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小區樓道門廊,三人正步行向外出來。

牧奇側頭,輕聲喚道:“阿圓。”

發型做了細微修飾後一頭卷發清爽又飄逸的阿圓連忙上前,九十度鞠躬,“老師,您慢走。對不起,我剛才真的不是故意的。”

牧奇也面帶歉意,“阿圓剛才是一時情急,請不要放在心上,今天的事……”

藍發托尼老師擺手,沒好氣道:“知道,不會說出去的。”

來之前湯傑帆聯系到他,也是看中他的技術與人品,千叮萬囑事後要注意保密,并予以豐厚的酬勞。

就是沒想到來剪個頭發還會被揍。

他不怎麽關注直播,所以不認識阿圓,但曾經紅極一時的牧奇他是知道的,應該說是同齡人沒有不認識牧奇的。

他看到牧奇如今的清瘦模樣,內心不免唏噓。

不過他給不少藝人名人都做過造型,也算看慣了這種浮沉,無論心裏多感慨,面上倒是不顯。

他拿着腔調,半邊臉還腫着:

“我就說平頭不好看吧,得虧這小卷毛也識貨沒讓你剪,就這種有層次的碎短發不知道多适合你,又好打理。走了走了!下次別找我了,剪個頭發是小事,就是費臉。”

他斜了眼阿圓,結果看到阿圓露着那豁了個口的門牙朝他賠禮地傻笑。

“……”

實在沒忍住,被阿圓那滑稽樣子給逗樂,他扯嘴笑了下,結果牽動臉部肌肉,疼得長“嘶”了聲。

阿圓內心實在愧疚,愣是非要把托尼老師送出小區,看着其上了出租車。

直到出租車的尾巴消失在街角,這才卸下緊繃的肩膀,摸了把頭上蹭來的新發型,“原來還有理發師這樣的職業。”

人類真的很會享受。

剪頭發前,阿圓沖出來把他護在身後,明明自己怕得不行,卻還要擋在前面,現在牧奇想到那個畫面,仍覺得心裏很是受用。

但他還是拉過阿圓,語重心長道:“阿圓,剛才……”

“我錯了,”阿圓埋着腦袋,很乖巧,“我知道的,不應該魯莽,應該冷靜弄清楚當時的情況,再下一步動作。”

牧奇屈指敲了下他的腦門,“不僅是這個。”

阿圓疑惑擡頭,“還有麽。”

牧奇又用指腹輕撫過他剛才敲擊的位置,“下次真遇到這樣的危險,先保護好你自己,別逞能。”

只見阿圓吐吐舌頭,也不知道他聽進去沒有。

他的視線很快被小區裏的電線杆給吸引過去,“這個……”他下意識往電線杆那頭走,發現上面貼着一張“尋鳥啓示”。

上面還畫着一只鳥形的簡筆畫,臀部那引出了個氣泡,裏面寫着:【掉了撮毛】。

下面文字詳細列出了鳥的外貌特征,标明叫它缺缺會有反應。

阿圓指着這張紙,“這是主人弄的麽?”

牧奇颔首,“在餐廳也貼了,希望這兩天就能有好消息。”

阿圓用手肘撞了撞他的手臂,“謝謝主人”。

他偷瞄了兩眼牧奇,随後又盯着這張紙看,下意識拿出手機,對着它拍了一張。

這兩天在網上散布尋找缺缺的消息,收獲了很多安慰,也收到了很多不同的聲音,比如“就是一只麻雀我還以為是什麽翠鳥這種保護動物呢,至于費這麽大勁麽?”

