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縱然馬車裏已經極盡舒适所能,可半日坐下來,顧沅依舊腰酸背痛。

等午間隊伍稍作休整,再上馬車時,裴元徹不由分說将她拉到懷中,手臂壓住她要掙紮的動作,不容置喙道,“坐不舒服的話,就躺着。你将孤當個靠墊便是。”

顧沅仰頭看他,角度是倒着的,不過這般看他,依舊是俊朗的,他性子差,卻生了一張好看的臉,面部棱角分明,線條又清晰深邃。

她剎那失神,又聽他說,“你哪兒不舒服就與孤說,別因着與孤賭氣,什麽事都自個兒撐着,到頭來還是你吃虧。尤其是你現在懷着孩子……”

他的視線在她腹部停留一瞬,語氣愈發溫和,“孩子是我們倆的,不該你一人辛苦。你有什麽事,便指使孤去做。”

顧沅靜靜看了他兩眼,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他這話還算中聽。

況且,這般靠躺着的确比剛才靠坐着要舒服不少。

想了想,她對他道,“我只是将你當靠墊,你別多想。”

裴元徹低低“嗯”了一聲,像是為了讓她相信他的友善,他扯了個笑,笑得極其不自然。

顧沅嘴角微抽,翻個身,側躺着不去看他。

裴元徹也不吵她,安安心心履行一個靠墊的職責,一動不動。

等懷中人呼吸均勻平穩,他凝神看了半晌,旋即拿起一本醫書看了起來。

這醫書是他托謝綸找來的,專講婦人有孕及小兒疑難雜症的。

一頁一頁的翻看着,看到後來,他眉頭緊擰着,再看顧沅時,眉間心上是藏不住的心疼。

原來婦人有孕竟這般辛苦。

往日常聽人說懷胎不易,如今看了這醫書上所列種種,方知竟有這麽多忌諱和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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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沅不知為何睡一覺醒來,裴元徹的态度變得愈發謹順,每每看向她的肚子時,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郁色。

這男人又怎麽了?

她疑惑着,好幾次想問,又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到底沒問。

他要憂郁,就随着他去。

暮色四合時,馬車到了驿站。

站在二樓的窗戶往外望,遠方的天與山連成一線,灰蒙蒙一片,有幾只晚歸的鳥兒飛過天穹,留下幾枚小小的黑色的剪影。

十萬大軍在驿站外安營紮寨,一簇簇篝火燃起,給荒蕪的郊外夜晚添上不少亮色。

顧沅正望着這夜色出神,沐浴過後的裴元徹緩步走了過來。

他穿着一件雪白暗紋寝衣,一頭墨發單單用一根繡團龍紋的玄色發帶系着,走得近了,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澡豆香。

骨節分明的手扣上窗牖,他回身,垂眸看她,“這邊風大。”

顧沅擡頭看他,精致的眉眼在暖黃燭光下越發動人,她目光平靜,“你借兵打算做什麽?”

裴元徹挑眉,唇邊揚起一抹笑,“孤還以為你不會問。”

見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等他回答,他黑眸微閃,笑意變冷,“軍隊,不就是打仗的麽。”

顧沅蹙眉,随即意識到了什麽,錯愕的看向他。

裴元徹想擡手去遮她的眼,手指動了動,到底沒伸手,只沉聲道,“你放心,你想護着的人,孤都會安排好。”

顧沅心頭微松。

沉默半晌,她輕輕道,“多謝你。”

裴元徹一怔,目光灼灼,語氣帶着些驚詫的歡喜,“孤原以為你會覺得孤心狠手辣……”

“你本來就是。”

顧沅擡步往裏走,低聲道,“我也是重活一世的,雖然長居後宮,但不代表我不清楚前朝那些事。古往今來,能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有幾個雙手是幹淨的?又有幾個是良善之輩?你不心狠手辣,別人就會對你心狠手辣。”

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真的很反感皇家。

“一次性解決了也好,省得之後再多煩憂。”

說完這話,顧沅便推門離開,去隔間洗漱了。

等她再回來,裴元徹已經将被窩暖好。

這個時候,顧沅覺得他還是有點作用的。

幔帳落下,床帷間一片漆黑。

裴元徹暖烘烘的身子靠得她很近,又不敢真碰到她,起碼在她醒着的時,他不敢。

或許是白日在車裏睡了許久,這會兒躺在床上,她一時間也沒什麽困意。

她知道裴元徹也沒睡,盡管他盡量放緩放輕呼吸聲,但她還是聽得出來。

沒多久,耳畔響起男人的聲音,“睡不着了?”

