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再見孫夜融 你這麽聰明,一定能活下來……

連着下了四天的雨終于停了, 天色卻仍是灰蒙蒙的,照得碧瓦宮牆的顏色越發黯淡,濕冷的風吹進窗棂裏, 帶着潮濕的草木清香。

殿內沒有點燈, 光線顯得有些昏暗,坐在地板上的年輕女人有着一張柔美的面容, 一身珍珠白的職業裝已經沾了些髒污,她總是盤起的長發此刻也已經散亂地披在肩頭, 她形容狼狽, 一雙眼睛緊盯着立在窗邊的那個人。

“鄭玄離, 一定要這樣嗎?”她終于開口, 在這樣寂靜的內殿裏,她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男人并不說話, 仍然在看窗外,他的身形如青松一般直挺,立在那兒便像是一道風景。

“哥, ”

她那雙眼眸裏蓄起淚花,泛白的嘴唇有些抖:“你是我哥, 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在如今的鄭家, 沒有人比我同你更親了, 可你現在是要做什麽?你要我去死?”

“昨夜朕收到急報, 南陵十三城已接連失守, ”

鄭玄離的聲音聽着并無太多波瀾, 仍是那樣輕緩平靜:“這些複活的夜闌人體質早已與常人不同, 并非是普通的武器槍支便能應付的,這天道不公,總是要眷顧這些早該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人, 可朕不能坐以待斃,朕不能看着我鄭家千年基業毀于一旦……”

他終于回過頭,去看她,“濯纓,你是朕的親妹妹,是我宣國的長公主,這是你必須要承擔的責任。”

“責任?”

眼眶裏的淚珠終于滾落下來,鄭濯纓忍不住冷笑,“三年前就因為你一句話,我即将結婚的未婚夫就成了你燈籠上的紙影,現在又是你這一句話,我就要付出我的生命?”

“鄭玄離,究竟什麽人在你心裏才算是重要的?”鄭濯纓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近乎厭惡地看着他那張平靜柔和的面容,“你十八歲迎娶的皇後是你自己選的,也是你自己殺的,現在就連我這個血親的妹妹,你也說殺就殺?”

即便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鄭濯纓也覺得自己從來都不算了解他。她是什麽時候開始懼怕鄭玄離的呢?大約,便是她發現鄭玄離親手殺了他的皇後那時起。

鄭玄離十八歲那年迎娶的皇後名喚秋瑛,是輔政大臣家的嫡女,早年他們都在專為貴族子弟創辦的學校讀書。

原本秋瑛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他們兩家早已約定好等秋瑛十八歲時便完婚,可鄭玄離一即位,便直接欽點秋瑛入宮為後。

皇帝的旨意自然沒有任何人敢違抗,當時鄭濯纓和秋瑛也算是好友,在宮中也常目睹被鄭玄離囚禁的秋瑛有多郁郁寡歡,但也許是時間真的能夠改變太多事,又或是當時的鄭玄離看起來足夠深情,秋瑛終于還是愛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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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濯纓還記得那時候的秋瑛是如何下定決心要做一個好皇後,要如何回應鄭玄離的真心。

可原來鄭玄離,根本就沒有什麽真心,又或者說他原本就是這樣一個病态的人,曾經從來都沒有看過他一眼的人終于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時候,他忽然又開始覺得索然無味,最後甚至親手殺了秋瑛。

所有人都以為秋瑛是因病而亡,只有鄭濯纓知道,秋瑛到底是怎麽死的。

從那個時候起,鄭濯纓就知道,她的哥哥是個瘋子。

所以她學會做一個懂事的妹妹,這麽多年來做着皇室發言人的位子,也幫他掩蓋了太多醜惡的真相。

可現在,她卻還是免不了死在他手裏。

“濯纓,朕也不想的。”

鄭玄離面上從頭至尾都未表現出一絲的氣惱,他的面容仍是那樣俊逸溫柔,連那雙眼睛都極具欺騙性。

他走到她的面前去,俯下身伸手要去撥弄她鬓邊的亂發,卻被她躲開,他的手只在半空停頓一下,便若無其事地收回,随後輕嘆:“可是如今只有用你獻祭,才能完成朕這最後一步的計劃,朕必須要将那些夜闌人重新埋進黃土之下,你與朕有一樣的血脈,你能幫朕完成這個計劃。”

他沖她笑,又伸手輕拍她的肩膀,随後站起來,轉過身時那張臉上便再沒多少笑容,也不管身後的鄭濯纓究竟是什麽表情,他再沒有絲毫猶豫地走出了殿外。

“陛下……”立在外面的闫文清一見他出來,便不由擡眼看了一眼殿門內,他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的,“您真的……要将濯纓公主獻祭嗎?”

