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終生流放

那次大災變之後,人類結束公元紀年已經573年了。

如果一天天黯淡下去的陽光還能像很久以前那樣穿透雲層,地球看上去依然還會是美麗的蔚藍色,甚至會更藍。

573年前那次小行星擦身而過的巨大災難中,這個星球上百分之八十的陸地都沉入了海底,讓它看上去就像一顆完全被海水覆蓋掉的巨大的暗藍色寶石。

在最後這一小塊陸地上,人類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存了當時最先進的科技技術和盡可能多的生存物資,幸存的人在這裏建立了一個新的世界。

公元紀年從此結束,成為永遠不能遺忘卻漸漸遠去的歷史。

水紀573年7月25日。

沙左跟在幾個跟他一樣即将被審判的人身後,被幾個穿着聯邦制服的人帶上AS-II區的三號法庭。

前幾個人走進去的時候,法庭裏很安靜,只能聽到偶爾幾聲清嗓子的聲音,但當他聽到自己的名字走進法庭時,法庭裏傳來一片低低的細語,還混雜着不明顯的嘆息。

是惋惜嗎?沙左向下掃了一眼,看到了臉色平靜地坐在前排的父母。

在沙左的記憶中,他們永遠是這樣平靜。碰到任何事情都能波瀾不驚,哪怕是面對着他們的兒子即将被判流放這樣的事,也能神色淡然,甚至比周圍不相關的外人更冷靜,如果有需要,他們也許還可以微笑出來。

所以沙左也神色如常,面對不可改變的現實,要學會在最短的時間裏找到平衡點,接受,然後努力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內過得更好。

兒子,這就是法則,在這個看不到希望的世界裏,我們沒有更多的選擇。

“您兒子實在是可惜了,太沖動。”坐在沙左母親身邊的一個朋友輕聲在她耳邊說。

“沒有關系,在哪裏他都是我兒子,哪怕再也見不到。”她微微側過臉對朋友笑了笑,繼續轉頭看着站在審判席上的沙左。

所有人都會覺得惋惜吧,沙左成長在AS-II區裏人人羨慕的上層家庭,父母都是聯邦政府的科研人員,他從小就能接受系統的知識,能有安穩的工作,平靜的生活,偶爾還可以吃到天然食物,甚至經常能享受到人工陽光,跟身邊那幾個長期在陽光不足的地區生活的人不同,他的膚色看上去很健康。

但他将要面臨的審判跟身邊的人并無不同,無論他是什麽樣的出身和背景。

這塊面積和資源都并不富足的土地上,資源的日漸匮乏所帶來的恐慌讓社會越來越不安定,聯邦政府一再努力地向海面上進行陸地擴張,但卻依然無法再容納更多人口,也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混亂因素。

為了維持現有的秩序,所有的罪犯,都會被流放。

政府做出這個決定到現在,已經将近300年,在居民生育後代都需要得到政府的批準,經過嚴格的審查篩選才能進行的這個世界裏,犯人被一律流放在所有人的眼裏都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沙左,過失殺人,重罪,”法官冰冷而機械的聲音響起,“根據聯邦法典,終生流放!不得返回。”

随着法官手裏的錘子重重落下,沙左閉上了眼睛,他無法直視父母看着他的平靜目光,那種能給他勇氣,也會讓他深深內疚的目光。

終生流放是他早已經料到了的,過失殺人和殺人,在量刑上沒有區別。

他沒料到的是他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樣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內心的恐懼和不安像池水中被扔進了石子,一點點擴散開來。

SUD-III是這個島的編號,對于聯邦內遵紀守法的人來說,它僅僅是一個編號而已,盡管它已經存在了幾百年,卻仍然離自己很遙遠。普通人的生活中,沒有任何對于SUD-III的概念,那裏是什麽樣的環境,流放到那裏的犯人會有怎樣的生活,沒有人知道。