顧沅閉着眼,沒應他。

男人道,“沅沅,你就不想知道前世的事麽?在你走了之後。”

說到這個,顧沅眼皮動了動,被子裏的手輕輕捏住衣擺。

說不好奇是假的,只是她不想與裴元徹主動搭話,便一直沒問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害怕。

她有些害怕在她服毒之後,很多事情會變得糟糕,而且……是因她而起的糟糕。

上輩子她狀态太差,到最後服毒那一刻,也顧不上思考太多,只想着随着宣兒而去,離開那個充斥着謊言、争鬥與壓迫的籠子,尋找她的解脫。

重活一世,再回頭去想,她只覺得後怕,她就那麽不管不顧的走了,那她的親人朋友該怎麽辦,她的孩子又該怎麽辦?

遲疑片刻,她輕聲道,“我問你,你會如實告訴我麽?”

短暫的幾個呼吸過去,身旁人道,“會。”

顧沅便問出了她的第一個問題,“延兒他……他怎樣了?”

她離開時,她的二兒子裴延,才将将五歲。

她的兩個兒子,宣兒長得很像她,漂亮的像個小姑娘。延兒也生得極好,像她,但也像了裴元徹幾分,所以裴元徹格外寵愛延兒,每每看到延兒那張既像她又像他的臉,他眼中滿是歡喜與愛意。

愛屋及烏,她雖不在了,但裴元徹應當會好好待延兒吧?

聽到她的問題,裴元徹沉默了許久。

久到顧沅覺得他是否睡着了,他才道,“孤不是個好父親。”

顧沅一聽這話,心就揪了起來,轉過身,朝向裴元徹那邊,沉聲道,“他怎麽了?你沒有好好照顧他?”

裴元徹心裏微微一痛,躺不住了,索性坐起身來。

淡淡的光穿過輕紗幔帳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嗓音低沉,“你服毒後,孤一蹶不振,幾欲尋死……”

他永遠忘不了那日,他抱着她,在皇宮的走廊裏發瘋般跑着。

跑到太醫院,禦醫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沒人能救活她。

她的身體在他的懷中一點點變冷,他不相信,讓人生爐子,她一定是太冷了。

他摸着她的臉,喊她的名字,抓着她的手,讓她打他,歇斯底裏的求她回來。

他寧願他死,也不願被她這樣抛下。

這一生,他從未那樣絕望過。

他罷朝多日,抱着她的屍體不肯撒手,小太子在門外哭着喊父皇母後,稚嫩的嗓子哭得沙啞。

天氣熱,屍首留不住太久,他又舍不得放開,後來還是顧渠沖上前來,刺了他一匕首,又罵他,“我妹妹活着的時候你糟蹋她,她死了你還不讓她安生,你既這般舍不得她,倒不如我送你一程,你去陪她!”

那一匕首他沒躲,生生受了。

“想死,沒死成。大概孤命硬,閻王爺也嫌棄,不收。”

裴元徹低低自嘲着,顧沅心底卻泛起驚濤駭浪,哥哥竟然刺傷了裴元徹?!

“那我兄長,你把他如何了?”

見她第一反應是關心顧渠,裴元徹只覺得胸口一陣痛意襲來,酸酸漲漲,苦澀難耐。

是,他如何能與顧渠相比。

顧渠是她敬重敬愛的兄長,他算什麽,一個自作多情的無恥之徒罷了。

強壓住心口的酸澀,裴元徹扯了下嘴角,自嘲道,“孤沒把他怎樣。不管你信不信,孤那時還挺感激他的,畢竟那會兒……孤是真不願意活了,想随你一道去的。”

顧沅抿唇,也坐起身來,側眸盯着他,“然後呢?”

