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所謂鑽空子
卓繁醒來的時候風雪已經停歇了。
他睜開眼迷迷糊糊間看見床邊坐着一個男人正靜靜地看書,聽見動靜朝他望一眼,淡然微笑道:“你醒啦?”
“……文王爺?”卓繁看清了他是誰,大驚之下就要起身行禮,被男人給按了回去。
“你還病着,就不用行禮了。”溫暮言溫熱的掌心在他額前貼了一會,“本王請太醫來看過,說你受了風寒,幸好燒退了,等會把藥喝下去再睡一會。”
卓繁瞪大眼睛瞧着他,呆呆地道謝。
這個文王他是知道的,差不多就是他開始失寵的時候,還是長世子的溫暮言進京面聖,青帝敕封文王爵位,又邀他在宮中小住些時日,與自己在朝堂上見過數面,不知怎麽似乎對自己十分有好感。
那時候他還一心傾注在青帝身上,無論是對同窗友人邵澤還是文王的示好都全然無視,現下徹底看清了青帝的薄情,便覺得這份雪中送炭難能可貴起來。
“方才,閑福來看過你。”溫暮言回到椅上坐定,重新拿起那冊書,似是不經意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卓繁苦笑道:“沒想到驚動了閑公公……”
溫暮言淡淡的目光雖落在書面上,心思卻不知飄到哪裏,良久,又道:“是陛下特地派他來探望你的。”
聽到這句話,卓繁渾身一僵,垂着頭坐在床上,語氣格外嘲諷地說:“陛下與他的新寵恩愛之際竟還記挂着微臣的死活,微臣是否要感謝皇恩浩蕩?”
文王把書冊放下,溫和地搖搖頭:“這話傳出去被有心人聽見了,大做文章可不好。”
卓繁屈起雙腿抱住膝蓋,倔強地道:“讓他們聽去好了,讓他們笑話我好了!反正我就是傻!”
他把頭埋入手臂中,沒有去注意文王的表情,只覺得過了一陣,有一只溫熱的手掌正輕拍在自己背後,頭頂傳來對方磁性悅耳的嗓音:“把頭擡起來,你會發現天下間還有其他值得你愛的人。”
這句話說的很慢,很慢,大約文王也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得出口,卓繁擡起頭來看見他俊朗的臉,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王……王爺,我……”
“不用多說。”溫暮言極快地把手收了回去,“你若有什麽難處,可盡管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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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恕罪!下官先行告退了!”卓繁松了口氣,也不顧剛退燒的身體還虛着,逃也似的往門外竄。
不知為何,被文王碰過的地方像是被火燒着似的,心也砰砰直跳。
回到卓府,卓繁整個人還渾渾噩噩的,差點迎面撞上等候他多時的同窗好友邵澤。
邵澤此人樣貌普通,身材微胖,也不太高大,最多能稱得上壯碩,一張國字臉平日裏總是嚴肅地板着,不過多年來一直對他推心置腹,待他是真真的好。
“昨天發生什麽事了?聽說你在文王那住了一晚?”邵澤一把捉住卓繁的手臂,面露不虞之色。
雖然他語氣嚴厲,不過卓繁還是聽出了其中暗藏的關心,沖他苦笑着點點頭:“昨夜淋了些雨雪,大約受了風寒昏倒了,文王路過救了我,我今天醒來就在他那兒了。”
“什麽?現在還難受嗎?”
說着,邵澤作勢就要探他額頭,卓繁連忙躲開:“我已經好多了,休息個幾日便大好了。”
默默把手收回來,邵澤也不見惱,恢複了平日裏皺眉說教的那副模樣,沉思了片刻開口道:“今日早朝,文王爺幫你告假,陛下的反應頗為微妙,據說下朝就遣了閑公公去文王那兒探望你,而你留宿文王居所一宿的事……在宮裏頭傳的不大好聽,若你聽見了什麽別往心裏頭去,你也知道皇後娘娘一直都視你為眼中釘,後宮裏頭風言風語,指不定是哪位在背後推波助瀾想要尋你的晦氣呢。”
見他沒反應,邵澤繼續再接再厲勸說:“聖上身邊向來不缺美人,如今你也看見了,我以前就總跟你說不要再跟宮裏那位糾纏不清,你堂堂金科狀元何必像後宮裏的——”
說到這裏他突地打住,卓繁卻慘兮兮地笑起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你說得對,我堂堂金科狀元,也是有傲骨的!憑什麽上趕着給他糟蹋,我對那人一腔真心他都看不見,像他那樣薄幸寡義之人,我再也不會、再也不會為他傷心了!”
“正是如此!你終于想通了,不枉我當這個黑臉,想通便好!”邵澤激動之下一把握住了卓繁的手,見後者只是紅着臉,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避開自己,更是高興,興奮地壓低了聲音道,“卓繁,你我同窗多年,你應該明白我對你的心,絕不比任何人差,我——”
看着對方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罕見地露出眉飛色舞的表情,卓繁吓了一跳,也不知怎麽的,心裏恍惚閃過文王風度翩翩的模樣,連忙把手抽回來,慌亂又帶着歉意地說:“邵澤,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也很感激你,可是我一直都只把你當成至交好友,并沒有別的意思,今後也不會有!”
