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此夜月溶溶 她有點可愛

檐下的絹紗燈籠被夜風吹得微微晃動, 木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個滿身都是青黑紋身的男人身上。

他們并不知道樓上的長柱後的陰影裏藏着兩個人。

“對不起……”

楚沅隔了好一會兒,才垂下腦袋真誠地道歉,“我有罪。”

她有點懊惱, 又有點尴尬。

魏昭靈才回過神, 便像是觸碰到了燙手山芋似的,松開了她的下巴, 他側過臉,不願意搭理她。

彼時樓下那個說話漏風的老頭吳鶴年忽然笑出聲來, “怎麽又是你小子?你們老顧家的家主這麽多年不肯露面, 可是瞧不上我們這些人?”

“跟外面的人擺譜也就算了, 好歹我們也是一千多年都上在同一本族譜裏的, 你們顧家連每回參加族會都只派些小魚小蝦來,是不是有些太傲慢了?”那孫太婆握着長柄煙鬥站起身來, 身上和耳朵上的銀飾碰撞着發出清脆的響聲。

“孫老,吳老,不必這麽大火氣, 您二位不也說了?我顧家千百年也都是這樣的規矩,”那肌肉發達的男人扯着嘴唇說了句, 又用那雙跟化了煙熏妝似的眼睛打量了一番圍坐在長方木桌前的所有人, 才又輕飄飄道:“既然千百年都這麽過來了, 諸位也沒必要說這些廢話。”

他這話說的并不客氣, 頓時令在場的許多人都黑了臉。

孫太婆一拍桌子, “顧旸, 你是不是太放肆了點?”

“不敢, 只是諸位應該也知道我顧家是八戶族之首,也自然肩負着更多的責任,還望孫老和吳老理解。”顧旸說着這樣的話, 那張臉上卻是顯而易見的倨傲之色。

孫太婆和吳鶴年正欲發作,韓松卻适時站起身來,伸手阻止,“好了,今日是咱們八戶族的族會,還是別在這些小事上過多争執的好,畢竟都是為皇室做事的。”

“顧旸啊,快入座吧。”韓松說着便朝那肌肉男使眼色。

顧旸也沒再多說些什麽,把那濕透的衣服往椅背上一搭,徑自坐了下來,他身材偉岸,坐下來就跟一座山似的,擡着下巴,分毫不在意坐在他對面的孫太婆臉上不悅的神情。

“聽說鐘家和錢家都換了新的家主,可是這應家,今天卻缺席了?”顧旸的目光在這木桌前的每一個人身上來回巡視。

“那應家的老大,看來是還不肯接手家主的位子。”一直沒怎麽說話的丁家家主開口了。

“應天霖倔得很,十幾歲的時候就跟應景山那老家夥鬧矛盾,跑出去自個兒過了,現在讓他這個嫡子回來接手應家,他也不願意,我聽說,他連他父親的葬禮都沒去。”韓家和應家共守一棵軒轅柏,應家的事兒,韓松也是知道一些的。

“老大不願意,那他們應家不是還有個老二嗎?”錢家勇滿不在乎地說。

吳鶴年卻說,“嫡子尚在,哪有把家業交給次子的道理?”

這話應該是戳到了錢家勇和鐘雪曦兩個人的痛楚,錢家勇臉色有些不好,一直坐在那兒的鐘雪曦更忍不住開口道:“吳老這是說的什麽話?要是那應天霖一直不肯接手,難不成他們應家的家主之位就要一直空缺着?”

鐘家沒有兒子,鐘裕德一輩子有不少女人,但最終也只有兩個女人給他生了兩個女兒。

大女兒鐘雪岚,小女兒鐘雪曦。

從小到大,嫡女鐘雪岚無論是在吃穿用度上,還是其他方面都比她要好,而鐘裕德對鐘雪岚的疼愛也遠超于鐘雪曦。

所以對于鐘雪岚,鐘雪曦其實并沒有那麽多的姐妹情感。

“雪曦啊,如今你鐘家就剩你一個了,你也不用再争些什麽,鐘家和應家是不一樣的。”吳鶴年擡了擡有點耷拉的眼皮,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

八戶族之內,若女子為嫡,同時又有次子,那麽家主之位也只會直接越過嫡女,傳給男子。

除非像鐘家這樣,後輩之中只有女子,那也就別無選擇。

“吳鶴年,你要是存心不将我們女人放在眼裏,就滾出我老太婆的翠玉島去!”他這話又惹了孫太婆的不滿。

眼見底下又開始一頓鬧哄哄地吵架,楚沅小聲地問身旁的人,“魏昭靈,你準備怎麽辦?你要把他們都殺了嗎?”