“現在的人真的是有錢沒地方花了,拿去侍奉爸媽不好麽,花這麽多錢找個麻雀。”

“人不如麻雀系列,我看啊,下輩子還不如投胎做個麻雀。”

“不是我說,找得到算我輸,這跟在森林裏找個蚊子有什麽差別,浪費時間,閑出屁來了。”

缺缺之于阿圓的重要性,他們并不能感同身受,阿圓也沒法讓所有人都理解自己。

但牧奇一直都在支持他,第一時間為他在網絡上發布尋鳥的消息,沒有得到有用消息也依舊在安撫他。渺小如一只普普通通的麻雀,牧奇也因為他的一聲“我的朋友”而認真對待,傾盡所有的辦法。

阿圓走了兩步,便會在涼亭垃圾箱附近看到相同的尋鳥啓示,“主人你真好呀。”

沒注意腳下有個翻起的地磚,被牧奇拉了一把,“看路。”

阿圓挨着他的肩膀,“就是畫得有點醜。”

牧奇勾住他的脖子,“你還挑。”

說着去撓阿圓的癢,阿圓邊笑邊跑,“哎呀……哈哈哈哈別撓了,不醜不醜,比我畫的還是好看一些的……”

二人笑鬧回了家。

阿圓小喘着氣,進到這光線充足的室內,他的目光就開始離不開牧奇了。

從在白雲山第一眼見到牧奇的時候,後者在打扮上便頗為低調随性,衣服以深色為主,發型也是自然款式。

這還是阿圓第一次見到主人這樣幹練舒朗的發型,不由看得有些癡了,“主人,為什麽突然理發?”

牧奇身形微頓,像沒有聽見似地,給他把直播設備打開,“我去做飯,你準備一下,快八點了。”

·

後半夜。

牧奇手持着蒸汽熨鬥,對着立式衣架上的西服熨燙,袖口處的褶皺逐漸消除。

衣服熨過,他又去仔細尋找西褲上的瑕疵,耐心用熨鬥撫平。

一遍過後,他又去熨燙第二遍,似在用這種方式消解這漫漫無眠的長夜。

直至這套嶄新的西服上找不到一處褶皺,牧奇靜默了一會兒,眼底浮起嘲弄,然後把這套衣服随意往飄窗上一擲,衣服沒形地癱在瓷磚窗臺上,布料瞬間又弄亂了。

他關閉熨鬥,躺上床,掀滅了燈。

單手肘在腦勺後,牧奇面無表情,瞳孔卻偶有晃動,滿腹心事。

困意卻突然襲來,牧奇忙調整至一個舒适的姿勢,想要趁機進入睡眠,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藥香。

不是做夢,他還沒有睡着。

當即睜開了雙眼,從床上坐了起來,環視四周,都是些家具,和他睡前無異。

他正疑惑,“嗒——”

門外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這一瞬間,牧奇的腦海裏充斥的盡是恐怖片裏攝人的橋段,但也抵不住那藥香對神經的撫慰,連帶着心情也跟着平靜起來。

他穿上拖鞋,手擰上門把手,遲疑兩秒,方才擰開。

有一團毛茸茸原本蹲靠在這門上,現下這背後背後支撐力,它一個重心不穩往後跌,被彎腰的牧奇托住。

“……阿圓?”

阿圓正穿着珊瑚絨的棕熊睡衣,耳朵上夾着牧奇的頭戴式耳機,手裏拿着手機,屏幕上正在放劇。

他沒想到門會突然打開,臉上的慌張還沒散去,見到牧奇的臉,甜甜地道了聲:“主人。”

牧奇扶着他起身,“這麽晚沒睡,蹲我房門口幹什麽。”

同時他不作聲色地聞了一下,藥香味忽然變淡,沒有剛才一瞬那麽濃郁了。

阿圓摳着睡衣上的軟毛。

最近發現主人入睡又有些困難,于是今夜他一直熬着,嚼口香糖不讓自己睡着,好不容易熬到主人上床了,才從房裏出來,但是牢記主人說的“沒他允許不能進房間”的那句話,就沒有變身進去搶仙人掌的盆栽,僅是蹲在門口,透過門縫施展小法術。

不知道是距離太遠了還是怎樣,怎麽會沒起作用呢。

牧奇追問,“嗯?”

