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媽媽

公交公司的宿舍,最古老的就是筒子樓這邊兒,住的都不是什麽領導,退休的,吃勞保的,還有付坤家這種等着分房子等好幾年了的。

老媽說過,環境特能影響人,筒子樓裏這些孩子,多數都不成什麽氣候,大一些十來二十歲的,要不就接父母的班,要不就跟外頭混着。

最出息的算是夏飛,但身體那樣,書念得好也就在家裏待着養病了。

小點兒的就付坤這撥兒,看着也沒誰像是能念得下去書的樣子。

付坤雖然不什麽好孩子,但平時卻不太跟樓裏別的小孩兒玩,覺得他們就會招貓逗狗傻鬧,沒什麽意思。

特別是這幫小孩兒的頭兒是羅齊,李大媽的小孫子,又黑又胖,高付坤半個頭,付坤一直跟他不對付,在心裏管他叫大傻熊,這人比汪志強還讨厭。

大傻熊平時放了學就跟樓裏幾個小孩兒滿院子瘋跑,今天跑了幾圈都沒找着什麽樂子,正覺得沒意思呢,突然聽到樓後傳來了狗叫聲。

雖然只是很低的兩聲,但還是立刻讓他來了勁頭。

大傻熊在樓後的亂七八糟的枯草堆裏看到了一條不大的小黃狗,被一根小破繩子拴在一間已經沒有門了的雜物房裏。

繩子一拽就斷了,大傻熊想把狗牽出來,但狗很不配合,四條腿撐着地身體往後坐着不肯動。

大傻熊當着幾個小孩兒的面覺得不能讓一條狗聽話很沒面子,于是直接拖着狗就往外走,狗一直在後面掙紮着想退開。

大傻熊幹脆扯着它開始跑,一幫小孩兒在後邊兒跟着邊跑邊喊。

扯着狗在院子裏跑了幾圈之後,狗沒什麽力氣了,站不起來,總摔,大傻熊覺得沒意思,就拽着繩子開始原地轉圈兒,一邊轉一邊喊:“飛起來——”

轉了幾圈正覺得有點兒頭暈,他聽到旁邊有人尖叫了一聲,接着就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肋條,他本來就暈,再被撞一下,直接就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沒等他站起來,一個小小的人影就撲了過來,騎到了他身上,他臉上被連拍了好幾下,雖然不怎麽疼,但他差點兒被弄蒙了。

等他看清打他的人是付坤那個新來的弟弟之後,一下火了,跳起來把付一傑一把推開,按在了地上:“神經病!我打死你!”

“我的狗——”付一傑一邊哭喊着一邊拼命地揮手蹬腿。

周圍站着的幾個小孩兒沒敢上來,打架這種事,被大人知道了是要挨揍的,再說那是付坤的弟弟,大傻熊不怕付坤,他們怕。

付坤沖過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趴着的狗和被按着一邊哭一邊喊的付一傑。

他全身的血一下都沖到了腦門兒上,過去一腳蹬在了大傻熊的臉上,把他從付一傑身上踹了下去。

孫玮把付一傑從地上拉了起來:“這麽大個兒欺負這麽點兒的小孩兒,真牛逼啊!”

大傻熊抹了抹臉,什麽也沒說,沖過來抱着付坤就往地上推,他有體重優勢,付坤個子挺高,但是瘦,立馬被他推倒在了地上。

但付坤不是付一傑,他打架雖說不是家常便飯,但也算零食了,倒地的同時他狠狠彎了一下腿,用膝蓋在大傻熊屁股上頂了一下。

大傻熊本來就是往前使勁,再被這麽頂一下,順着慣性就撲下去了,想往付坤臉上打的手不得不伸出去撐住地,要不就得臉着地。

孫玮沒給他時間調整,過去一腳踢在他身上,付坤趁機把他掀開了,一翻身騎到了他肚子上,對着他的臉就一巴掌扇了過去:“敢打我弟!”

“就打!”大傻熊跟付坤扭成一團。

孫玮沒閑着,他跟付坤永遠一條戰線,付坤打,他就打,付坤跑,他跟着跑,這會兒當然也撲上去加入了戰鬥。

樓上正忙着做飯的大人們終于有幾個聽到了樓下的喧鬧,跑了出來。

肖淑琴是第一個跑下來的,旦凡能聽到這種動靜,裏邊兒一定會有她寶貝兒子付坤,所以她跑出來連看都沒看,先喊了一聲:“付坤!”

付坤跟大傻熊擰成一團打紅了眼,根本沒聽見。

孫玮倒是聽到了,停了手,他得告狀。

“他先打的付一傑!”孫玮喊,“還把狗給弄死了!”

“狗?”肖淑瑟愣了愣,看到了蹲在一邊滿臉是淚水的付一傑懷裏抱着條髒兮兮的小狗,“誰的狗?”

“一截兒的狗!”付坤終于聽到了老媽的聲音,吼了一聲,對着大傻熊又是一拳,“我打死你!”

