後拿着下崗補償的錢跟人合夥開了個飯館,不到半年就關門了。結果一算,倒虧了三萬塊。後來聽人說做水果生意賺錢,便又跟人一起去拉了兩車的蘋果回來。好嘛,蘋果剛進凍庫,市場上的價格就開始往下跌。他熬着沒出貨,指望着價格能漲上來。哪想到最後想出貨的時候,都找不到買家了。最後将兩車蘋果出了,一算,連凍庫的租金都還不夠付的。

接着老婆也跟着下崗,家裏更是雪上加霜。年初丈母娘摔了一跤,老婆回娘家照顧,另外還給了一筆錢。如今手裏僅剩的幾萬塊,就是自己的全部家當,其中還包括借的錢。這回要去南方拉批貨回來,成,則一切都好,敗,結果李大力不敢想。李大力心裏不踏實,想到自己做什麽陪什麽,這運道真是太黴了。聽了別人的勸,最後才在出發前,慕名來到這小鎮上。

幾經打聽,來到凡瞎子家門口。院門是開着的,一眼就能看清裏面。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坐在躺椅上曬太陽。李大力莫名的有點心慌,咳了咳,然後大聲問道:“請問這裏是凡瞎……咳,凡先生家裏嗎?”

凡文知正睡得香的時候,感覺到有陌生人進門。睜開眼,一對父子站在門口。凡文知先是踢了旺財一腳——死狗,有人來了,也不知道叫一聲。養你來有什麽用。

旺財委屈的汪了一聲,主人你真難伺候。上次有人來,你罵我叫得太大聲,影響你睡覺。這次不叫了,你還是罵我。嗚嗚,這年頭,做一條忠心耿耿的狗真是太難了。

“請問這是凡先生的家嗎?”李大力見少年只忙着和一條土狗玩耍,心裏有點不滿,于是再次大聲的問。

“聽到了,不用問了。這是凡瞎子家裏沒錯。不過凡瞎子出去吃酒碗去了,要明天才會回來。你們要是能等的話,就明天再來吧。”凡文知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旺財太髒了,一會把它丢河裏洗個澡。

李大力失望的同時又松了一口氣。他是真怕了,他怕瞎子會說他命不好,黴運當頭之類的話。可是辛辛苦苦來了一趟,沒見到人,總是不甘心。

“小朋友,你是凡先生的兒子是嗎?”

凡文知瞧了他一眼,很普通的一個人,沒什麽大能力,也沒作奸犯科的膽子。至于那小孩,跟他爸一個模子刻出來似地,眼睛倒是挺有靈氣。

“對,我是他兒子。你們是找我爸算命的對嗎?明天吧,明天中午的時候就該在家了。”說到中午,凡文知揉了揉肚子,中午飯還沒來得及吃,要不一會去楊麻子攤子上吃碗粉,再來個蹄花湯。啊,不能再想了,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明天?李大力眉頭都皺起來了,今晚他就必須趕回去,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這個時間不能改。難道今天真的不能見瞎子一面?

“小朋友,你爸去的地方很遠嗎?明天我還有事,沒辦法等下去。要不你告訴我在什麽地方,我自己過去。”

凡文知瞧着他,笑了笑。李大力被笑的心裏發毛,難道自己說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嗎?還有這少年的眼神,都有點讓人不敢直視。那種看穿一切的,不屑于人的眼神,實在是瘆人。太奇怪了,一個少年而已,怎麽會有這種眼神。

凡文知收斂目光,然後說道:“那地方沒辦法去,我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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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能去嗎?我真的很急的。”

“看來你是不信了。”凡文知走上前,站在凳子上,指着西邊道:“看到那座山了嗎?就在山那頭。”然後輕蔑的看了眼父子兩人,“那裏不通公路,要進去的話只有走路。以你們的腳程,從現在開始走,走到半夜也到不了。”

李大力哪裏會信。若真是像這個少年所說,那凡瞎子又怎麽進得去。

凡文知一看就知道李大力心中所想,笑着說,“你們怎麽能跟我爸比。我爸是山裏的人請去的,自然由他們擡着進去。你們要是有本事,也可以讓人擡着進去。”

李大力皺眉,看着西邊那座大山,光看着,就讓人望而生畏,更別說要進山了。這麽說來真的沒辦法了。嘆了一口氣,自己果然是沒有運道,連算個命也是一波三折,最後還是空手而歸。

“打擾了。”李大力牽着兒子,這回的生意怕是……

“等一等。”凡文知叫住要離開的兩父子,看在做爸爸的還挺有禮貌,自己說話那麽沖,換了旁人估計該出口教訓了,就幫他一把算了。

“小朋友是有什麽事嗎?”

