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孤獨的王朝 王您合該待她好些
“王, 您不在的這幾日,有大批的人來搜山,看他們訓練有素, 應該都是鄭家派來的。”
容鏡一進金殿裏, 便将這幾日發生的事都悉數禀告給魏昭靈,“依照王您的意思, 死在山上那三個人的屍體臣具已處理妥當,他們不會發現的。”
彼時魏昭靈方才沐浴過, 一頭鴉青的長發還浸着濕潤的水澤, 他只穿着一身朱砂紅的單袍, 裏頭露出來一層白色的裏衣衣襟, 大約是水溫足熱,所以令他那張原本蒼白的面龐竟也熏染出幾分薄紅顏色。
為了保持清醒, 他勉強吃了顆李綏真遞來的丸藥,太陽穴刺痛發緊,他只用指腹略微揉了揉, 聽着容鏡的聲音,他面上卻看不出多少神情。
“既不是八戶族的人, 便不必打草驚蛇。”
他終于開口, 聲音緩慢, 有些漫不經心, “盯緊永望鎮上的韓家, 先找出其他六戶守陵人所在的方位, 鄭家的賬, 之後再算。”
“是。”容鏡垂首,低聲應道。
待容鏡退出金殿,李綏真擡首看一眼坐在書案後的魏昭靈, 便忍不住勸道:“王,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他說完才像是想起來那長幔後的床榻上還睡着一個姑娘,她起先是暈厥的,後來就純粹是睡得很沉,呼吸聲也越發綿長。
蒹綠替她上了藥,現下根本沒有要醒來的趨勢。
“王,不若,臣命蒹綠和春萍将姑娘待至偏殿去……”李綏真又小心翼翼地開口。
“不必了。”
魏昭靈喝了口熱茶,眉宇間才有一瞬舒展。
李綏真只得低頭稱是。
“只是,臣鬥膽一問,王與楚姑娘究竟是遇上什麽事了?怎麽又是弄得這一身傷?”
殿內寂寂無聲,他到底還是沒有忍住開口。
桌案上擺着棋盤,魏昭靈用兩指撚起一枚白子落于棋盤之上,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坐。”
李綏真随即領會,便再躬身行禮,随後在魏昭靈的對面坐了下來,捏起棋笥中的黑子輕扣在棋盤上。
殿內安靜得只剩下他們二人手中棋子輕扣玉盤的聲音,李綏真正捏着黑子要落時,卻又忽然聽見了魏昭靈平緩的嗓音:“孤曾記得母親提過,她有一個雙生妹妹,與她同出舊桃源,卻意外離散。”
“孤此前從未見過母親的這個妹妹,更不知她究竟在何處,是死了,又或是活着。”
李綏真花白的胡子微顫,他捏着黑子落于棋盤,卻忽然聽得坐在他對面的王輕笑了一聲,只是他并未将手伸向棋笥,李綏真卻見他捏着一枚東西扣在了棋盤之上。
其音清晰,驀地令李綏真胸口裏的那顆心髒也随之一窒。
那是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花瓣間又有金色痕跡由內蔓延出來,宛如金粉浸潤過一般,自有一種神秘的美感。
這世間,唯有從舊桃源出來的那對雙生花,才有這絕無僅有的兩枚玉。
“李綏真,你可從未告訴過孤,這公輸盈便是孤的姨母。”
他說這話時,聲音聽起來仍舊是冷靜平淡的,卻偏偏讓李綏真腦門兒上有了一層冷汗,他忙伏跪在地,垂首道,“王恕罪!”
公輸盈是這個“王朝複生”計劃最大的謀劃者,她是玉屏山的山主,一個将一生都要獻給巫神的巫陽女。
“孤此前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為何願窮畢生之力與你二人合謀,光複夜闌。”
殿中柔光照在魏昭靈那張面龐上,他看起來并沒有多少情緒外露,即便是質問,他也仍舊是散漫慵懶的,卻又帶着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夜闌不是她的家國,她沒道理那麽做。”
歷任玉屏山主都會得到之前諸代山主的傳承,不但是高絕的巫術,還能擁有更為神秘莫測的力量。
可公輸盈她究竟為什麽要費盡心思地将他藏在這仙澤山的地宮裏,精心策劃這一場千年後的複生?