邵澤一愣,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故作不在意地放下手,道:“我其實就随口一說,也沒有別的意思,呵呵,你也別在意,忘了罷。”
卓繁心下松了口氣,試探着問,“那我們還像以前一樣是好友,對嗎?”
雖然被嚴詞拒絕後心中苦悶非常,然而邵澤還是努力點頭稱是:“那是當然。”
想到兩人從小便在一起長大,自己暗戀卓繁至今也有近十個年頭了,可惜卓繁從來不喜歡自己,唉,這也不能怪卓繁,畢竟就算自己再愛他,也不能強求對方的回應,只要自己守着他,看他過上幸福的日子那便滿足了。
可世事難料,卓繁竟然會對青帝這個無情帝王一見鐘情!更可惡的是,青帝居然無視卓繁的一片真心!玩弄了他的感情就把人冷落在一邊!
卓繁可是自己捧在手心裏的人兒啊!
把自己的身心都獻給了那個負心漢,卻慘遭如此對待?!青帝簡直就是個人渣呀!
他的卓繁,本應是一朵高貴冷豔的高嶺之花,那樣善良,那樣癡情,那樣美好,被這樣的人愛上,那是多麽幸運的事!那個負心漢完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幸好如今卓繁已經對青帝徹底心死了,該叫青帝知道自己錯失如此人物,讓他後悔一輩子!
邵澤心中翻滾着這些心思,深深藏起眼中的迷戀,一直看着卓繁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才轉身離開。
卓繁沒料到不過發燒一夜的功夫居然演變成這樣,心裏頭接連滾過青帝和文王的模樣,他滿面蒼白地搖了搖頭,後面邵澤那些心思他也完全沒注意,一回房就栽倒在床上倒頭就昏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他仿佛看見自己置身在一個白色的房間裏,面前放着一張白色的床,床上有個冰冷冷的男人,長着和青帝一模一樣的面孔。
這是一個死人。
卓繁似乎聽見自己對着這個死人大喊,說好的“我心如死灰了你反過來追我”呢?說好的“為我下跪、流淚、擋槍子兒”呢?說好的“充滿占有欲的強制愛”呢?!
你快醒醒啊!雖然我不愛你了你也不可以不愛我呀!雖然我踹了你你也要馬上後悔時時刻刻把我放在心上啊!
就算你是個渣渣,我欲拒還迎一番還是會胸懷寬廣、勉勉強強、将将就就的原諒你的呀!
絕對是因為被你死纏爛打、以死相挾,而絕對不是因為你是個癡情忠犬高帥富才原諒你的!
可你怎麽就能死了呢?!你死了誰來跟備胎123明争暗鬥争風吃醋讓我暗爽啊?
劇本不是這樣的!
他覺得自己很生氣,很生氣,然後他便氣死了。
夢中的場景和喊聲異常清晰,可是等卓繁醒來的時候,卻一點都想不起來,只覺得頭疼欲裂,太陽穴突突地跳。
門外候着的小厮點頭哈腰地跑進來說:“老爺老爺,您可醒了,宮裏來人傳您進宮!”
“……宮裏來人?”卓繁面色灰白,喃喃地重複一聲,複又冷笑道,“莫非陛下遣人來的?”
小厮飛快地點點頭:“是啊是啊,而且還是閑福公公親自來的!這可是天大的殊榮——”
“我不去!”卓繁重新倒回床上,翻過身去背對着他,語氣斬釘截鐵,“我不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你去回禀閑福公公,說我身染風寒無法下床,麻煩公公替我給皇上賠罪。”
“啊?老爺您這是……哎喲老爺您行行好罷!萬一皇上發怒起來可怎麽辦吶?”小厮急的團團轉,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希望侍郎老爺回心轉意。
可是床上的男人半晌都沒有動靜,怕是鐵了心耍性子了。
正在小厮一籌莫展的時候,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喧嚣,他趕忙跑到門口去,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皇、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文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正門口被幾位身材矯健的侍衛擁護着,一前一後緩步而來的兩個男人,正是青帝和文王。
小厮這輩子沒這麽近距離接近過當朝天子,差點吓尿,說話都不利索了。
肖浛一手端在腰前,明黃色的袖袍長長垂下來,他一路漠然行來,目不斜視,在卧房門前停下,緩緩開口問道:“朕聽聞卓愛卿身子抱恙,竟連朕傳召都不能入宮,想來恐是大病,朕親自前來探望,怎地閉門不見?”
小厮跪在地上盯着他直發愣,直到文王示意他起身,才猛然回神這是在問自己呢,連忙解釋道:“回皇上的話,我家老爺病得神志不清,這才沒法入宮,絕對不是故意耍性子藐視您啊皇上!”
你這是你們家老爺的腦殘粉呢還是專業黑?
肖浛無語了一會,懶懶地指了指門:“給朕拆了。”
“呃——啊?”
