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顧韞其人

爆炸前五秒,盛霁松徒手接住了掉落的計時器,所幸他曾經是扔鉛球比賽小學組冠軍。

這麽多年過去,手生,但技巧還在。

炸彈被當做鉛球扔到人力所及的最遠距離,落入海面的瞬間立刻炸開,納米炸彈威力相對較小,只要不綁在身上炸,殺傷力就會減半,不過依然能在水裏掀起沖擊波。

盛霁松已經摟着顧韞避到礁石後,依然被震得頭腦發悶,大概有兩三秒是失去意識的,他曾在軍隊接受過扛昏迷訓練,即使身體受到沖擊,腦內還有一根弦是緊繃着的,就是這根弦迫使他快速恢複意識,睜眼時,手腳無力,有什麽東西正在脫離他的懷抱。

他低頭一看,顧韞面朝下都快栽進海水裏了,盛霁松連忙收緊手臂,把人又撈了起來。

他是皮糙肉厚,能快速調整回狀态,顧韞顯然是不行的。

盛霁松不敢再耽擱,他單手摟着顧韞,借着礁石支撐,慢慢往岸上游,上岸後,把顧韞平放在沙灘上,拍他的肩膀喊他的名字都沒有得到回應。

被炸彈的沖擊波震暈又不知溺在水裏多久,說是有生命危險也不為過。

盛霁松開始給他做心肺複蘇。

他這麽拼命地去救人,自然不能接受顧韞最後還是會死的結果。

沒過多久,耳邊又響起一陣轟炸聲。

這聲巨響,“吵”醒了顧韞,他的意識回攏,嘴唇正被一抹溫熱碾壓,空氣被渡進胸腔,他

猛烈地嗆出幾口水,睜眼時,所見都是一團模糊,他知道有個人占據了他的視線,但看不清這人是誰,只有一道白色的強光一直在他眼前晃。

這道光讓江徵恍然回到了海上那場救援...

四年前,顧韞偷渡晝南,在海上被劫匪挾持,江徵作為救援人員,登上了那艘賊船。

甲板上已經橫七豎八倒了十幾個人,剛剛脫險的顧韞舉着江徵扔給他防身的槍對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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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徵上前一步,顧韞立刻驚恐地後退,口中喊着:“別過來!別過來!!”

江徵只好停住腳步,善意提醒:“你再退就要掉下去了。”

“......”

“顧少爺,我無法确定船上是否還有劫匪,你別浪費時間,跟我下船。”

晝南軍艦的巡視燈掃過來,白得耀眼,軍方無法确定這夥劫匪是否還有同夥,因此時刻掃視四周。

夜色濃厚的海上,江徵只能借着這道光暫時看清四周的境況。

顧韞同樣也看清了江徵。

12年過去,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這個受他一顆糖就願意帶他跑的江徵。

這不是顧韞第一次來晝南,6歲那年,他随父母來旅游,就曾陰差陽錯地落進人販的手裏,在那一窩同齡人裏,只有江徵最突出——因為他的衣服打滿了補丁,和穿着校服的一群小學生格格不入。

他臉上還沾了泥,看着髒髒的,氣質卻是純淨的,正是沖着這份純淨,無助的小顧韞才敢掏出口袋裏的巧克力靠近他。

“我爸爸媽媽還在外面找我。”他和六歲的江徵說:“你可以帶我逃嗎?我給你糖吃。”

巧克力的外包裝是一片金箔紙,放在陽光下好看極了。

顧韞怕他不接受自己的恩惠,親自把巧克力剝出來,遞到江徵嘴邊:“你吃了它,我們做朋友吧?”