阿圓晃了晃手機,小聲道:“房裏信號不好,一直加載不出來,所以我就到這試試。”

路由器确實是在牧奇房間。

看來要牽根網線到次卧才是,牧奇這樣想着,“不要熬夜,不然白天又起不來。”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阿圓心想還不如當面施展法術,效果會更好。

于是他磨蹭了下腳尖,“睡不着,主人陪我玩吧。”

牧奇本來是想趕他回房間,但看到雙手捧着手機,抵在下巴上,滿眼希冀的樣子,話到了嘴邊變成:“玩什麽。”

“陪我看電視劇吧,”阿圓指了指他的床,“像之前看那恐怖片一樣,在被窩裏一起看,好舒服的。”

牧奇的喉結滾動了下,轉身打開房內的燈,“進來把門帶上。”

阿圓嘴角噙着笑意,跟在他身後進了房間,開心地蹦到那張他特喜歡的軟綿綿床墊上。

餘光瞥見飄窗上的衣服,阿圓“哇哦”了一聲,“好好看的西服,主人你買新衣服了?”

牧奇拿起那套衣服,随手塞進衣櫃裏,沒有回答。随後去客廳抱了一捧零食,放到床頭櫃上,也鑽進了被子。

他拿過筆記本電腦,問:“你在看什麽劇。”

兩個人一起看總不能還捧着那麽小屏幕的手機。

阿圓好奇地看了眼衣櫃,然後收回目光,“《大江大河》,粉絲推薦的,說是最近很火。”

牧奇輸入劇名的手一頓,想來阿圓似乎不怎麽愛看現代劇,追的不是古代宮廷劇就是這種年代劇。

阿圓催促他快點,“第一集 我才開始看五分鐘,可以為了你重頭開始看起。”

這兩年牧奇很少看電視劇,主要是覺得劇集太長看起來要很多時間,很耗費心力。是以一開始,他看得并不怎麽認真。

兩個人在一起的夜變得不再漫長。

播放至第二集 的時候,阿圓抽了張紙巾,沾了沾眼角:“男主角的姐姐也太好了吧!只有一個上大學的名額,姐姐竟然主動放棄,把機會留給了弟弟……”

說着他看向身邊人。

牧奇看着電腦屏幕,面色淡淡。

阿圓湊過去,盯着他的眼眶,試圖發現一點濕潤的跡象,卻什麽也沒有找到,“哦,主人你心态真好,一點都沒觸動到的樣子。”

牧奇:“因為故事都是編的。”

阿圓伸起食指晃了晃,表示不贊同,“話雖如此,可故事裏的情感是真實的啊。”

牧奇忽然側頭望向他,“阿圓,你有沒有兄弟姐妹。”

阿圓聞言一怔,認真思索起來。

母親當年一共結出了八個參果,其中有四個并沒有生出智慧,現在還以人參的原形埋在白雲山山頂的土裏。

另外有一個在幼時被一只外來的老鷹叼走,一個因為先天原因枯萎了,剩最後一個成功結出智慧的弟弟。

阿圓組織了下語言,“本來是有很多的,但陸續去世了,有的還被壞人搶走,現在只剩下一個弟弟。”

牧奇知道阿圓以前在山裏的日子比較清貧,但沒想到家門這麽不幸,“那你和弟弟親近麽。”

阿圓搖頭,“我們從出生到現在沒說過幾句話。”

自從他會化形以後,族人一半敬他,一半怕他,視他為族中異類,連一個母親生的弟弟也對他避而遠之。

他補充道:“所以我從小都是和小動物、植物做朋友的。”

牧奇眼底放柔,難怪他這麽在乎那只叫缺缺的小麻雀。

“所以,像電視裏,那樣手足情深的橋段,現實裏并不存在。”牧奇剝了顆奶糖,塞到阿圓的嘴裏。

阿圓一時間竟不知道找什麽話來反駁,他含着奶糖,心不在焉地繼續看了兩分鐘,随後點了暫停:“也不全是,”阿圓說:“母親待我和弟弟的感情是一樣的,沒有偏心。”

