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下裏巴人（28）【最終章】

年輕時，總愛說如果我老了就怎麽怎麽樣……

可未曾想，有一天自己真的老了，是有多無措。

艾克裏裏的頭發再也不用經過漂染就已經是灰白色的了，而且比年輕時還要稀疏。他的臉皺皺巴巴，失去了光澤，還添了許多老年斑。他的牙齒落光，嘴巴幹癟地抿着。不變的是那深深的一對酒窩，似乎也早就幹涸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一批又一批新生代網紅崛起，每一個似乎都有艾克裏裏的影子，不得不說當年艾克裏裏對互聯網真的有不小的沖擊。艾克裏裏成名之後，人們記住了他是影視演員，他是時尚大師，卻很少記得最初的網店店主，美妝達人。更加沒人敢相信，當年那個在鏡頭前活力四射的小夥現在是靠再躺椅裏昏昏欲睡的耄耋老人。

艾克裏裏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時間真是我這輩子都買不起的東西啊！我感覺自己還沒年輕夠呢，怎麽轉眼間，今年我就八十了呢？

一只藍白相間的貓跳上艾克裏裏的膝蓋，艾克裏裏睜開松弛的雙眼，笑着咧開沒牙的嘴：“粒粒，你來啦？”

這是艾克裏裏養的第六只貓，每一只貓都是藍白相間的毛色，每一只貓都叫艾克粒粒……

老人顫抖的雙手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撫摸着貓咪的腦袋，指着照片上的人給它細細地介紹：“粒粒你看啊，這是當年的裏裏小公舉和他的嬌喘助理。艾克裏裏是你的爸爸，嬌喘助理洛凡是你的媽媽……”

照片上，漂染成白發、眼睛眯成一條縫的艾克裏裏與穿着紅毛衣、眼睛大大的洛凡貼得很近，他們帶着同款配對的銀質耳環，兩個人都笑得特別開心。

艾克裏裏坐在安樂椅裏晃晃悠悠，膝上搭着一塊毛毯，懷裏抱着貓，微微哆嗦的手捏着那張照片，疑惑地說：“那會兒頭發明明跟現在一樣白，但到底還是那時候年輕啊……”陽光透過窗簾将老人周身塗滿金色，是那種活力十足的顏色。空氣裏飄着金色的顆粒，浮浮沉沉，如人的一生，光輝的同時飄忽不定，一顆心找不到地方安家。

當時有段時間洛凡和艾克裏裏染成同樣的發色，就有粉絲調侃道他們是要白頭偕老嗎？艾克裏裏心想，是啊，本想着和你一起染了個白發，也算是提前攜手到白頭了吧。後來我的黑發長出來了，你也消失在我的世界裏多時了。

年輕時的我們，總是天真地相信世間太多不可能，包括白頭偕老這種鬼話……

艾克裏裏在78歲那年搬了家，與穆雅斓一起去了一個沒有媒體沒有熟人的地方，小鎮的空氣很清新，物價不高，小鎮居民都是一副慢悠悠又和氣的樣子。艾克裏裏在穆雅斓的許可下，試着聯系了一下洛凡，就想着老朋友幾十年沒見了，說什麽也得聚一下敘敘舊什麽的。

當艾克裏裏輾轉地打聽到洛凡的消息，得知他三個月前因肺癌病逝，享年79歲。

艾克裏裏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也沒有過于悲傷。人老了，到了年齡就該去了，樂觀點想，79歲也算高壽了呢……

他只是覺得遺憾，本想着他離開他之後，可以榮華富貴享不盡，子孫滿堂繞膝旁，若是來日得閑之時，可以聚在一起訴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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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卻從他人口中得知，他已去矣。

艾克裏裏從那之後身心狀态都一直很不好，總是神情恍惚，目光呆滞，一個人抱着貓握着相片絮絮叨叨。艾克思凡還有些擔心這是老年癡呆的前兆。只有穆雅斓知道丈夫清醒得很，只是一直有心病，一個蟄伏了五十多年的心病，在得知老友離世的那天病情開始惡化。

一天，艾克思凡帶來了一個年輕男生：“爸，介紹一位我的學生給你認識。”