巧克力對江徵而言是個新奇玩意,香味撲鼻而來,他沒忍住,伸出舌頭小心地舔了一下這顆糖。

顧韞終于放心,在他的認知裏,只要受了他的恩惠,就得替他做事,在他看來,江徵已經是他的仆人了,就像在家裏,父母付仆人工資,仆人為自己服務一樣。

江徵舍不得吃完,又用金箔紙把巧克力包起來,他剛包好糖果,那群人販就進來了,他們把二十幾位小孩分開關進小黑屋。

淩晨,顧韞縮在牆角做噩夢,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受驚醒來。

“噓!你跟我來。”江徵沖他伸出手,他的手有許多凍瘡,和顧韞肉乎白嫩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從樹林小路跑,就能跑回孤兒院。”江徵拉着顧韞蹑手蹑腳地闖進樹林。

顧韞只在童話裏聽過孤兒院,他從沒有真正接觸過這種地方,因為各類童話的熏陶,孤兒院在他這裏也不是什麽好地方。

“你怎麽知道這種地方?”

“我是從那裏跑出來的。”江徵怕顧韞掉隊,一直緊緊抓着他的手。

孤兒院旁邊的公園是附近小學的春游首選地,每年初春的周末,都會有老師帶着學生來野餐,偶爾還會碰上老師給學生講語文課文,渴望上學的江徵就躲在樹後,悄悄地聽。

知道江徵是孤兒院跑出來的孤兒,顧韞瞬間覺得自己被牽住的手髒了。

但他沒辦法,他想逃回父母身邊,只能靠這個人。

“這裏有條小路通往孤兒院後門,我們就往那裏逃,那裏的大人雖然會打我,但不會把我抓去賣掉,等我們去到大人身邊,再讓警察叔叔來救其他的小朋友。”

天快亮了,他們朝着初升的太陽奔跑。

身後忽然傳來了腳步聲——那群人販子追上來了。

“躲起來,躲到石頭後面!!別出聲!”

顧韞被他推到右邊的巨石下,江徵則匍匐小跑到了他的對面,也找了個石頭藏身。

那群人很快追了上來,顧韞在石縫裏看到他們操着刀槍棍棒,刀上還有未幹的血跡,他恐懼極了,腳下不留神踩斷了一根樹枝。

“咯吱”一聲,那夥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往他藏身的這個方向走來。

顧韞緊張得渾身發抖,他急中生智,撿起地上一顆石頭,胡亂往江徵躲的那塊石頭砸過去。

靠近他的人聽到這道動靜,立即折返,腳步聲急促了起來,緊接着,他就聽到那夥人的咒罵聲。

他聽到江徵喊救命,又聽到棍棒的悶打聲,慢慢地,江徵的聲音啞了下去,最後歸于平靜。

顧韞咬着手背不敢出聲,直到那夥人離去,太陽高懸于空,天徹底亮了。

他從石頭後面出來,江徵已經不見了,地上多了一攤血,和一顆金箔紙包着的巧克力。

巧克力被人踩了一腳,扁了。

顧韞踉踉跄跄地找到了小路,逃到了孤兒院,他靠着身上名貴的衣服取得了大人的另眼相待,很快,父母就找到了他,警察也來問他的話。

“有沒有看到別的小朋友?”

“...沒有。”

“真的沒有嗎?”問話的警察是位年輕姑娘,她的聲音柔美,卻讓顧韞覺得壓迫。

“好了!我兒子剛剛死裏逃生,你們不要一直逼迫他!”

顧韞被母親抱進懷裏。

他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連累死了一個同齡人。

之後兩天,他暫時被安置在晝南的兒童醫院裏,懊悔恐懼包圍了他,直到某天夜裏,他忽然自己想通了,他的父親是名醫,是人人敬仰的醫學教授,顧氏随便一個藥物專利都能救下數條瀕死的性命。

父親救了那麽多人,其中多的是貴族王儲,拿其中一條金貴的命去抵一個孤兒的賤命,也不算過分吧?