那是一塊被人遺忘了的土地。

傳聞中的失落之島。

沙左在聯邦資料庫工作,他曾經接觸過SUD-III的一些資料,但他不曾留意,他和別人一樣,覺得這裏是自己永遠也不需要了解的地方。

他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這個島除去編號之外的另一個名字,最原始的名字。

獵狼島。

宣判結束之後,沙左和另外四個罪犯在三小時之內必須被押往SUD-III,這裏沒有多餘的空間關押犯人,尤其是重罪犯。

沒有時間給他們做任何準備,沙左甚至沒有機會再見父母一見,沒來得及跟他們道別,就被押上了一架小型飛機,五個犯人一同關在了一個獨立的小倉裏。

随着飛機升空,沙左的思緒瞬間被巨大的馬達嗓音攪亂,覺得耳朵都快被震掉了。

汽油做為公元時代的燃料已經消失了很久,合成燃料取而代之,更高效,更節省資源,同時能把污染降到最低。這架飛機給沙左的感覺甚至不如幾百年前的東西,也許是因為AS的面積并不太大,在三個區域地下的民用快速交通網絡完全能夠滿足出行需要,政府的發展重心不在這個方面。

飛機上升到飛行高度之後,開始在混亂的氣流中颠簸飛行。

小倉裏的另外幾個犯人在座位上連蹦帶顫地相互握手問候,自我介紹,仿佛他們不是在被流放的途中,而是一同去參加一個愉快的會議。

沙左很随意地跟他們碰了碰手便不再開口,對于他們的話題,他沒有加入的興趣。

他和這幾個人不同,也許流放獵狼島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并不怎麽舒适并且看不到未來的生活,而對自己來說,卻是天壤之別。

沙左偏過頭看向窗外,因為陽光無法穿透厚厚的雲層,整個天空灰暗而陰沉,氣溫也永遠都很低,離開常年供暖的主城區,空氣中就會透着刺骨的寒意,一切都讓人覺得壓抑。

盡管他就是看着這樣的天空長大的,可依然會有不舒服的感覺,他知道在災變發生之前,世界不是現在的樣子,那時有着藍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雲,有着溫度不同的四季。不過對于那樣的景色,他沒有直觀印象,資料庫裏類似的影像資料被認為是無用內容,并不受重視,在之前幾百年的保存中很多都已經丢失。

“你叫沙左?”坐在沙左身邊的一個男人看着他問了一句,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沙左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應了一聲,這個男人很瘦,個頭也不高,算得上清秀,但沒有血色的膚色和直白地盯着他的眼神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我叫卡倫。”他把手伸到沙左面前,深陷的眼眶裏閃爍着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上上下下打量着沙左。

沙左知道原因,但他還是不喜歡被人用這種探究目光盯着不放,于是很随意地碰了一下卡倫的手,接着就偏開了頭。

至于他的名字,這肯定不是真名,每個人的真實姓名都是個編號而已,就像沙左,輸入居民資料庫裏的名字是B3987635。

首字母代表了他在這個社會裏的等級,從A到F依次排序,沙左看了看身邊這幾個犯人,估計都在E之後了。

倉裏的幾個人聊得很熱鬧,交換着自己被流放的原因,目光卻都往沙左身上瞟着。

對于他們來說,沙左這種擁有着A或B級身份的人并不是輕易可以接觸得到的,被明确劃分的生活區域讓他們相互之間也許一生都不會近距離接觸。

“亞洲人?”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突然沖他擡了擡下巴,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讓沙左愣了愣,他的确有大部分的亞洲血統,而且能看得出這人和卡倫都有很明顯的亞洲人的特點,但災變過後已經幾百年了,最初的人種早已經沒有代表性,也不會再有人會問這種複古的問題。

沙左沒說話,懶得回答這種聽上去毫無疑問僅僅是為了搭個話的問題,他掃了這人一眼,這人之前自我介紹的時候說自己叫程侃,看上去挺結實,眼神很有活力,臉上還帶着笑意。

“過失殺人?”見他不說話,程侃沒再追問,又換了個話題,“怎麽個過失?”

他這種沒禮貌的問話讓沙左有些不自在,但出于自己也許很長一段時間要在未知目的地與他們相處,他忽略掉了程侃的态度,應了一聲:“就那樣過失。”

“真逗,”卡倫笑了起來,笑聲裏全是嘲弄,“殺都殺了,還不敢說麽?”

程侃沒理會卡倫,繼續看着沙左:“我聽說是在環形二號街,出了警戒線,再過去都快到AS-I了,你這樣的人去那裏做什麽?”