“起來!”老媽喊。

“不!”付坤這是第一次如此幹脆地頂撞了老媽。

張青凱是跟在老媽身後跑出來的,過去一把拎着付坤的衣領給他提了起來,大傻熊趁這會兒跳起來想再給付坤一下,但張青凱擡了擡腿,大傻熊撞在了他膝蓋上。

“找抽呢?”張青凱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

大傻熊停下了動作,但還是嘴裏一直在罵着。

付坤對于最近一個多月裏就打了兩回架卻每次都是被人拎離戰場感覺非常不痛快,但看到老媽盯着他的眼神,他頓時又低下了頭。

完了,剛好像頂嘴了!

老媽不定會怎麽收拾他呢,沒準兒會讓他去大街上以肉身攔停一輛公車,還得車上大家都鼓掌說好身手才算過關……

看到他完全不掙紮了,張青凱把他放到了地上。

他跑到付一傑身邊,付一傑抱着狗,他本來想摟住付一傑的,改成了給他擦眼淚:“別哭,狗沒事兒吧?”

“沒有。”付一傑哭得很傷心,眼淚一直往下掉,擦都擦不幹。

老媽沒有着急安慰付一傑,而是直接走到了大傻熊面前,彎下腰很和氣地問:“你為什麽折騰我兒子的狗。”

“誰知道是誰的狗!我以為野狗呢!”大傻熊扭開臉,看到李大媽跑過來了,趕緊過去喊了一聲,“奶奶!”

“野狗你就能這麽折騰啊!”老媽突然吼了一句。

“哎喲,”李大媽吓了一跳,“淑琴,行了,不就個狗麽。”

“那為什麽打我兒子?”老媽又換了個溫和的口氣。

“他推我。”

“他為什麽推你?”

“他說是他的狗。”大傻熊撇了撇嘴。

“那你還好意思打他啊!”老媽又是一聲吼。

“小孩子打架也平常的,你一個大人就別這麽跟着摻和了。”李大媽有些不高興,她的寶貝孫子被這麽吼她心疼了。

“我倒是不想摻和,我要不管,這是倆打一個,手上可都沒數,到時打傷了您別心疼,”老媽笑了笑,也沒再多說,走到了付一傑面前,看了看他懷裏的小狗,又扭頭對付坤低聲說,“打得好,不過晚飯你不要吃了,我要跟你算總帳!”

大傻熊被李大媽嘟嘟囔囔地領回了家,大家也都忙着回去做飯了,老媽這才摸了摸付一傑的頭:“小狗叫什麽?”

“丢丢。”付一傑已經不哭了,但眼睛還是紅紅的,有些緊張地回答。

“阿姨看看?”老媽從他懷裏拿過狗檢查了一下,“爪子破了,應該沒事,養養就好,丢丢是哪兒來的?”

“撿的。”付一傑低着頭。

“撿回來多久了?養在哪兒?”

付一傑不開口了,他不知道這條撿來的小狗會是什麽命運,他把它帶回來,給了它一個窩和吃的,但現在還能不能繼續這樣做,他不知道。

“一個月了吧,”付坤在一邊兒說,“他的雞蛋都給丢丢吃了。”

付一傑很驚訝地轉過頭看着他,眼睛都瞪圓了,還以為瞞得挺好呢,沒想到付坤早就知道了。

“為什麽不跟我說?”老媽也看着他。

“你不是說咱家養不活動物了麽,”付坤抓抓頭,“一截兒那麽喜歡,萬一你給送走了怎麽辦。”

“一傑,你想留下丢丢嗎?”老媽把狗放回付一傑懷裏。

付一傑看了看老媽,低下頭猶豫了很久,最後點了點頭。

“那就留下,”老媽拍拍他的肩,“我說過,你是我兒子,有什麽事,都可以說,咱們什麽事都能商量。”

“我也是兒子啊,”付坤插了一句,“怎麽我要養兔子就不行?”

“你去撿一個兔子回來我也讓你養。”老媽揮揮手。

“我……”付坤嘆了口氣。

“走,回家吃飯。”老媽轉身往回走。

付一傑抱着狗站着沒動,還是低着頭。

付坤拉了拉他:“走吧。”

付一傑擡起頭,盯着老媽的背影,在老媽都快走進樓道了,他才突然帶着哭腔拉長聲音喊了一聲:“媽媽——”

這聲媽媽,就跟定身咒一樣,把肖淑琴定在了原地。

半天她才回過頭,跑到付一傑面前一把抱住了他:“哎乖兒子!乖兒子!”

“媽媽……”付一傑眼睛一閉,仰着臉開始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喊。

付坤在一邊愣着,看着老媽眼裏都閃出淚花了。

他有些不平衡,他問老媽自己什麽時候叫的第一聲媽媽,老媽都不記得了,也看不出有多激動,現在付一傑一聲媽媽能把她眼淚都叫出來了,這也太……再一扭頭,發現一直傻站在一邊兒的孫玮居然也在抹眼淚,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眼睛。

他過去用手在孫玮眼前晃了晃:“嘿嘿嘿,叫的是我媽,你跟着哭什麽?”