魏昭靈的目光一直停在院子裏的那群人身上,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語氣有些散漫慵懶,“殺了他們,還會有新的家主繼位。”

軒轅柏不毀,剩下那些家族的法器還在,只殺了這些人,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

“你是想等族會結束,派人跟着他們吧?”楚沅再看一眼樓下的那些人,她忽然恍悟。

魏昭靈看她一眼,算是默認。

“這仙澤山近來屢屢出事,按我們家主的意思,是讓應家盡快選出新的家主來,十五天後的祭月日,咱們每一家都各派些人上山,再加固一下石龍神像的封印。”木樓下,顧旸将顧家家主的意思傳達得很明确。

“闫隊長也是這個意思,”

韓松适時道,“這事不能總這麽拖下去,應天霖要是還不松口,就讓應家的老二做應家的家主。”

闫文清是皇室衛隊的隊長,也是皇帝鄭玄離面前的紅人,他的意思,自然也就是鄭玄離的意思。

這場族會開到了淩晨兩點多才散場,那孫太婆叫來自己的小孫子孫夜融,叫他帶着人安排衆人在不同的院子裏住下。

孫家的家奴比鐘家的還要多,島上戒備森嚴,幾乎每一處,每十幾分鐘就有巡邏的人往返。

木樓下還有提着燈籠守在兩旁的家奴,魏昭靈漫不經心地看着底下的情況,忽然喚了聲,“江永。”

明明他聲音極低,但楚沅卻還是看見江永不知從哪裏翻身上了木樓來,身手十分靈敏。

“王。”他來到魏昭靈身前彎腰行禮。

“盯緊他們。”魏昭靈只簡短一句。

“是。”

江永輕聲領命,身影再度沒入黑暗裏。

族會并不只是這麽簡單的一次會面,新上任的兩位家主——鐘雪曦和錢家勇此前也沒有什麽機會去學巫術,他們就是要借此機會,将已死的前任家主身上的巫術傳承,轉移到他們的身上。

所以這次鐘雪曦帶了鐘裕德的骨灰來,而錢永興的屍體至今都沒找到,所以只能單靠引靈之術隔空渡來錢永興的傳承。

一時半刻,他們應該還不會離開這翠玉島。

一場戲看罷,楚沅原本已經穿過光幕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可能是因為自己說漏嘴那個夢的事,她再和魏昭靈獨處的時候,面對他的那雙眼睛,她就難免有點想找個地洞鑽一鑽。

她逃也似的離開,可在浴室裏洗完澡,換了睡衣出來,坐在凳子上用吹風機吹頭發時她又忍不住想,他今晚睡在哪兒啊?

她看翠玉島上除了招待客人的院子,剩下的許多屋舍都是上了鎖的,那鎖也并非是普通的鎖,外人胡亂觸碰怕是會引起孫家人的警覺。

那孫太婆一看就是一個刁鑽的老太婆,生怕八戶族其他人多拿她一根針一粒米,島上不僅巡邏的人多,機關也多。

龍鳳金镯的情絲珠目前只會在晚上的九點半開始起效,直到淩晨六點為終,所以她想了想,還是搖晃情絲珠召出了那道光幕之門。

冷月銀輝散漫,圓融的一輪月光,似乎足以鋪散照盡整個人間。

楚沅沒想過自己赤着腳再度踏入另一個世界時,她會站在高高的屋頂,踩在屋檐直挺的脊線上。

脊線兩端的盡頭是挂着銅鈴的翹腳檐。

她看見那個年輕男人墨綠的鬥篷被風吹開了些,露出其間朱砂紅的衣袖,原本擋住他大半張臉的兜帽已經因為他這般随意的躺着而滑落下去,露出他烏濃的長發,還有那張無暇的面龐。

他手中握着一只不知從哪兒順來的玉壺,膝蓋上還放着一只紅玉九連環。

“你回來做什麽?”也許看見她,令他有些意外,那雙平淡無波的鳳眼輕擡,睨着她時,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你今晚就在這兒睡嗎?”楚沅沒敢亂動,怕掉到檐下去,“魏昭靈,能在這兒睡着的人,心得多大?”

見他沒什麽反應,楚沅就大着膽子往前邁了幾步。

她走得很小心,魏昭靈枕着一只手臂,瞥見她的舉動,便動了動白皙的指節,于是淡色的流光飛出,像顆小石子似的打在她的腳踝。

楚沅頓時踉跄後退,身形不穩,她倒吸一口涼氣,眼看就要掉下去了,淡色的流光卻又如同繩索一般鎖住她的腰身。

流光縮短,她轉瞬間出現在他的面前。

而他慢悠悠地坐起身來,擡頭望見面前的這個女孩兒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便嗤笑一聲,月光映照他的側臉,似乎神情卻冷淡了許多,“既然知道這裏危險,還不回去?”