“王,并非是臣不願告訴您,而是當年盈夫人曾囑咐過臣,此事若能隐瞞,便不必對王提及她曾經的身份……”
李綏真說着,用衣袖抹了一把腦門兒上的冷汗。
昔年天下人皆知夜闌王魏昭靈的母親顧霰出自阿璧異族,而身為顧霰的雙生妹妹,公輸盈本應也姓顧。
然而在當時的亂世之中,顧氏姐妹于戰火動亂之中離散,李綏真并不知道當年的顧盈究竟是因何而成了後來的公輸盈。
巫陽歷任山主皆姓公輸,而一旦成為山主,就必須要接受其血腥變态的傳承,這便導致那個韶華正好的女子在一夕之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
“即便盈夫人得到了玉屏山主的傳承,但只憑她,又或是巫陽後人所有的力量,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令王生魂複歸的,更不提那百萬兵卒化俑……”李綏真再不敢藏着那些事,此刻也都盡數說與魏昭靈聽了,“當年宣國與其他三國是用了邪術才使王您的魂靈被強行剝離軀體,也是他們用了邪術,才使得我夜闌百萬兵馬險些被活埋殆盡……盈夫人曾說過,他們依靠這種不正當的手段強行扭轉了天下大勢,天道必是會有所懲戒的。”
“她是受天道指引的人,借助的也該是上蒼之勢,她曾說過,她是為了保住您,也為的是順應天命,”
李綏真擡首,悄悄望了一眼魏昭靈,“臣以為,宣國當年遷都榕城,一定要守在仙澤山附近,想來應該是在怕些什麽,鄭家也許是知道了什麽……王,我夜闌與他們宣國,即便是遲了千年,看來也終究無可避免要翻一番這累世的舊賬。”
以邪祟之法改換天地,終歸不由天道所容。
宣國還沒來得及發展壯大,就被困于這孤清之境,周圍沒有鄰國,沒有更廣闊的天地,這裏就好像是被束縛的孤島,而宣國就成了這孤島之間,失落的王國。
即便原本身為諸侯國,鄭家卻在此摒棄侯國身份,自立為帝國,但他們到底也是見不得光的。
春夏秋冬有四季,但在這裏,只有無窮無盡的冬日。
這注定是被白雪覆蓋的國度,是永遠封閉在這片土地上的孤獨的王朝。
“至于有關盈夫人再多的事,臣也是不知情的,她當年并未對我多提。”李綏真再說起公輸盈,便又伏低身子,恭敬道。
話音落畢,李綏真靜待了片刻,殿內始終是安靜無聲的,弄得他心裏直打鼓,忍不住抿了抿幹澀的嘴唇。
直到他聽到棋笥裏棋子碰撞的清脆聲響,随之而來的就是那位君王平淡的嗓音,“坐。”
李綏真瞬間舒了口氣,忙應聲坐下。
見魏昭靈再落一子,他也忙撚起棋笥裏的黑子垂眼去看棋盤的走勢,略微想了片刻,他便落了子。
彼時簾內原本安靜睡着的姑娘像是忽的夢呓了兩聲,雖未聽清她到底說了些什麽,但李綏真還是不由擡首去看了那長幔後若隐若現的身影。
他這一看,才見魏昭靈也側過臉往那後頭瞥了一眼,那張面龐上沒有什麽波瀾,再回過頭時,又從棋笥裏捏出一顆白子來。
原本是在下棋的,李綏真也一直不敢再開口多說些什麽,但過了片刻,他卻忽然聽見魏昭靈開口道:“李綏真,你可見過像她這樣的人?”