這個想法一冒頭,顧韞瞬間就釋然了,人與人的關系本來就是等價交換,只要他隐瞞得好,這場“等價交換”甚至不會有人知道。

他在醫院住了兩天,臨床躺着的是一個和他同齡的孩子,他以為那個孩子也是個孤兒,直到出院那天,他走出病房時,迎面被一個高大的男生撞了一下,對方下意識提了提手中的盒子,而後才與顧韞道歉,顧韞仰起頭看了他一眼,險些連魂都被勾去了。

男生走進病房,把盒子放在桌上,小心地取出一個精巧的蛋糕,點了一只造型為數字6的蠟燭,走到臨床的男孩身邊,溫柔地道:“阿淩,哥哥祝你生日快樂。”

顧韞原本只想快點逃離晝南,眼下,卻癡癡地站在門口,聽完那人給弟弟唱的生日歌。

他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夜北,很快遺忘了江徵的存在,卻一直記得這個溫柔的男生。

童年時的一見鐘情成了一根多情的毒刺,這根毒刺,只有盛霁松能拔得掉,顧韞沒有等來聯盟關系緩和的聯姻,只等到網上滿天飛的“秘書處緋聞”,而緋聞的另一個主角,居然是當年被他一顆糖就能買通的江徵。

顧韞快要熬死在這段單相思裏,江徵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盛霁松的喜歡。

現在,他站在自己面前,擺出一副要救他于水火的大度模樣。

“你在害怕嗎?”江徵也一早認出了顧韞,他問:“在怕什麽?怕我報複你?”

“你...”

江徵笑了笑:“我要是想報複你,當年被他們抓住的時候,就把你藏的位置說出來了,你哪有命活到今天呢?”

顧韞徹底慌了:“你究竟想怎麽樣?!”

“就眼下而言,我的任務就是把你救下,還給夜北。”

“......”

顧韞不信,他不信江徵會願意救自己!

他一定,一定有什麽陰謀!

強光再次晃過來,晝南的軍艦離得近了,盛霁松就站在艦艇上等着接應他。

江徵莫名心安,即使被顧韞拿槍指着,也絲毫不覺得恐懼。

這時,地上未死的劫匪頭目忽然蹿起,江徵眼疾手快地将人撂倒,頭目身材粗壯,十分抗打,江徵不可能給他第二次反擊的機會,他掏出腰間別着的一把匕首,準備直接補刀了結了這個隐患。

這時,燈又晃走了,甲板上再次歸于黑暗。

一聲槍響劃破海浪聲,盛霁松拿着夜視望遠鏡的手狠狠一抖——顧韞朝江徵開了一槍。

江徵手中未來得及刺下的刀滑落在地,槍口冒煙的M16從顧韞手心滑落。

在燈光晃過來之前,顧韞将江徵推下了海,他不希望江徵成為自己人生的污點,不希望童年犯下的錯影響自己的未來。

江徵的死,可以順理成章地推給地上這些劫匪。

一切都隐匿在黑暗裏,他以為沒人知道。

可盛霁松用望遠鏡目睹了這一切。

就在顧韞以為自己脫險時,身後又傳來一陣悶響,顧韞心髒一痛,低頭一看,心口緩慢地暈開一朵血色的花。

未被補刀的頭目,選擇和人質同歸于盡。

軍方的狙擊手擊斃了頭目,一切塵埃落地。

盛霁松從海裏把中槍的江徵救了上來,他看了一眼槍口的位置,還好是在右邊肩膀,不會危及性命,但醫護卻遲遲沒有過來接應,盛霁松着急地要找人,卻見在場的白大褂都被顧氏的人扣在了顧韞那邊,他親自過去,要把救援現場最好的醫生拉去救江徵,顧母卻猛然推了他一把:“所有人都必須在這裏救我兒子!!”

“你兒子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盛霁松一把拉過醫生,他到底有些威嚴在,醫生很快控制住了江徵肩膀的傷,但被醫生和護士團團圍住的顧韞,卻在送去醫院後就被第一時間下了病危。

心口的傷四年不愈,如今,江徵在顧韞的身體裏,嘗到的也是積年的舊痛。

他的人生,處處不幸,一做夢,就被魇在這些可怕的往事中。

手臂忽然一陣冰涼,有液體被注入身體,甚至可以感覺到它的流動。

江徵閉了閉眼睛,複又睜開,這回,視線終于清晰。

他看清楚了,原來那道強光是夜北的直升機,原來眼前的人是盛霁松。

原來他已經不是江徵,而是“顧韞”。

四年前顧韞擁有的,四年後都屬于江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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