母親從來沒有因為他會化形而對他有任何的抵觸情緒,哪怕他的身形越來越大,母親再也沒有辦法在極端天氣的時候為他拖過樹葉抵禦暴雨狂風。哪怕他開始進食人類的食物,母親辛苦找來的高營養土壤不再是他的生活必需品。在母親眼裏,他永遠是需要自己照顧的小人參而已。

牧奇捏了下阿圓的臉頰,“謝謝伯母,讓我們阿圓能健康長大。”

能這樣可愛,能這樣赤誠地闖進他的生活。

阿圓彎起了唇角。

驀地想起主人爸爸曾打過來的那通電話,他問:“主人呢,今年過年你要回家嗎?”

如果主人回家了,他豈不是要一個人過年了。

牧奇收回手,垂下眼眸,“我的家就在這裏,不用再回了。”

阿圓怔了下,盡管主人頭偏得很快,他還是捕捉到了其眼底一閃而過的情緒。

似察覺到接下來的對話會讓主人不舒服,阿圓彎着腰拍向床頭的開關,房間頓時陷入黑暗。

只餘電腦屏幕上微弱的燈光。

兩人都沉默了有一會兒,只餘相互重疊的呼吸聲。

牧奇往枕頭上一靠,離電腦上的光源更遠了一些,似帶着笑意:“我曾經也有一個特別好的媽媽。”

阿圓把筆記本電腦也合上,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兩個人的神色都看不真切了。

他往被子裏縮了縮,靠在牧奇的肩膀上,“然後呢。”

牧奇的聲音有些沙啞,“從我八歲那年說起吧,那年我爸爸二婚了,二婚對象與我的家庭并不算門當戶對。她是我培訓班的語文老師,給我帶了兩年的課,應該是在我爸爸送我上課的時候,他們有了感情。”

“其實在上補習班的時候,我是特別喜歡這個語文老師的,覺得她很有媽媽的感覺,行事溫柔體貼,長相端莊賢淑,說話也輕言細語,我時常在想,我要是能有這樣的媽媽該多好。但真到得知她要做我媽媽的時候,我非常生氣,甚至算得上厭惡。我親生母親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所以我對她的印象幾近于零,也沒有多少感情,我厭惡這個新媽媽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她要搶走我的爸爸,說起來挺幼稚的,可那時候還是個小孩,想法很簡單也自私。”

“我爸一直是個雷厲風行極有主見的人,宣布二婚這件事,也只是通知我,并不是征求我的意見,所以那個女人就順理成章地住進了我家。”

八歲時候發生的事,照理說現在已經記不太清了,但牧奇似乎對那段記憶非常深刻,“我那時候正是叛逆的時期,想盡辦法不讓這位新媽媽好過,捉蟑螂放在她的鞋裏,把她的化妝品全部摳出來弄進馬桶裏沖掉,這種無聊的事情我做了不少。之所以這麽無法無天,是因為我發現她其實很想讨好我,她想在這家站穩腳跟,我做多過分她都不會告訴我爸爸。”

“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應該是在她進我家差不多半年左右的時候,當時城市并沒有禁鞭令,所以家家戶戶在過年的時候都會囤上一些鞭炮煙花,大年三十那天夜晚全家人一起燃放娛樂。我當時對鞭炮的危險程度并沒有多少預見,只知道它是個可以吓人的玩具,這麽好的機會,我當時又那麽渾,一心想着要用它吓吓那個搶走我爸的女人。”

“于是我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個鞭炮的引信,倉促間把它扔到那個女人的腳邊,然後怕鞭炮炸開的聲音太響了,我就捂住自己的耳朵。結果因為太慌張又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扔錯了,扔成了打火機,以至于那個已經引燃的鞭炮被我捂在了自己耳邊。”

“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我瞬間耳鳴。”

“那時我腦袋一片空白,回頭一看,眼前是那個女人鮮血淋漓的掌心。原來就在最後要炸開的那一瞬間,她主動伸手替我擋了一下。”

“如果時光倒流,我真希望她當時什麽動作也沒有,我的耳朵聾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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