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申初時分,日頭西斜。

永平候一家送着顧沅和裴元徹出門,面上皆是戀戀不舍之色。

趙氏捏着顧沅的手,目光慈愛,鄭重交代着,“沅沅,回宮好好過日子,母親與你說得那些話,你千萬要記在心裏。”

顧沅明白她的意思,擠出一抹淺淺的笑來,“母親放心,女兒知道的。”

趙氏見永平候他們那邊已經聊得差不多,正往她們這邊看,也不好多說,松開顧沅的手,溫聲道,“好了,時辰也不早了,你随殿下回去吧。等下個月我往宮裏遞牌子,再去看你。”

顧沅颔首稱是,與趙氏、白氏告別後,又緩步走向門口,與永平候和顧渠道別一番。

有微風刮過,裴元徹握着顧沅的手,倆人一起坐上了馬車,宮人将車簾放下。

伴随着嘹亮的唱和聲,儀仗在稍黯的光線中,逶逶而去。

白氏扶着婆母,望着那遠去的盛大儀仗,輕聲感慨道,“太子待沅沅可真好,午間用膳時給沅沅添菜不說,上下車還都親自攙扶着沅沅,實在是體貼。”

顧渠聞言,瞥了她一眼,“不過一些小事,這就覺得他好了?”

白氏本想說“你個五大三粗的莽夫,你哪裏懂這些”,但公婆都在身邊,她只能将話壓住,緩聲道,“細節也能彰顯許多……”

“行了,你們也都陪了一整日了,回房歇息去吧。”永平候道。

白氏和顧渠應了聲,夫妻倆先行退下。

見趙氏還定定的站在原地,目光怔忪,永平候上前一步,輕喚道,“夫人,沅沅他們已經走了,咱們也進去吧。”

趙氏堪堪回過神來,點點頭,與永平候并肩往裏走,永平候寬慰道,“你也別擔心,今日看太子待沅沅種種體貼,想來她在東宮過得也不錯。”

趙氏笑得勉強,“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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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何愁眉不展的?可是沅沅私下裏與你說了什麽?”永平候疑惑盯着她。

趙氏一怔,連連搖頭,否認道,“我只是不舍得女兒罷了。她私下裏也與我說,太子與她相敬如賓,夫妻倆挺好的。”

“這就好。”永平候放心下來,又道,“夫人,我還有些軍務要處理,先回書房。”

“好,你去忙吧。”

夫妻倆在二門處分開,趙氏回去後,重重嘆了口氣:唉,也不知道蘭嬷嬷到底是如何教導沅沅的,怎麽讓她這般畏懼那事呢?

也不知道沅沅這次回去,能不能與太子順利圓房?若是還不行,自己得另外再想些辦法才是。

.….

寬敞舒适的馬車裏,金琺琅九桃小薰爐燃着清雅的蘇合香,清香彌漫。

裴元徹彎着腰,拿起紫檀卷草紋束腰三彎腿小幾上的茶壺,沏了兩杯寶珠茉莉。

車內很靜,只聽得茶水倒入杯中的細細流水聲。

他将茶杯蓋上,擡眼看了眼身側的顧沅。

她靠在藍底白牡丹宮錦靠枕上,姣美的臉龐上沒有表情,垂着小腦袋,整個人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還舍不得麽?”裴元徹忽然問道。

顧沅睫毛顫了顫,擡起頭來,正好對上男人沉靜如墨的眼眸,她心跳驀得漏了一拍,避開視線,掩飾慌張的說,“還好。”

裴元徹見她這反應,眉梢微揚,“你剛才在想什麽?”

顧沅總不能說她大白天的在想洞房的事,索性裝傻,“沒,什麽都沒想,就是在發愣。”

裴元徹怎看不出她這是敷衍,但她不想說,他也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喝杯茶吧。”他修長的手指捏着杯盞,遞到了她面前,“若是想家人了,盡管請她們進宮陪你。與你交好的那兩位手帕交,也可請入宮中。”

“多謝殿下。”顧沅接過。

馬車內又陷入安靜,裴元徹掀開車簾往外瞧,過了片刻,冷不丁說了句,“那邊怎的那麽多人?”

顧沅淺啜茶水,聽到他這話,順着他那邊看了過去,随口解釋道,“那是福記燒雞,他家的燒雞物美價廉且味道好,所以生意一直很不錯。”

裴元徹扭頭看她,“你這麽了解,之前吃過?”

顧沅道,“吃過呀。”

說完,她注意到他的視線帶着些許笑意,不由得怔了怔,心想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個饞嘴的?于是,她又添補了一句,“主要是他家的燒雞味道的不錯,我父親與兄長也經常買來下酒。”

裴元徹道,“聽你這麽說,看來味道真不錯。那你現在想吃麽?”

顧沅啊了一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男人就掀開簾子,對外道,“停下。”

車馬儀仗很快就停下,李貴快步跑到馬車邊上,恭敬問道,“殿下是有何吩咐?”