裴元徹深吸一口氣,繼續講了起來。

之後,他按照最高葬儀,将顧沅葬入了皇陵,可他遲遲無法接受她離世的事實。

也是從那時起,他染上借酒消愁的習慣,喝醉了,他能在夢裏見到顧沅,雖然夢裏的她,依舊冷漠,但能見着她,他就高興。

那段日子,他整日都在鳳儀宮,枕着她的枕頭,蓋着她的被子,抱着她穿過的衣袍,對她的牌位喃喃自語,就像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子。

“直到那個冬日,延兒掉入了水裏……”

說到這,裴元徹捏緊了拳頭,沒有躲避顧沅震驚痛心的目光,啞聲道,“是孤的錯,是孤太消沉,只顧着痛苦,疏忽了延兒,給了旁人可乘之機。”

顧沅急急地問,“他怎麽樣了?可有大礙?是誰害的他?”

裴元徹道,“幸虧延兒福大命大,性命無礙。”

說到這裏,他擠出一抹哀哀的笑,“我們的兩個孩子都很優秀,宣兒是,延兒也是,他是個極聰慧的孩子,是個很懂得生存之道的孩子。落水之後,他仿佛一下子就長大了……聰明得連孤也瞞了。這事孤也是很多年後才知道的,你兄長派了暗衛保護他,還應他的要求,給他制了一種奇藥,只要吃了那藥,他便一直看起來病恹恹的。沅沅,你看着孩子多狡猾,多能瞞,一瞞就是十六年,孤也替他擔心了十六年……”

他嘴邊笑容越發凄涼,滿目自嘲,“說來說去,都怪孤,是孤沒有好好保護好他。他落水後,也不信任孤了,他肯定是想着,母後不要他,父皇也不要他,他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了。”

那一回,景陽聞訊,從隴西快馬加鞭的趕來。

看着小太子慘白的小臉,做了母親的景陽氣得拿硯臺砸她的皇兄,“你看看你為了個女人變成什麽樣子了?你別忘了,你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你要當癡情種?你看看你當癡情種的後果,就是連你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住!延兒是你和顧沅在這世上最親的牽絆了,是不是等到他也被人害了,你才能清醒?”

景陽抱着小太子,看着他病貓兒似的,心疼得流眼淚,“延兒別怕,你父皇不管你,你随姑母去隴西,姑母護着你,絕不讓你在這皇宮裏遭人磋磨!”

小太子搖搖頭,氣息虛弱的看着自家父皇,輕輕喚了聲“父皇”。

裴元徹看着那張像極了顧沅的小臉,如當頭一棒将渾渾噩噩的思緒敲開,恍然回過神來。

是啊,這是他和顧沅唯一的孩子,是顧沅留給他最珍貴的寶貝。

“孤當時想着,若是孤不能好好護住延兒,便是死了,也不敢去陰司見你,孤就振作起來,心想着得順順利利将延兒送上皇位。”

裴元徹愧疚難當的看向顧沅,“沅沅,對不住。”

顧沅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黑暗中,淚水無聲滾落,她悶悶道,“這話不該對我說,我自己也對不住那孩子。你好歹還陪他長大了,我……我比你還糟。”

裴元徹聽出她哭,心頭刺痛,拿袖子替她擦淚,一邊哄道,“你別哭,人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延兒是個有福的。除了那回落水,之後他一直平平安安的長大,還遇到一個兩心相悅的女子,就是你好姐妹張韞素的女兒,孤按照你的心願,讓他們成了親。倆孩子很好,恩愛極了,延兒很愛她,她對咱兒子也很好。後來他們還生了一對龍鳳胎,長得漂亮極了,又很機靈……”

他盡量挑着後頭的趣事與顧沅說,聽到二兒子苦盡甘來,過得幸福美滿,顧沅的淚水也漸漸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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