他話音才落,卻不防她忽然蹲下身來,一手抱住了他的腰,與此同時她的手還準确地抓住了他戴着龍镯的那只手腕。

原本郁冷的眸子陡然一滞,他瞳孔微縮,而她一縷卷曲的頭發在這樣近的距離下輕輕拂過他的臉頰,像是刻意輕輕擦過臉頰的指腹,令他瞬間神思一亂,僵直身體。

手中的酒壺滑落到檐下去,摔碎在地上的聲音驚動了巡邏的家奴,可在他們匆匆趕來,将手中的燈籠光照向檐上的前一刻,原本在檐上擁抱在一起的兩人已經随着一道淡金色的光幕而消失不見。

不留絲毫痕跡。

靜谧的夜,窗外春枝婆娑,花影被風拂得簌簌而動。

只開着一盞小夜燈的房間裏憑空出現了一雙身影。

楚沅松開魏昭靈的腰身,她擡頭看見他那張還看不出多少情緒的臉龐,“你也不怕被他們發現,還睡人家房頂。”

在他緩緩地,用一雙眼睛看向她時,她挺直腰杆,理直氣壯地說,“你又不知不知道你自己,你多愛咳嗽啊,要是你忍不住咳嗽了,那他們不就都發現你了嗎?我這可是為你好!”

楚沅說完就把他往浴室裏推,“你來都來了,今晚就在這兒睡吧。”

魏昭靈看着浴室的門被關上,他立在暖黃色的光線裏許久,忽而回頭看向那面挂在牆上的鏡子。

鏡子裏的年輕男人少有這樣恍惑的情緒表露,他久久地盯着自己,又皺了皺眉。

楚沅聽到浴室裏有水聲響起,她松了口氣,在衣櫃裏翻出兩床被子來,一床鋪在地板上,一床用來蓋。

弄好地鋪,她看床上有兩個枕頭,她拿了一個放到地鋪裏來,卻又忽然聽見開門聲傳來。

她反射性地回頭,正見那個穿着單薄的朱砂長衫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他身後還有熱霧随之鋪散出來,轉瞬即逝。

這樣一幕,多像是她那場荒唐的夢。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把他的衣帶系得一絲不茍,每一處都不曾落下。

楚沅回過神,指了指自己的床,“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但見他的頭發還在滴水,她又站起來拿了電吹風,要給他吹頭發。

電吹風的噪聲響起,熱風一陣陣地吹着他的濕發,魏昭靈靜默地盯着那扇玻璃窗,在微暗的光影裏,那窗上映出站在他身後的,她模糊的影子。

她的手指猝不及防地穿插在他的發間,魏昭靈脊背一僵,眼睫微動,他忽然回頭,攥住她的手腕。

“你幹嘛?”楚沅還有點摸不着頭腦。

也不知道為什麽,魏昭靈看着她的眼睛,指節不自禁地又松開了些。

楚沅也沒多想,趁機掙脫他的手,繼續幫他吹頭發,“你頭發還沒吹幹呢。”

後來噪聲退去,夜仍是這般寂靜。

魏昭靈躺在陌生的這張床上,忽然看見睡在床下的楚沅坐起身來,下巴抵在他的床沿。

“魏昭靈,你是不是沒帶你的佩劍啊?”楚沅說着又站起來。

眼見她俯身,他便僵直了身體,“你做什麽?”

楚沅看他一眼,仍然探身往床裏側伸手。

魏昭靈順着她的手,看到了靠在牆邊的那只跟她差不多高的毛絨玩具熊,她把它的一只手拉過來,塞到他的手裏,又笑起來,“你将就一下,和它手拉手睡覺吧。”

“這只熊是我小時候,我爸爸給我買的,我那時候一個人在家經常會害怕到晚上做噩夢,我爸爸就給我買了這只熊,他說它很厲害,能吃掉我所有的噩夢……”

提起楚致光,楚沅臉上忍不住更多了一些笑意,“雖然我根本就沒相信過這麽扯淡的話,但是它陪我也的确很久了,你就把它當成你的佩劍吧。”

說她沒心沒肺,可是為什麽有的時候,她又總能這樣心細如塵。

魏昭靈看她又在地鋪裏躺下,他才算有了些反應,低眼去看自己手裏抓着的那只熊的手臂。

他指節松開,再偏頭,靜靜地望着床沿。

“還有,魏昭靈我必須要跟你解釋一下,關于我夢到你的這件事,是真的沒錯,但我是個正經人,夢裏你還穿了件衣服呢,信息量沒你想象中的那麽大,你放心。”她的聲音冷不丁地又冒出來。

她甚至還信誓旦旦地保證,“我今晚盡量不夢到你。”

魏昭靈神情一僵,他皺着眉閉起眼睛,原本冷白的面容再度有了些微燙的溫度,他咬牙,“楚沅,你最好适可而止。”

即便是心思難以收斂,即便是情難自禁,她又如何能夠這般不知遮攔地向他坦白她那些荒唐的夢?

他一時心緒翻覆,難以平靜,可片刻卻又偏偏聽到她的呼吸開始變得逐漸綿長。

于是他一頓,坐起身來時,便借着床頭櫃上的小夜燈,看見了地上那個把自己裹成蠶蛹的姑娘此刻已經呼呼大睡。

她将他攪擾得不得安寧,自己卻睡得這般心安理得。

此夜漫長,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那張臉上,久久難以移開。

她好奇怪。

可是溶溶夜色裏,連風都變得安靜。

她沉沉的睡着,時不時地還模糊的夢呓兩聲。

有那麽一瞬之間,他忽然又覺得,

她有點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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