沒等侍郎府裏一幹下人回神,青帝身邊的侍衛們已經手腳麻利地上去開始進行拆卸工作。
別說目瞪口呆的小厮了,就連文王都有點尴尬,不過他聰明地沒有對任性的皇帝陛下發表任何反對意見。
雖說劇本顯示要讓青帝吃個閉門羹,在門外好好反省自己的過錯,不過又沒限定時間,既然如此,肖浛幫劇本定個一秒鐘好了,至于心裏是在自責心疼呢還是想着晚餐吃雞翅膀什麽的,管他那麽多,劇本有本事蹦出來咬他啊!
經過這麽一段時間的渣攻扮演游戲,肖浛也漸漸摸出來一點劇本的尿性,比如,只要不是劇本明确地顯示出來他非得說出的話,或者非得做出的事,随着自己怎麽折騰,劇本都是不會甩他的,其中心裏的想法除外,畢竟劇本再神也沒辦法控制他的心思。
也就是說,劇本讓他站着等,他就不能坐下來,但是劇本沒說讓他站一個時辰,他就可以只站一秒鐘。
再有,經過上一次的慘痛教訓,沒有做出劇本要求的事情,下場就是不得好死并且繼續穿越,然而,劇本沒有提到的事,像是晚上翻哪個美人的牌子或者溜到禦膳房順個雞腿出來啃,都是毫無壓力的。
當皇帝的這些時日,肖浛已經逐漸掌握了對付劇本的第一手技能——鑽空子。除了偶爾不得不看見在他眼前亂晃、簡直神煩的卓繁之外,小日子過得還是挺滋潤的。
可惜,想一直滋潤下去當然不可能,因為喜聞樂見的“心幡忠舔”情節已經來臨了。
什麽?你問什麽是“心幡忠舔”?當然是心如死灰幡然悔悟忠犬跪舔!
雖說這次肖浛多了一些抗衡劇本的手段,但是他畢竟是惜命的,萬一這次再死了,又不知會被劇本安排到哪個次元哪個旮旯裏重生,繼續翻來覆去重複的情節。
再說了,被車撞死是很疼的,肖浛最怕疼了,他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死過一次的滋味太銷魂,他消受不起。
心裏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心事,眨眼功夫,門已經被拆下來了。這麽大的動靜卓繁當然不可能繼續裝死,此刻房間大敞着,他從床上坐起來,衣衫單薄,臉容蒼白,神色疲倦,雙眸既無神又滄桑,若是邵澤在此處,定又要在心中高呼,啊,我楚楚動人的男神!
可惜在此處的不是邵澤,而是肖浛,以及溫暮言。
迎着卓繁充滿着憂傷氣息的空洞的眼神,肖浛慢慢地踱進屋來,餘光沖身旁躬身侍立的閑福瞥一眼,後者立刻機靈地搬了個椅子伺候青帝落座。
“不知陛下駕臨,微臣染恙在身,未能遠迎,還望陛下贖罪。”卓繁艱難地爬起來,翻身下床就要行禮。
“愛卿既然身體不适,免禮吧。”肖浛很慶幸劇本沒讓他過去把人攙起來,旁邊萬能的閑福也不知從哪兒變出了茶點,狗腿地端到他面前,肖浛頓時在心裏對閑福豎起大拇指,這才是真愛的節奏嘛!這貨是個太監真是太遺憾了。
“請恕微臣無禮,風寒易傳染,陋舍空氣混濁,為了陛下龍體着想,還請陛下早早回宮的好。”卓繁偏不領情起身,執拗地跪着,幽幽的眼神盯着地面,語調平板地說,盡透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似乎青帝不走他便永遠不起來一樣。
青帝喝了口茶,吃了塊糕點。
卓繁覺得自己跪着的腿有點發酸。
青帝又喝了口茶,又吃了塊糕點。
卓繁開始略覺後悔怎麽沒順水推舟地坐回床上。
青帝——這貨怎麽還在喝茶?!
等他仿佛在沙漠裏渴了三天三夜似的,把一壺茶全部都喝了下去之後,肖浛終于想起來該說自己的臺詞了,他嘴裏一邊嚼着宮廷劇必備零食桂花糕,一邊囫囵地道:“聽聞愛卿乃是因為替朕摘梅枝才病倒的,朕心裏十分感……”青帝似乎吃太多哽了一下,把嘴裏的糕點吞進去,才補充完最後一個字,“動。”
卓繁:“……”
“咳。”默默站在一旁一直沒刷什麽存在感的文王,這會兒突然清咳了一聲,青帝挑眉沖他望了一眼,也不知是否錯覺,總覺得溫暮言的臉色憋得有點扭曲。
肖浛摸了摸下巴,自己這麽欺負小受同志,身為萬年備胎癡情炮灰攻這是要一怒為藍顏了?怎麽着也得有點表示吧?
是像上一世那樣怒罵自己一通,亦或者是夾槍帶棒地鄙視自己一番,還是幹脆沖上來打自己一拳?
劇本沒顯示啊,真是捉急。
不過也沒叫肖浛等太久,文王殿下終于說出了今天這場大戲的第一句臺詞,只不過,既沒有沖他冷言冷語,也沒有對賤受呵護溫存。
他這句話居然是對閑福說的。
“閑福公公,搬張椅子給本王。”溫暮言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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