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往事夢(下)

夢裏的盛霁松看見小徵的肩膀抖了一下,似乎是被吓到了。

他想上前抱抱他,卻發現自己已經寸步難移,他被困在扭曲的泡泡裏,徹底成了一個無法介入的觀衆,以三年後的目光審視三年前對江徵的所作所為

盛淩确實是因為趙百路的死才被歐陽宏臨時調到了夜北,原本他只需要做個吉祥物,危險拼命的事根本輪不到他來幹。

盛淩出事後,盛霁松真情實感地認為是江徵的沖動間接把盛淩置于險地。

以至于後來真正懷疑江徵時,他把這一環也算在了其中,以此斷定江徵一早就在算計自己。

這個念頭,也成了他和江徵之間第一道嫌隙。

三年後他再聽到這句話,簡直想抽自己一巴掌。

還未等他動作,急促的信號電流聲環繞四周。

盛霁松擡眼,場景又從客廳轉成了二樓書房。

江徵反鎖上門,走到書桌旁的落地燈前,轉着按鈕,來回轉了數下,地板另一端慢慢彈出一個暗格。

盛霁松目瞪口呆,他從沒發現家裏有這麽一個機關!

江徵從暗格裏拿出了一部特制手機,他不斷地發送文字信息,最後直接撥了電話出去。

而這一舉動,對一個間諜而言,不僅不專業,甚至是致命的!

當初盛霁松就是因為捕捉到盛宅傳遞到夜北的加密信號才确認江徵一直在跟夜北特情處聯系,從而落實了他的間諜罪,讓江徵失去了辯解的機會。

但他從不知道,這段時間小徵忽然毫無防備并且高頻次的信號傳輸是出于什麽原因。

三年前他沒弄明白的問題,三年後,答案就呈現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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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我保護一個人,晝南盛家的盛淩。”江徵靠在窗邊,一邊留意樓下的動靜一邊和電話那頭說:“我用我的性命擔保,盛淩的存在不會威脅到聯盟利益,拜托你,盡全力保住他的命。”

“你把盛淩救下,送到夜北E區山崖下的村落,那裏有我的人,會有人接應。”

“之後我會一直跟你保持聯絡,直到盛淩安全為止。”

十處攏不住人心,當年和盛淩一起被外派到夜北的還有另外兩個Omega,他們都是被十處強制征用的孤兒,在晝南無牽無挂,因此一旦脫離十處掌控,立即就選擇了叛變,簡直不帶一分猶豫,沒有人願意繼續為歐陽宏效忠,而盛淩這個家世顯赫的“吉祥物”自然而然被叛變的兩個人視為異類。

在行動的最後關頭,盛淩栽在了自己同伴手上,其中一個人拿槍擊中他的腿時,還憤然地把對皇室的恨意遷怒到他身上:“你哥哥就是王儲的一條狗!”

盛淩的腿廢在那兩槍下,江徵一直因為自己救援不及時而對盛淩心懷愧疚,其實,那兩槍是盛淩因為自己的親哥哥挨的。

這件事被查清楚,是在江徵墜海三天後盛淩親口複述的。

三年前盛霁松拿到這段信號記錄時,就已經在心裏給江徵判了“死刑”。

他以為是江徵利用職務之便洩露了十處的行動計劃——那時,江徵已經能夠以秘書長未婚妻的身份自由參與任何一場機密會議,連秘書處的檔案室都對他開放。

盛霁松給了他足夠的特權,卻以為江徵借着這些特權來算計自己的親弟弟。

盛淩被盛家的人找到時,正是在夜北E區的村落裏。

江徵的救援計劃是成功了的——他保住了盛淩的命,如果沒有他那段時間的部署,最後盛霁松找到的盛淩,恐怕就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這些信號,沒有殺盛淩,卻“殺”了江徵。

盛霁松被迫重溫三年前的愚蠢,他懷疑江徵,并且十分理性,只相信自己收集到的證據,從來不把這個問題搬上臺面講,甚至不如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坦誠,那時,他明着質問江徵是不是他殺了趙百路,江徵大方地承認了。

是他做的事,他從沒有不認的。

三年前的盛霁松不夠了解江徵,他甚至沒有開口詢問,就在心裏默認江徵會在這件事上撒謊。

如果只能換來謊言的話,那不如不提。

正如盛淩所說,在某些大事上,他理性又冷血,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一意孤行。

十處在拿到證據後曾經打算直接上門把人帶走。

盛霁松攔下了,那時離他與江徵求婚才過去兩個月,他給江徵戴婚戒時,江徵無名指的指腹上還有十指穿心時未消的疤痕。

盛霁松舍不下,他沒法看着江徵再被送去折磨。

他讓歐陽宏給他一點時間,他會親自處理江徵。

在這期間,有人借着江源的事污蔑江徵是同謀,在新聞上鬧得不可開交。

江徵卻很淡定,他當真相信盛霁松會信自己,所以根本不去理會外界的聲音。

事實上,三年前這些新聞,直到他死去,都沒有消停,而三年後,“顧韞”的負面新聞卻被盛霁松第一時間鎮壓,這如何不讓他多想?