“多感動啊。”孫玮揉揉眼睛。

“趕緊回家吧你感動個什麽勁兒……”付坤推推他。

付一傑這聲媽媽在付坤看來唯一的好處就是,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媽忘了要跟他算總帳的事兒,而且還加做了一鍋紅燒肉,把家裏一星期的肉都煮進去了,連丢丢都分了一份。

付坤吃得肚子滾圓,躺沙發上一個勁揉。

大概最憂郁的是老爸,付一傑叫了媽,卻還是管他叫叔。

“一傑,這樣叫是不對的,我跟媽媽是夫妻,你這麽叫……”老爸很誠懇地跟付一傑談心。

付一傑不說話,付坤在一邊兒樂:“付叔。”

“一傑,叫爸爸好不好?我不想跟媽媽分成兩撥兒啊。”

付一傑盯着自己手指看了半天,最後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

“哎!”老爸樂了,把他抱起來轉了兩圈,“哎!哎!”

“爸。”付坤也叫了一聲。

“幹嘛。”老爸回答。

“這待遇……嘛也不幹,”付坤嘆了口氣,“我寫作業去了。”

打付一傑開口叫了爸媽之後,付坤覺得他家提前進入了過年的階段,但他還沒跟着感受幾天,老媽就想起算總帳的事兒了。

頂撞老師,逃學,打架。

這幾件事兒加一塊,付坤被罰着去公交公司停車場跟那條大黑狗并排站了一個小時。

站完一小時,付坤臉都紫了,大黑狗雖然被看門大爺拴好了,但一直盯着他看,付坤覺得每一眼都跟咬了他一口似的。

回到家看到丢丢都能吓他一跳,汗毛全豎起來了。

好在因為家裏小,老爸給丢丢做了個籠子,放在門後邊兒。

付一傑每天放了學就帶着丢丢到院裏轉轉,每次碰到羅齊,他都會把丢丢抱起來。

羅齊沒再碰丢丢和他,但每回都會露出一臉兇相瞪他。

付一傑讨厭他,不光因為上回打架的事,還因為他經常說自己是沒人要的小孩兒,當然,如果有付坤在,他不說,他只在付一傑一個人的時候才說。

這讓付一傑特別生氣。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付一傑帶丢丢出去的時候,沒有碰到羅齊,他好像還沒有回家。

到帶丢丢回來的時候,才看到羅齊從外面拐到了樓下。

付一傑站在三樓的走廊邊,看着他走過來,快走到樓下的時候,付一傑擡起了手,把不知道誰家放在走廊欄杆上的一個塑料澆水壺往外推了推。

正當他想使勁把水壺推出去的時候,後面伸過來一只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吓了一跳,回過頭的時候眼裏已經閃出淚花。

“小東西,”夏飛松開他的手,笑了笑蹲在了他面前,聲音放得很低,“真會裝可憐兒。”

付一傑沒說話,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壺裏有水,這一下要真砸到了,要出大事的,”夏飛低聲說,“實在要氣不過,下回用空壺,知道麽?”

付一傑還是沒說話,只是低下了頭。

“回去吧,小壞蛋。”夏飛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付一傑抱起丢丢扭頭飛快地跑了。

兩天之後,羅齊回家的時候,被一挂不知道從幾樓掉下來的蒜砸到了腦袋。

雖然沒受傷,但挺疼,吓得他捂着腦袋坐地上半天都沒起來。

每層樓都挂着蒜,不過李大媽認定是付坤,拉着羅齊到他家要說法。

付坤壞事兒幹過不少,偷襲從來沒有過,無論如何不肯承認。

李大媽知道付坤野,認錯還是很痛快的,沒準兒真不是他,于是她又指着付一傑,是不是你弟弟?

付一傑蹲在丢丢的籠子邊兒上,擡起頭看着李大媽,很小聲地說:“不是。”

這樣子,別說李大媽不太相信是他幹的,就連羅齊都不能相信被他按在地上只會哭喊掙紮的付一傑有這個膽兒。

最後那挂蒜被李大媽拿回了家,這事兒不了了之,成為筒子樓小孩兒裏的“懸案”之一。

放寒假之前,學校照例要開家長會,老爸老媽分頭出席。

付坤這邊依然是被一通訓,老師列出來的毛病都能給付坤開個專場了,楊老師為了給老媽一點安慰,費了半天勁給付坤找出了兩條優點,一是聰明,這條他一直說,是付坤的保留項目,另一條就是,這段時間沒欠作業。

而老爸的待遇明顯就不同了,于老師把付一傑一通誇。

聰明,聽話,上課認真,字寫得很工整,考試也一直是滿分,作業也總是全對,對老師同學都有禮貌……

“上回讓人給做的床做好了,漆也幹了,”老爸很高興地站在客廳的小隔間外邊,“這兩天就拿過來,你倆就不用擠着了。”

“好!”付坤喊了一聲,“一截兒,你睡上邊兒還是下邊兒?”

“你弟弟當然睡下邊兒,上鋪要爬呢。”老媽在一邊說。

“那我爬。”付坤對于睡覺要爬上去一直很向往,就跟睡樹上似的,多好玩。

付一傑一直沒說話,等到老爸老媽都走開了,他才說了一句:“我也睡上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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