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顧炎寧意識到自己走錯路, 再想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晚了。
天色漸黑,遠處隐隐傳來陣陣狼叫聲。
顧炎寧瑟縮了幾下,這荒郊野嶺, 不知道會不會……
有鬼呢?
顧炎寧牽着馬, 生怕誤踩上哪個墳包, 走得更是小心。
還好有匹馬, 顧炎寧想。
顧炎寧拍了拍馬頭,親昵的蹭了蹭。
馬兒朝她噴了噴氣。
顧炎寧沿路辨識着她來時用石子在樹幹上刻下的标記, 捶捶酸痛的腿,強打起精神,朝陽還等着她去救呢。
顧炎寧謹慎地往回走着,直到耳邊響起一聲越來越近的狼叫, 顧炎寧攥緊了手裏的弓箭, 立刻翻身上馬,順着她覺得的方向策馬走了幾步, 直到狼叫聲稍遠了些, 才放下心來。
然後她發現——
她連标記都找不到了。
她原本牽着馬走路就是為了尋标記, 這下好了,騎馬和走路沒什麽區別了,顧炎寧郁悶地再次跨上馬背, 馬兒卻不知怎麽受了驚,将前蹄高高的擡了起來。
顧炎寧的輕功不如朝陽,此時更是累得心神俱疲, 一個不慎, 便被重重地甩了下去。
顧炎寧被甩在地上, 小腿不知挂到了什麽,騎射服被挂破, 鮮血順着白皙的小腿蜿蜒的流了下來。
馬兒甩下了她,仿佛如釋重負,踏着馬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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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寧聽着馬蹄聲越來越遠,疼得雙眼泛起淚花,明明剛剛還你侬我侬、相依為命、朝她噴氣……
罷了,還是只能靠自己。
顧炎寧忍着腿部的痛意爬起來,借着月色,她低頭瞧了瞧,腳踝已經腫了起來,她的小腿挂到了樹枝,被劃開一個長長的口子。
顧炎寧拿帕子将血拭了拭,疼得倒吸幾口冷氣。
顧炎寧忍着痛,她不敢大叫,怕把狼招來,只好扶着一棵樹緩慢坐了下去。
心裏惦記着不知朝陽怎麽樣了。
顧炎寧擡頭看了看夜色,這麽晚了,李逢舟應該發現她們不在了吧?
會——會來找她吧?
顧炎寧靠着樹,一陣冷風吹過,她越坐越害怕,狼嚎聲似乎近在耳邊,可她覺得自己連拉弓的力氣都沒有了,索性将笨重的弓丢去一旁,緊緊抱着箭筒。
她有點兒餓,有點兒冷,腿也有點兒痛。
顧炎寧攏緊衣服,雙手立在唇邊,呵了口氣。
不知道怎麽,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被大姐姐關的那處早已荒廢的冷宮。
那是個冬日,那處冷宮很冷,她小小地蜷在角落裏,縮成一團,饑寒交迫下,她甚至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快要沒有了。
她喊着母後,喊着蘇嬷嬷,甚至還喊了喊父皇。
可是沒有人理她。
她慢慢連喊人的力氣也沒有了。
顧炎寧覺得自己的力氣在一點點的失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處冷宮裏,她看着越來越黑的天色,恍惚覺得連月亮的光亮都越來越淺。
她不禁懷疑起來——
李逢舟——真的會來找她嗎?
無邊的曠野,茂密的大樹,靜谧的夜晚。
突然有了馬蹄聲。
就如同,那一年,那幾個灑掃的嬷嬷攀談着,推開了冷宮的大門。
看到了在角落裏快要凍僵的她。
門被人打開,她看到光亮從門外灑了進來。
金色的。
應該很暖。
顧炎寧拼力笑了笑,便聽得一個嬷嬷驚呼:“天啊,這不是六公主麽!”
顧炎寧覺得眼前仿佛有了星星,在一片星輝中,有人策着馬,他手裏拿着馬鞭,穿着一身暗紅色的、同她一樣的衣裳,正奔向她。
男人唇瓣張合,神色焦急,仿佛在喊着誰的名字。
她總覺得這一幕好像在哪裏見過,她腦中閃過一瞬,有無邊的大漠,有隊隊的兵士,有刺人的火光,有沙丘,有月亮。
顧炎寧費力地擡了擡眼。
李逢舟——他找到她了。
終于有人——來找她了。
李逢舟遠遠便瞧見了她,慌忙将馬勒住,馬也顧不得栓,三兩步跑至她的身側。
“寧寧?”