艾克裏裏坐在安樂椅上緩緩轉過頭，聽見兒子聲音時的欣喜表情僵在臉上，緊接着緩緩瞪大眼睛，淚水淌了下來。

眼前的年輕男生，大概二十歲左右。他清瘦高挑，幹淨利落的短發，濃眉大眼雙眼皮高鼻梁，嘴唇微微抿起像貓咪似的，穿着修身的紅色毛衣，圍巾圍到下巴上，戴着一頂灰色的毛線帽配上一副複古的金絲邊圓眼鏡……

男生走上前蹲下身，握住老人枯瘦的手，眼神溫柔似水。

艾克裏裏老花眼很嚴重了，但他還是努力睜大渾濁的雙眼，細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像，太像了，剛進門的那一刻，我還以為是依舊年輕的他來找我了……

“他是我們的一個學生，叫Eric，有四分之一的美國血統，所以長得很精致。你看他長得像不像……我洛叔？”艾克思凡小心翼翼地抛出疑問，其實印象中他父親就将洛凡挂在嘴邊，稱贊他是怎樣一位優秀的人。可是艾克思凡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洛凡，只是在電視上照片裏見到過，一個長相精致的男人，所以印象很深。當Eric插班來上課時，艾克思凡也愣住了。

“胡說！你洛叔年輕時比他好看多了！不過，細看倒真是有那麽幾分像……孩子，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Eric連忙點頭：“您盡管說！”

艾克裏裏在身邊的櫃子裏翻找着，拿出了厚厚一沓邊角有些泛黃的明信片，足足一百張。他咧開沒牙的嘴，眼睛眯成一條縫：“孩子，你可以幫我讀一讀這些明信片上邊的字嗎？”

此後，Eric每天都會來到家裏，為艾克裏裏讀上一張明信片，然後陪老人說說話。Eric真的很像年輕時的洛凡，連說話的聲音都很像，很溫柔很有磁性，要是有洛凡的東北腔就更好了，艾克裏裏時常這麽想。艾克裏裏的精神似乎一天天好起來，但Eric和艾克思凡都越來越覺得，老人是在強打精神了。有時候艾克裏裏絮絮叨叨講到一半會劇烈地咳嗽，艾克思凡想要勸父親歇一歇，卻又覺得特別不忍心，因為父親提起過往的經歷時，一雙眼睛都在發亮。

這天，Eric随手抽出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的話很短：“路遙遠，我們一起走。”句子後還用藍色原子筆塗了一顆愛心。

“這個人寫的句子好奇怪啊！為什麽每一句我都讀不懂呢？”Eric疑惑地說。

“很正常的，孩子。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不明白，到老來明白了為時已晚。感覺稀裏糊塗一生就快過完了，感覺我還沒有年輕夠，真的太多遺憾了。孩子，你還年輕，你路還長着吶！有條件的話，想做什麽就放心大膽去做……”

“感覺這個人對于爺爺您來說一定很特別。讓我猜猜看啊，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Eric說出最後一個詞的時候還很小心地環顧四周看穆雅斓在不在。

“不能将他劃分到任何一類裏。不過你還在說對了，他之于我是特別的。”艾克裏裏沉思了一會，倏地一閉眼，眼淚順着魚尾紋滑落：“他之所以不能被劃分到任何一類裏，是因為他對于我來說，即是親情，又是友情，也是愛情……”

艾克裏裏伸出枯瘦的手抹幹眼淚，尴尬地笑着：“一把年紀了易犯困，眼睛發幹就愛流淚。孩子，謝謝你了！你今天早些回家吃飯吧，我想要休息一下了。”

Eric輕輕沖艾克裏裏點了一下頭，走出房間将門帶上。

艾克裏裏被窗外的陽光曬得很惬意，他費力地直起身子，戴上老花鏡在一堆明信片裏翻翻找找，找到那張寫着“這裏什麽都好，就是沒有你；你什麽都好，就是遙不可及。”

艾克裏裏随手翻出一支鋼筆，手哆嗦着在那一行話的下方歪歪扭扭地寫着：“這是很長，很好的一生，就是沒有你；你什麽都好，就是不屬于我。”