“去那家買兩只燒雞回來。”

李貴錯愕一瞬,随即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是,奴才遵命。”說罷,他拔腿朝着燒雞鋪子跑去。

裴元徹放下車簾,轉頭見顧沅呆呆地看着他,薄唇微掀,漫不經心道,“買回來嘗嘗,才知道好不好。”

顧沅,“……”

太子行事,果然如外界傳得那般恣意不羁。

另一邊,身着內侍服的李貴,手執拂塵,帶着兩個小太監一道走到燒雞鋪子門前。

開始還喧鬧聊天的百姓一下子安靜下來,下意識的退到兩邊,讓出一條道路來。

那掌櫃的埋頭烤雞,掌櫃娘子拿着菜刀剁塊,忙得停都停不下來,忽見周邊安靜了下來,倆人也都奇怪的擡起頭來。

這一擡頭,見着三名氣度不凡的內侍走上前來,心裏頓時“咯噔”一下,以為自家是犯了什麽事。

掌櫃的趕忙将那一批烤的半熟的雞從火上拿下來,雙手往圍裙上擦了擦,堆着笑臉,誠惶誠恐的湊上前去,“三位公公好,不知三位公公莅臨小店,有何貴幹?”

李貴淡淡瞥了掌櫃的一眼,又挪開視線,打量了一番這家其貌不揚的小鋪子。

雖說狹小了些,但還是挺整潔的。視線又落在那一排整整齊齊的烤雞上,每只燒雞大小差不多,油脂被火烤出來,薄而焦脆的皮上泛着鮮亮誘人的油光,李貴下意識聳了聳鼻子,那雞肉的香味濃郁撲鼻,直通心底似的,惹得人不自覺分泌出口水。

難怪太子要專門停下來買呢,這賣相的确挺不錯的。

李貴清了清嗓子,揚聲道,“聽說你家燒雞不錯,我家主子要買兩只,你快點裝好,莫要磨蹭。”

原來是來買燒雞的?掌櫃長松了一口氣,彎腰道,“是,公公稍等,小的這就替您裝好。”

那掌櫃麻溜的選了兩只又大又肥,烤得最好的燒雞,小心翼翼問,“公公,您看這兩只如何?”

李貴掃了一眼,從鼻腔悶出個“嗯”來。

掌櫃忙将燒雞取下,見自家媳婦還發着呆,拿手肘撞了她一下,急急地催道,“還愣着作甚,趕緊把雞剁好,給貴人包起來。”

掌櫃娘子如夢初醒般,戰戰兢兢的按着燒雞,拿起刀咔咔咔的剁。

多虧她多年下來手熟了,否則照她這般驚慌,怕是燒雞沒剁好,手指都要剁下來了。

“公公,好…好了,您的燒雞。”掌櫃娘子托着荷葉包,肩膀都是打顫的。

“多少錢?”

“可不敢要錢,公公您盡管拿着,吃得好,下回再來!”掌櫃一臉讨好的笑道。

“那可不行,我家主子可不是白吃白拿的。”李貴接過那燒雞,又問了一遍價格。

掌櫃的這才開口,“一只燒雞五十文,兩只一百文。”

李貴嗯了一聲,轉身對身後的小太監道,“順子,掏錢。”

他這邊先走一步,那叫順子的小太監忙從荷包裏冒出一兩銀子,遞給那掌櫃的,“你拿好。”

掌櫃的接過那銀子,見小太監年紀小,瞧着是個好說話的,于是壯着膽子問了一句,“小公公是宮裏當差的?不知是在哪位貴人手下當差?”

小太監揚起下巴,面露得色道,“沒瞧見那儀仗前的牌子麽,那是東宮的鹵簿,咱是給太子當差的。”

掌櫃的一臉驚詫,腿都有些發軟,“太、太子?”

另一個小太監扯了扯同伴的袖子,示意他別耽誤時間,倆人就一起轉身走了。

掌櫃的依舊處于震驚中,還是其他客人先回過神來,七嘴八舌的恭喜他:“掌櫃的,你這可是走了大運了啊,那可是太子的馬車呢。”

“是啊,今日正好是太子成婚第三日,他肯定是陪太子妃回娘家省親了。”

“哎喲喲,可不得了啦,掌櫃的,就連太子和太子妃都吃你家的燒雞,你家燒雞要出名了啊!”

“快快快,掌櫃的別愣着了,趕緊給我拿兩只燒雞,今兒個買了你們家燒雞,我晚上還能跟家裏婆娘吹一波,說咱們與太子他們吃了一樣的雞!”

“有道理!我也要買,掌櫃的,快給我來兩只,哦不,三只!”

“我要四只!!”

“我也要……”

烤雞鋪子的熱鬧,顧沅不得而知。

她看着擺在桌幾上的兩只香噴噴、熱乎乎的燒雞,愣了一愣,還真買回來了?

不過兩只,會不會太多了些?