那段時間,他也能明顯感覺到,盛家上下對自己的态度發生了轉變,其實跟平常沒什麽兩樣,管家和仆人都把他當做未來主人一樣服務,只是在江徵轉身背對他們時,他直覺有幾道視線在戳自己的脊梁骨,也不止一次撞見齊伯為首的家仆在花園裏聚成一小團,私自商量着什麽,他一過去,他們又都狀作無事發生地散去,簡直此地無銀三百兩。

随之而來的就是行動範圍的限制,他能去的地方越來越少,連家附近的公園都不能輕易踏足,他的身體也莫名犯懶,總是覺得疲憊,時常能一覺睡過一整天,醒來時就是夜晚。

重生後他才輾轉從顧氏醫生那裏得知,那段時間裏他的飲食被盛霁松授意喂了安眠藥,早上的牛奶,中午的湯,夜晚的粥,全都加了小劑量的安眠藥,目的就是讓他睡覺——只要清醒的時間少,自然就沒有任何威脅。

因為藥物原因,他對被限制行動這個事實格外後知後覺,直到去看了那所謂的流星,他才知自己實在遺漏了太多危險信號。

在去白雲山的前兩個月,盛霁松對他的态度也随着深冬的到來而冷了下來,他時常避着他,工作時也不讓江徵當小尾巴了,連在床上都不願多說話,只一味地折騰他,江徵有時覺得疼,想讓他停下來,往往招致更粗魯的對待,那時他以為是某人占有欲作祟的情趣,其實那只是毫無愛意與憐惜的洩憤。

江徵能感覺出異樣,卻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直到盛霁松說要帶他去看流星。

那晚剛剛結束一場激烈的纏綿,盛霁松摟着他,語調溫柔地提出這個想法。

江徵長到18歲,就沒怎麽嘗過甜,所以能被顧韞用一顆巧克力輕易收買,即使被出賣也沒喊出顧韞藏身的位置,本就不幸的一生徹底毀在了顧韞給的那顆巧克力上——就因為他貪嘴。

活着太苦,想嘗點甜的。

他沒記住教訓,被盛霁松柔聲哄幾句,就傻乎乎地陪他上山,對那所謂的流星滿懷期待。

那晚的夜空其實一片暗沉,連月亮都只有一條彎縫。

盛霁松又站在了懸崖邊。

夢裏沒有槍響,一切都在慢放,江徵腹部的血漸漸漫開,雪白的襯衣不消兩秒就成了刺眼的紅色。

他看着盛霁松時,雙眸依舊明亮,比任何一顆星星都要好看。

江徵墜落時,夜空中是真地劃過了一顆流星,只是無人在意。

星星隕落,代表一條生命逝去。

盛霁松不懂這個道理。

等歐陽宏的人散去後,他還守在崖邊。

他在等崖底的回音。

江徵的間諜罪已經落實,歐陽宏痛恨間諜,他不僅要判死刑,還要讓對方死得很難看。

盛霁松只能用婚約做保,說江徵是他的未婚妻,他犯錯也是盛家的家事,不能鬧得太難看。

他會把江徵騙去山上,親手解決,讓他死得體面些。

看在盛家百年望族的情分上,歐陽宏明面上答應,實際親自來開了致命一槍。

盛霁松在海風中被吹得身體都僵了,崖底才傳來消息:“海霧太大,我們找不到江先生。”

三個月前,他決定讓江徵假死。

他選了海邊的懸崖,選了夜晚,只是為了瞞騙歐陽宏的眼睛。

他開了那一槍,在外人面前做足了形式,其實那顆子彈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心髒周邊的安全區,會流點血,但不觸及要害,只要及時得到治療,根本不會危及生命。

他在崖底提前安排好了醫護人員和專業的救援隊,連墜海的位置都是精準測量過的,不出意外,江徵墜海兩分鐘內就能獲救,并且被醫生及時止血。

計劃中,這一晚,江徵就“死”了,盛霁松在周邊附屬國買了一棟風景絕佳位置隐秘的度假別墅,他打算把江徵藏進去,說是關叛徒也好,說是養金絲雀也好,總之,江徵不會離開他。醒來後他鬧也好,吵也罷,盛霁松都不會再放過他。

江徵必須在歐陽宏面前“死”一次,但在皇室不知道的地方,盛霁松要江徵好好地活着。

他那時滿心想的都是,盛淩沒了,他不能再失去江徵。

哪怕這人真是個叛徒,要關要罰也只能由他處置,既然訂了婚,戴了那枚婚戒,江徵就是他的人,盛家的家事,輪不到旁人來插手。

王儲那一槍在他的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這就是歐陽宏能幹出來的事。

盛霁松看着歐陽宏的直升機飛離,恨不得當場連人帶機一起炸了。

現實裏他做不到的事,夢裏依舊無力——再無力,也僅僅是三年前。

他走到懸崖邊上,轉過身,逆着海風,一腳踏空,選擇和江徵一道死在這個夜晚。

如果人死後真能化為流星,如果時間可以倒流。

他一定會讓江徵看到這場流星,就以自己的死為代價。

他沒能如願以償。

睜眼時,不在地獄,而是病房。

不見江徵,一片白茫茫。

呼吸不太順暢,他垂眸一看。

心口正壓着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顧韞八爪魚一樣趴在他身上,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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