顧炎寧有些暈,嘴唇幹澀,她用力抿了抿,眼眶卻不由自主的濕潤起來。
可明明她剛剛還很堅強的,不知為何,看到李逢舟突然委屈起來。
顧炎寧忍了忍,還是抽了兩下鼻子:“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皇上怎麽才來找我嗚嗚嗚嗚。”
李逢舟被她哭得一陣心焦,低眉便看到她的騎射服已經被挂爛,小腿上流着血,他心疼得沒辦法,只好認錯:“是朕的錯。”
李逢舟從自己的騎射服上撕下布條,将小腿替她纏住,顧炎寧越哭越厲害,李逢舟順了順她的背,半圈着,将她扶着站起。
回身才看到,馬兒沒栓,似是被狼叫吓到,已經撒着蹄子跑遠了。
顧炎寧沒了力氣,半靠在男人身上,仍委委屈屈地抽着鼻子:“朝陽……”
“她沒事。”
李逢舟俯身,将她背在背上,男人的脊背很寬闊,還帶着久違的暖意,顧炎寧雙手環着他,輕輕問了句:“皇上,我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見過你啊?”
李逢舟怔住了,腳步也停了下來:“你……你想起什麽了?”
他忐忑得等待着顧炎寧的回答,卻只聽到了小丫頭逐漸均勻的呼吸。
李逢舟将她往上提了提,背着她走了一陣,前方有馬蹄聲傳來,李逢舟擡起頭,他的面前停下一個人,方衍從馬上翻身下來,攔在了他的面前。
“公主給我。”
李逢舟看他一眼:“朕的妻子,為什麽要給你?”
方衍仍然站在那裏,問他:“你究竟對公主做什麽了?”
李逢舟不欲同他多說,只是道:“她受傷了,你還要繼續攔着麽?”
顧炎寧的小腿正垂在李逢舟的肘彎,方衍的視線落了過去,還是固執的伸着手:“我來背。”
李逢舟的眼神帶了些肅殺和冷意:“方衍,朕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對你一再縱容。當年,在徐國她最難的時候你棄她而去,你那時候又可曾想過她會被顧炎徹折磨死?”
“我……”方衍哽住,默了幾息,才蒼白的回道,“我沒有,我只是……”
“你去做了什麽朕不關心,現在,”李逢舟看着他,“讓開。”
李逢舟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對他道:“她忘了。”
方衍疑惑了幾瞬,李逢舟又解釋道:“上元節,她約你前來,你被朕調走,宮內走了水,她受了傷,醒來就全忘了,那些過往,她都忘了,你、朕、顧炎徹,她都不記得了。”
方衍愣了神,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麽好,他想起這段時日同顧炎寧見得兩次面。
怪不得公主總說些奇奇怪怪的話,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滿了陌生。
可還不待說什麽,李逢舟便道:“讓她都忘了吧,還是你……想讓她記得?”
方衍怔住了:“我……”
方衍從未聽說過這種病症,問道:“這個病是治不好麽?還會想起來麽?對公主的身體沒傷害麽?”
“不知道,徐嵩陽也說沒辦法,她的身體很好。朕同你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如果她真的就那麽忘了,以後那些事就不要再提了。”
方衍垂了垂眼:“能瞞一輩子麽?若公主又想起來呢?”
“朕會替她做,”李逢舟語氣淡淡,“她想做的一切朕都會盡快幫她做好,在她恢複記憶之前,朕會替她做好,這兩年,朕也一直在做,所以——”
李逢舟看了他一眼:“朕命令你,什麽都不準同她說。”
方衍默了片刻,他甚至還沒有答應李逢舟,李逢舟已經背着顧炎寧走遠了。
方衍牽着馬跟了上去,想了想,才警告道:“你別趁着公主不記事,就占她的便宜。”
李逢舟倒是笑笑:“不若你問問,朕和她是誰占誰的便宜?”
方衍沒再跟上去,他牽着馬,緩慢的往前走着。
月光下,他一人一馬的倒影顯得格外孤寂。
公主在他十四歲那年從人牙子手裏救下了他。
他吃了許久的蒙汗藥,一點力氣也沒有,有人突然給他松了綁。
她給了他一個荷包,和一個微笑。
他被那抹光吸引住了,他沒有要那個荷包,只是固執的跟着她,他其實知道自己是誰,只要他拿着荷包,買了解藥,一路回了晉國,搖身一變,依然是那個方家少主。
可他卻突然不想回去了。
顧炎寧走了幾步,見他還跟着,不由問了句:“你是不是沒地方去呀?”
他點了點頭。
顧炎寧笑了笑:“你會打架嗎?”