凡文知面無表情的看着李大力,“這位先生,我是凡瞎子的兒子,所以我下面的話你要是不信了就當是耳邊風。你如今是黴星當道,晦氣纏身。此後半個月恐會破財傷身,一敗塗地。”

聽到這裏,李大力冷汗都下來了。倒不是因為這番話,而是這小孩的神情太讓人懼怕了,那種被人剝光看透的感覺又來了,比之上一次更甚。以至于不由自主的就要去相信他的話。

“你聽好了,遇水則避,危在東方。”看了眼那小孩子,凡文知又多嘴了一句,“出門的時候順便把你小孩帶上吧,這樣還能救你們父子兩人。”說完後,也不理李大力究竟有何感受,就讓旺財往外趕人。

周森在門口正好遇見了被旺財趕出來的兩父子。一瞧,得,肯定又是來找凡伯伯算命的。“旺財,回來了。”周森扯着嗓子吼了一聲,旺財屁颠屁颠的跑過來,圍着周森搖尾巴。在院子裏的凡文知瞧見了,笑罵道:“死狗。”

“凡文知,去游水吧。”

“不去。”凡文知拿着把蒲扇坐在躺椅上,一下一下的扇着,不像是個小孩,倒是十足的老爺派頭。

“凡文知,你越來越沒勁了,整天就在家裏,除了上學哪裏都不去。”

凡文知瞟了他一眼,“你以為誰都跟一樣,就跟猴子似地,一刻都不得閑。”這周森在永安鎮上生活了這麽多年,早就沒了剛來時的羞怯了。如今跟本地的小孩們沒什麽區別。上樹搗鳥窩,下河摸魚蝦,能做的不能做的,統統做了。那個原先白白嫩嫩的奶孩子早不知消失在哪個角落了。所以說,時間才是這世間最大的大殺器。要不是周森還保持着講衛生的習慣,凡文知早就把他踹出去了。

一天到晚鬧騰得很,他這樣的“老人家”可受不了。

“你真的不去啊?”周森挺失望的。

凡文知搖頭,“不去,那河裏的水一年比一年髒,你還有心思去游水。小心得病。”

“我知道。我們這次不去河裏,我們去山上游。就是山上那個湖啊,裏面的水很幹淨的。”周森還不忘游說凡文知。

凡文知搖頭,“那裏可淹死過不少人,就你這小樣,小心一下水就被水鬼給拉走了。”

“呸呸呸,你才被水鬼看上了。算了,今天不吉利,不去了。”哼了一聲,又小聲的抱怨道:“都怪你,說什麽水鬼。”

“切!”

到了晚上,周森還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凡文知心知肚明。“你又跟你媽吵架了,還是你媽又打你呢?”

“哎,凡文知,你說我媽的脾氣怎麽越來越怪了。”周森一臉苦惱的坐在門檻上,“大姐和二姐都去城裏打工了,我爸不到過年是不會回來的。現在就我和我媽在家裏,她是一天到晚看我不順眼。沒事都能被她找出事來。凡文知,你說我該怎麽辦?”

“涼拌。”凡文知一點都不同情他,有時候這周森還真是讨打,明知道她媽不爽他,他還一天到晚的在外面闖禍。

“一點哥們義氣都沒有。”周森控訴,凡文知直接無視。

“你要不要回去?”凡文知問他。

周森搖頭,“今天不回了。你看我背上,都是今天被打的,厲害吧。”周森掀起衣服,露出背部,上面都是一條條腫起來的紫黑色痕跡,明顯就是用荊條或是竹條抽出來的。

凡文知在他傷口上戳了一下,痛得周森直抽氣。凡文知還裝做無辜的樣子問:“痛不痛,要不我給你上點藥?”也不管周森是否同意,就把藥酒往上一倒,下狠勁的揉搓起來。

“哎喲,凡文知你就不能輕點。”周森痛得想罵娘。可是每當他的話要出口的時候,凡文知就像多長了一雙眼睛似地,死命的在他傷口上一拍,別說罵娘了,連喊痛的時間都不夠。

“虧得你能忍,要是我不問你,你就打算今晚就這樣睡!還說什麽去游水,我看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凡文知手嘴并用,一起欺負周森。周森早就被凡文知調教得沒脾氣了,只好哼哼幾聲,“我也要面子嘛。”

“屁的面子。面子能值幾個錢?我看你是腦子有病。”凡文知毫不客氣的打擊周森。

周森嘆口氣,“凡文知,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你又是不知道,每次問我媽要學費錢,就跟要了她的命根子似地。要不然我也不會硬着頭皮跟你一起跳級了。上周班主任李老師不是說了嗎,每人一百塊錢,去城裏玩一天。我是不敢跟她說,更不敢跟她要。我平時還攢了點錢,就交了一百給李老師。誰想到今天她碰到李老師,那個李老師也是個大嘴巴,就把我交了錢的事情說了。你說她聽了,能不打我嗎?說什麽我偷她的錢,哎喲,你輕點。”

“那你偷了嗎?”

“屁。我怎麽會偷她的錢。凡文知,你不會也懷疑我吧。虧我把你當朋友。”

“躺好!”凡文知在周森背上重重的拍了一掌,“沒說不信你。你媽的脾氣你很清楚,沒事都能掀起三尺浪。更何況是一百塊錢的事情。你把事情說清楚,不就好了。”

“不能說。那錢是我爸春節回家的時候給我的,我要是說了,以後就別想有一分錢。”

這下凡文知是真的沒話說了。就今年春節,金秀還為了錢的事情跟周老二大吵一架,問周老二拿回家的錢怎麽少了。周老二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說明白了。這都過去幾個月了,金秀還時不時的把這事翻出來。要是知道周森手裏的錢是周老二給的,那非鬧翻了天不可。

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屋子裏安靜極了。

好一會周森開口問:“凡文知,你打算讀哪個中學?我媽肯定是要我讀鎮中學!”

“我還沒想好。看我爸的意思吧。”凡文知無所謂的說,不管是什麽學校,對他都沒影響。

“哎,還是你好,要是我爸能像凡伯伯一樣疼我就好了。”

凡文知沒接話,而是沉默的給周森推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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