裴元徹拿着一塊濕帕子,慢條斯理的擦了擦手,語調慵懶道,“看起來的确不錯,趁熱嘗嘗看?”

顧沅看着桌上放着的碗筷,又看了看那烤得油亮酥香的燒雞,真覺得有些饞了。

遲疑片刻,她還是拿起銀筷子,夾起一塊燒雞,送入嘴裏。

燒雞外表烤的焦脆,咬下去還會發出“咔嚓”的脆響聲,其上布着各種調料,鹹香之中帶着淡淡的辛辣。提前腌制好的雞肉鮮嫩無比,一口咬下去,層次分明,不柴不幹,反倒有極其鮮美的汁水滑過舌尖,給予味蕾極大的滿足,真是唇齒留香,百吃不厭。

顧沅這邊心情愉悅的吃着,嘴角微翹。

裴元徹靜靜的看向她,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喜歡玩、喜歡吃。

只是上輩子她在他面前一直壓抑着,掩飾着……

他想到他前世的兒媳婦,一個大大咧咧的小姑娘,琴棋書畫一竅不通,卻有一手精湛的好廚藝。憑着那手好廚藝,不但征服了東宮一衆人,還征服了他兒子的心。

他也曾嘗過幾回兒媳婦做的菜,味道很不錯,每次他都會讓人分一些去顧沅的牌位上供奉着。

那時他總是想着,若是顧沅還活着,她一定會很滿意他們的兒媳婦吧。

一想到前世,一陣痛意迅速的撅住了裴元徹的心。

倏然,一只油亮噴香的雞腿伸到了他的眼前。

他頓了一下,垂下眸光,就見顧沅夾着那只雞腿,眼眸彎彎,柔聲對他道,“殿下,你也吃呀。”

裴元徹心口猛跳,她竟然會主動喂他吃東西!

顧沅見他遲遲不接,眨了眨眼眸,疑惑道,“殿下,你不喜歡吃嗎?”

裴元徹臉部的線條柔和了幾分,“孤喜歡。”

說罷,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他緩緩張嘴接過。

顧沅本來以為他會拿筷子接過的,沒想到他竟然會直接用嘴接過。

雙頰不經意染上一層緋紅,她忙垂下頭,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須臾,她又忍不住擡眼問他,“殿下,味道怎麽樣?”

裴元徹一臉認真,颔首道,“這是孤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雞腿。”

顧沅,“……”

好吃是好吃,倒也不必這麽誇張。

吃完一個雞腿,裴元徹也給顧沅夾了一塊肉,“你也多吃些。”

顧沅謝過,端起碗慢慢吃着。

裴元徹看着她慢條斯理進食的模樣,越發覺得前世的自己可笑

沅沅明明很好哄,可前世他愣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好面子有什麽用?傲氣有什麽用?

當初他若是能心平氣和的與她道歉,遇到誤會後耐心與她解釋,她怎麽會心灰意冷到選擇用服毒來逃離他?

顧沅不懂為什麽裴元徹吃個燒雞,都能吃出一臉凝重的模樣。

或許是在想政務?她這般猜着,也沒多問。

傍晚時分,馬車踏着漫天紅霞,回到了東宮。

一開始顧沅還覺得兩只燒雞買多了,沒想到裴元徹一個人就吃了一整只,她也吃了兩個雞腿和一雙翅膀。

白日吃的多了,晚膳就用得少了些。

宮女們撤下膳食時,顧沅悄悄找到蘭嬷嬷,鼓起勇氣問,“嬷嬷,東宮有酒麽?”

蘭嬷嬷一頓,詫異看她,“有自然是有的。太子妃想飲酒?”

顧沅眉眼閃動一下,“嗯,我想喝點,夜裏喝些酒,也好助眠。”

蘭嬷嬷在宮裏待了二十多年了,一顆心也磨煉的玲珑七竅,一看太子妃這般神色,心底即刻冒出個猜測來

太子妃也着急了吧!

她一張臉笑得皺巴巴的,忙不疊道,“太子妃您稍等,老奴這就去給您拿一壺來。”

顧沅道,“嬷嬷,等殿下去沐浴了,你再拿來。”

蘭嬷嬷給了顧沅一個“我懂”的眼神,笑容更深,“老奴明白。”

顧沅被看穿了心思,臉頰發燙,強裝鎮定的嗯了一聲,轉身回了殿內。

半個時辰後,一壺上好的美酒就送到了顧沅手邊。

顧沅的酒量不好,從前她喝了三杯酒就暈暈乎乎,天旋地轉了。所以她一直很少沾酒,逢年過節時,也只會倒一杯沾沾唇,淺嘗辄止。

看着桌上那盛酒的芙蓉翠雲碧玉壺,顧沅不禁嘆了口氣。

她怎麽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為了行那事,喝酒壯膽。

靜坐片刻,她拿起酒壺,一杯又一杯,連喝了三杯。

不多時,她的身子開始發熱,眼前也有點暈。

顧沅想,宮裏的酒果然不一樣,這麽快酒勁就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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