他繼續點頭。
“那你跟着我吧,我剛巧缺個侍衛。”
她去求了魏國公,将他編入大內,留下了他。
那次去豐域關,公主自己偷溜走了,甚至他也沒注意,蘇嬷嬷甚至急哭了。
他趕夜路,抄近路尋了過去,卻還是遲了一步,他只知道公主受了傷,剛巧他過去了,顧炎徹便讓他一路護送公主回京。
他們從豐域關剛回來,魏國公謀逆的消息便傳滿了邺都,魏家滿門抄斬,公主也像變了一個人,突然有一日,公主交給他一樣東西,喚他假死,然後去漠州幫她做件事,可事沒有做成,他前腳剛到漠州,後腳便聽聞了兩國要和親的消息。
他只當是順康帝為了将豐域關換回去,才賣女求榮。
他難以想象公主在人生地不熟的晉國會被欺負成什麽樣子,慌忙便回了方家。
方衍看着男人的背影越來越遠,低垂着眸子。
或許他說得對,她應該忘了。
他沒有辦法替她做到的事情,李逢舟,或許可以。
李逢舟背着顧炎寧回了營帳,順嘴問了來喜幾句朝陽的傷勢,聽得她已經被公孫統救了回來,回了營帳。
李逢舟擺擺手:“就該讓她在那洞裏待着,才長記性。”
來喜曉得帝王向來嘴硬,忙去請太醫了,太醫很快過來給顧炎寧包紮了傷口。
顧炎寧似是累極了,包紮時,也只是痛得皺了皺眉,不肯睜開眼睛,低喃了幾聲:“痛。”
太醫走後,李逢舟看着她沒甚麽血色的小臉,将被子替她往上提了提。
她剛剛那句似是而非的話,惹得他毫無睡意,他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不自覺便又想到在徐國見她的最後一面。
他剛說完‘我帶你走’,似是震動了她,她眸中微動,長睫顫了顫,說了句:“你快走吧,不要多管閑事。”
顧炎寧站起來就要走,立刻便有嬷嬷将她按回到座椅上,面上帶着笑,威脅她:“聖上同公主說的話,公主不記得了?”
顧炎寧瞳孔倏地縮了縮,抿了抿唇才又坐下去。
李逢舟見不得有人那般對她說話,擡腳便朝那嬷嬷踹了過去:“你算是個什麽東西?”
李逢舟用了不小的力氣,嬷嬷被他踹出好遠一段距離,吐了口血,便暈了過去。
顧炎寧從始至終眉眼淡淡,最後才對他道:“她也只是個聽命辦事的,你朝她發什麽火,我不會和你走的,父……”
顧炎寧叫了叫,實在是叫不出‘父皇’兩個字,垂了垂眸子,才道:“顧崇不會輕易放我走的。”
顧炎寧冷淡的笑笑:“就在剛剛,他還喊我讨好你,想盡辦法将豐域關從你手裏拿回來,哪怕……”
顧炎寧指了指大殿內的床榻,手移下去搭在腰帶上,問他:“你要嗎?”
纖細的手指就要解開那白色的緞帶,李逢舟伸手制住了她,眼前的顧炎寧同他在豐域關所見的樣子判若兩人,他的心仿似被撕扯般疼痛。
顧炎寧這時才微微對他笑了笑:“李逢舟,你能來看我我很感激,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外公,他是真的勾結了你,要推安懷王上位麽?”
李逢舟沒答話,将她扶在椅子上坐好。
顧炎寧看了看他,緩慢的說:“我相信外公,也相信母後,沒有人想擁立安懷王謀反,顧崇……不過是自己吓自己罷了。”
“嗯。”
李逢舟應了聲。
“我會替外公和母後報仇的。”
許是那老嬷嬷暈了過去,顧炎寧毫無顧忌般,淡淡地開了口。
也或許她許久沒有對人說話了。
“你要怎麽報仇?”
李逢舟問她。
顧炎寧沒有答他,只是嘴角平平的牽扯着:“你還不知道吧,顧崇說我不是他的女兒,母後同安懷王好上了,安懷王才是我的父親,至于我的哥哥,不過是母後為了穩固自己的中宮地位,搶來的別的宮妃的孩子。”
“你知道安懷王麽?他是邺都唯一一個異姓王,他做過很多好事,打過很多勝仗,可他死了,被顧崇殺死了。”
“還有我的母後,她還什麽都沒有告訴我,就也死了。”
顧炎寧面上沒有表情,仿佛只是在說旁人的故事:“他們都死了,我被所有人丢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QAQ今天是熏疼寧寧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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