“王……何意?”李綏真冷不丁地忽然聽到他這麽一句,還有些摸不着頭腦。
魏昭靈兀自落了一子,連眼簾都懶得掀,纖長濃密的睫毛遮掩下,令人并看不清此刻他的眼瞳裏究竟是什麽神情,“固執,頑劣,”
或是忽然瞥見那個被自己随手扔在案上的小龍人挂件,他淡色的唇微彎,卻是笑意寡冷,“還很幼稚,愚鈍。”
明知跟着他是多危險的事情,明明有很多的機會,她可以全身而退,她卻非要把自己弄成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
他始終無法理解這個姑娘,明明他在她的眼裏看到過恐懼害怕,可她卻又偏偏是個不肯輕易退縮的人。
“這……”
李綏真終于明白過來魏昭靈是在說簾子後頭睡着的那個姑娘,于是他斟酌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王,臣以為楚姑娘這般小的年紀,卻有這樣的膽識,是極為難得的……”
“有了魇生花,就注定她這輩子都無法擁有普通人的生活,按理來說,這些日子發生的這些事對她這樣一個小姑娘而言,她不可能不會害怕,但是很多時候,人的恐懼與無畏并非是不能共存的兩個極端,有的人會因為害怕而停滞不前,而有的人卻會正因為害怕而更要往前……”
小心地偷看一眼魏昭靈,見他垂着眼眸在看手裏的那枚白子,李綏真便清了清嗓子再道,“王,臣鬥膽說一句,姑娘為了王,已是三番四次置身險境,王您既已知姑娘的這份心意,合該待姑娘好些……畢竟,她因魇生花而被動地卷入這一切,那本是她不能選擇的,但救您,救臣或是救容将軍,那都出自她的真心。”
李綏真從第一次見魏昭靈那時起,他就已經是一個滿手染血的少年,活得分毫沒有人氣兒,扭曲血腥的奴隸生涯造就了他陰郁狠戾,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性子,他從未見過人間風月,那顆冰冷的心也從未愛過一個人。
或許他根本就從不知道,什麽是愛。
所以他活在這世上,才會覺得人世無趣又負累,唯有仇恨是支撐他的動力。
李綏真想,
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教會魏昭靈什麽是愛,也許他就不會深陷在過去的那些痛苦的折磨裏,好似這活着的每一刻都如烈火烹油般。
有人愛他,才能消解他對這世間的恨。
那麽那個人,為什麽不能是楚沅呢?
“臣告退。”李綏真看到魏昭靈的衣袖拂亂了玉棋盤上所有的棋子,他也明白點到即止的道理,并不再多說,便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便退出殿外去。
沉重的殿門被徐徐合上,殿內紗幔微微搖曳拂動,這裏再一次寂靜得不像話。
魏昭靈忽然扔了手裏的那枚棋子。
桌上的小龍人挂件的龍尾被明珠的華光照得晶瑩剔透,他靜看片刻,又忽而擰了眉。
他站起身來,伸手掀了那簾子。
躺在床榻上的姑娘整個人都縮在錦被裏,只露出她還裹着繃帶的腦袋,細聽之下,她的呼吸聲清淺卻可聞。
魏昭靈看見她的手從被角裏無意識地探出來,原本包紮好的白色布條或許是因為她的胡亂動彈而散開來,露出手上的道道傷口。
他就站在床榻旁,打量她的眉眼,也看她從被角裏露出來的那只手。
那個風雪夜,她自顧自地承諾他,一定會帶他回家。
她做到了她的承諾,他真的回到了魇都,雖然那裏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光景。
也是她告訴他說,擁有記憶就已經足夠了,他踏上那片土地,就算是回家。
她說那個替他修建王廟的老者,将他當做了很重要的信仰。
她妄圖用她的三言兩語,就要消解他內心裏所有的掙紮與迷惘,可憑什麽?她為什麽總要注意他的心情,為什麽總要猜測他在想什麽?
魏昭靈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他更不相信會有人無緣無故的,會甘願為他去做任何事。
可李綏真卻同他提及她的心意。
魏昭靈那雙黑沉沉的眼瞳盯着床榻上的姑娘半晌,那張向來少有情緒表露的面龐上竟多了幾分困惑。
最終,他沉默俯身,伸手将她手上松散的布條重新系好。
但在方才系好的那一刻,他也許是用的力道稍重了一些,引得睡夢中的姑娘蜷縮了手掌,她的手指剛好捏住他的指節。
那是很輕柔的觸碰,她的手指是溫熱的,有些柔滑,只虛虛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卻令魏昭靈脊背一瞬僵硬。
像是極輕地羽毛輕輕掃在他的指節,有點細微的癢意。
他反應過來,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收回了手。
卻是那一剎,他又聽到了她模糊的夢呓,竟然是在喚他的名字。
“魏昭靈……”
他看見她嘴唇微動。
“你……”她的聲音含糊,他起初并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麽,她卻偏偏又重複着念:“大郎,該喝藥了……”
“……”魏昭靈凝視她那張面龐半晌,竟是氣笑了。
她竟然連在夢裏,都仍記挂着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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