沙左沒再說話,程侃這種問話的方式讓他想起了之前被關在AS-II的審判所裏時的情形。

他已經不想再回憶殺人的那些片段,至于環二號街,的确是離開了主城區在警戒線之外,那是AS裏I區和II區的交界地,出入都需要通行證,出了警戒線,就是另一個世界,AS的另一面,底層人們生活的地方。

他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資料庫有什麽重要的資料需要他去警戒線之外取,也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麽會擁有在AS三個區裏都被嚴格限制的武器,更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撲向自己……

不過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飛機在陰沉的雲層下飛了将近四個小時,沙左一直靠在椅子上閉着眼。

一種低沉轟鳴聲混雜在飛機飛行時的噪音中從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很像是AS慶祝“紀年日”時的禮炮聲,卻又比那種聲音要更震撼,這種震動一直能震到人的心裏去,讓人一陣陣心悸。

沙左皺皺眉,這是什麽聲音?

“我的老天啊……”卡倫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小倉裏的幾個人有了一陣騷動,緊接着都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沙左睜開眼,發現他們都擠在窗邊,卡倫回過頭聲音顫抖着叫了他一聲:“沙左你來看!這真是……地獄啊……”

在沙左起身的同時,飛機開始猛烈地上下颠簸,他搖搖晃晃地湊到了窗外,只往外看了一眼,就驚呆了。

飛機下方是黑色的海面,整個AS三個區的面積加在一起也并不大,從AS-II飛行一小時就能飛出陸地部分看到這樣黑色的海洋,雖說他長這麽大只看到過三次海洋,但這并沒有什麽可驚嘆的。

讓他吃驚的是海面上那個深不見底的巨大旋渦。

旋渦深得仿佛看不到盡頭,滔天的黑色海浪發出震天的轟鳴聲,翻出一層層白色的浪花,掀起的浪牆幾乎已經到了飛機的下方。

“這是旋渦?這麽大!直徑有一公裏了吧!”一個尖銳的聲音從窗邊傳來,沙左知道這是那個叫昆布的犯人,他的聲音很有特點,現在由于驚恐變得更尖銳,讓這個狹小的空間裏本來就已經很緊張的氣氛又加重了幾分。

幾個人都沒有說話,這一路,無論是刻意回避還是真的不在意,他們都沒有表現出對被流放的不安,而在這個超出了所有人認知的巨大旋渦面前,內心的恐懼才算是被一點點勾了出來。

“這是什麽鬼地方!”卡倫絕望喊了一句,“什麽鬼地方!”

飛機開始慢慢擡升,沙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什麽也沒說,這個場景給他帶來了從未有過的沖擊,他沒有想到至少表面上一片安寧而且秩序井然的AS之外,會是一個這樣的世界。

飛機用了很長時間才越過了這個旋渦,颠簸慢慢平息,小倉裏不再有人說話,幾個人都陷入了沉思。

又過了大約半小時,小倉和前倉連接着的門突然被人拉開,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探了半個身子進來:“都出來,到了。”

幾個人都像是被這一聲給驚醒了一般地震了一下,然後慢慢站了起來,跟着這個士兵進了前倉。

沙左走在最後,進入前倉之後第一眼就看到了地板上放着一大卷手臂粗的繩子,他一下呆住了,心裏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層。飛機并沒有下降的意思,這是讓他們順着繩子滑下去?飛機居然不降落?

“戴好手套!三分鐘之後下去!”一個軍官說完之後踢了踢繩子,指了指放在一邊的手套,和另外幾個士兵并排站在了他們面前。

沙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這人眼神裏閃過的嘲弄和鄙視在他心裏狠狠刺了一刀。

“滑繩子下去嗎!”空氣似乎凝固了,昆布突然尖叫起來,“這怎麽下!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不肯下去的就在這裏結束旅程吧。”之前的軍官拉了一下槍栓,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有多高?”沙左看了看對着他們的槍口,彎腰拿起一副手套戴到了手上。

“下降到150米,我們會盡量往下靠,但是有時候會有風,”這人收起了槍,看了看窗外,“要看你們的運氣了。”

“我運氣一向不錯,”程侃笑了笑,也拿起一副手套戴上了,“一會我第一個。”

剩下的幾個人猶豫了半天,最後都無奈地戴上了手套。

沙左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已經暗了下去,本來就陰沉的天空現在顯得更加詭異,他往窗邊靠了靠,想看看他們的即将踏上的地方。

沒等他到窗邊,機倉門突然被拉開了,一陣寒風猛地卷了進來,寒意瞬間浸透到了骨頭裏。

站在門邊的士兵往外看了看,轉過頭沖他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歡迎來到獵狼島,歡迎來到——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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