接下來，每一張明信片，艾克裏裏都有在洛凡的原句下方寫遲到了五十年的回信。他花了五十年才鼓足勇氣寫回信，當信再也寄不到的時候。

“你在看海，我在看你，誰在看我。”

——“我在看海中倒映出來的，你的影子。”

“等待最怕辜負。”

——“對不起，我讓你等了一輩子。”

“你，注定會遇見我，會着迷于岸邊的火。會騰出一個手掌，把還有火星的灰燼接住。”

——“而我，也必淪為千萬人為你歌頌的，其中一個。把本就不多的歸屬感抛出去。”

“走過的路，吹過的風，你是我最難忘的夢。”

——“做過的事，看過的人，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

“就像花團錦簇，你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

——“可是我沒有你啊……”

“走過了很多地方，拍下了很多風景，做成明信片寫成情書寄給你。挑挑揀揀之後，我還是決定把我自己帶給你看！”

——“只可惜我最終沒能留住你。”

“他沒有那麽喜歡你。”

——“可我最喜歡你。”

艾克裏裏寫累了，他将筆放在一旁，打算先睡一會兒，醒來再繼續寫。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羊毛衫，裹緊毯子以最惬意慵懶的姿勢窩進安樂椅裏，閉上了眼。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美的夢。

夢裏，他莽撞地一頭撞到前面一個人的背上。“痛啊，你幹嘛！”不知是誰喊出來的，聲音很年輕。

那人轉身，艾克裏裏看清了他，原來是故人。

他正要上前敘敘舊，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穿着破羊毛衫的糟老頭，人家年輕的小夥子能搭理自己嗎？

“老天真是不公平啊！憑什麽那麽多年了你還是那麽年輕帥氣，而我已經垂垂老矣。”

一個脖子上挂着單反相機的少年像個小孩似的一路蹦蹦跳跳來到艾克裏裏跟前，向他炫耀相機裏剛拍的一張照片：“哈哈，他真是個美人啊！這照片絕對能賣個好價錢！”

照片裏，好看的文藝少年在雪花紛紛中傻乎乎地比着剪刀手，看得艾克裏裏淚眼模糊。

他含淚轉頭遠遠地看向洛凡，洛凡也目不轉睛地看着艾克裏裏。洛凡居然在笑，有什麽好笑的，我不就是老了嗎，你老成我這個樣子你也笑不出來了我跟你說！

“诶，你在看什麽？”少年擺弄着單反相機好奇地問道。

“看我這般喜歡的人。”

尾聲

“那就去啊！快點！”少年一推艾克裏裏，艾克裏裏就來到了洛凡面前。

洛凡睜大眼睛打量着艾克裏裏，如初見時那樣，帶着一點點好奇和玩味。

“洛凡你好！我叫艾克裏裏！”

“嗯，我知道。”洛凡牽起艾克裏裏的手：“來世路遙遠，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我就老老實實呆在屬于我的第四種情感裏，絕對不讓你為難，你說好不好？”

“以後，我定會大大方方牽着你的手過馬路，像現在這樣；我定會坦坦蕩蕩向別人介紹這是我喜歡的人，你之所以不屬于任何一種情感是因為，你即是親情，又是友情，還是愛情；我定會不錯過任何一個吻你的機會……”果然是上了年紀的緣故，一下講出年輕時都沒好意思講出口的情話，竟是有些不利索。艾克裏裏低下頭停頓了一會兒，在擡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如果有來世，我們在一起吧。”

艾克思凡蹑手蹑腳走進父親的房間，本不想打擾在休息的父親，結果走近一看才發現老人的身體已經冷了。老人走得很安詳，沒有經過任何一個痛苦的折磨，臉上還挂着微笑，酒窩深陷。艾克思凡現在想想前兩天老人難得精神頭那麽好，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艾克裏裏走了，享年80歲。他去到一個有洛凡的世界。在那裏他們可以不用忍受世俗眼光，可以不用顧慮太多、背負太多。在那裏他們可以給予彼此最深沉的愛，他們的愛可以高調張揚，可以不被打擾。在那裏他們可以彌補所有在這個世界留下的遺憾……

至此，他和他，相識60年，相愛60年，生離56年，死別無期。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Friend》玉置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