“除了她,你還有更合适的人選嗎?”鄭玄離手指間摩挲着一粒失去了光彩的珠子,那是他親手從那個叫楚沅的女孩兒手腕上的桌子裏取出的,“縱她恨朕,朕也只能這麽做。”

闫文清跟在鄭玄離身邊已經很久,當然明白鄭玄離的性子,他一時也不敢再多說,只是轉而提起另一件事,“平王偷入勉政殿,已被臣拿下。”

“鄭靈隽?”

鄭玄離那雙眼瞳裏光影更暗,他驀地笑了一聲,神情卻冷了許多,“他可真是令朕失望。”

闫文清捉摸不準鄭玄離對鄭靈隽的态度,但鄭靈隽到底是鄭靈信的親弟,于是此刻便還是開了口:“陛下,平王年紀尚輕,容易受人蠱惑,臣以為……”

“文清,他那不是年少輕狂,是他骨子裏原本就有一半夜闌的血脈,這種人,終究算不得是自家人。”

鄭玄離打斷了闫文清的話,将那顆珠子捏進手心裏,“這宮中雖陣法遍布,能令那夜闌王一時不得而入,但也到底只是時間問題,你讓顧舒羅趕緊取出魇生花,今夜朕便要她重啓縛靈陣。”

“……是。”闫文清只得低頭應聲。

——

陰冷的牢獄裏安裝着一盞又一盞白熾燈,那樣明晃晃的光線照着水牢裏的水更顯出冷淡的粼波,石壁上偶爾有蜘蛛爬過,還有老鼠吱吱的聲音時不時地傳來。

楚沅被綁在木架上,雙手都被沉重的鐵索壓得擡不起來,她已經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麽時候,也更無暇再去想更多的事情,她半身都淹沒在稍顯渾濁的水裏,層層水波之下,是她看不到的一條又一條的蛇。

那些蛇沒有毒。

因為它們這些天來已經咬過她太多次,但她卻并沒有什麽中毒的征兆,只是被尖銳的牙齒咬進血肉的疼痛仍不是那麽好承受的。

她腳上沒有綁着鎖鏈,所以只能自己拼命地掙紮雙腿躲開那些蛇的攻擊,但是她越到後來,就越發沒有力氣,雙腿在冰冷的水裏失去了知覺,再被那些蛇咬的時候也就不再覺得疼了。

腦子昏昏沉沉的,她覺得自己的眼皮似有千斤重。

異能暫時被封住,她根本使不出來,也沒有辦法擺脫目前的困境,這裏靜悄悄的,除了每天給她扔饅頭的啞巴,她再沒見過任何人。

那啞巴走路很輕,像個沒有腿,只會飄的鬼,可這會兒楚沅聽到的腳步聲卻很清晰。

“你還好嗎?”

她忽然聽到了一道聲音。

楚沅勉強睜開眼睛,擡頭看見站在牢門邊的,是一個少年。

他留着烏黑的短發,笑時臉頰有酒窩顯現,穿着淺色的衣衫,看起來幹淨又明朗。

“孫……夜融?”楚沅艱難地開了口,嗓音嘶啞得厲害。

大約是他給她的印象也算是深刻的,所以她也還記得清楚他的名字。

少年幾乎是在聽見楚沅準确地喚出他名字的這一瞬,那雙眼睛就多添了歡欣的神采,他眼睛亮晶晶的,往前走了兩步,到了水池邊,“你記得我的名字?”

他伸手施展術法,将困住楚沅的鎖鏈解開,然後再飛身過去将她帶到牢門外,她身上不斷有水往下滴,孫夜融在看到她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雙腿時,臉上的笑容便陡然收斂殆盡,他回頭去看那在白熾燈下粼波搖晃的水面,“這底下有蛇?”

“你為什麽要救我?”楚沅靠在鐵欄杆上,喘着氣問他。

這個少年好像永遠都是這樣神秘,她和他之間也不過只有當時的一面之緣,而現在,他卻又偏偏出現在榕城皇宮裏。

孫夜融聞聲回頭看向她,他搖頭,說,“不,我救不了你,現在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我知道你手上的镯子是不一般的東西,可現在它也許是受了什麽影響,暫時失效了,所以你要自救,就不能再指望這镯子,”

說着,他頓了頓,語氣有些意味深長,“即便外面的某個人知道你如今被困宮內,可這宮裏陣法繁複,他要進來也絕非易事,所以,你必須要拖延些時間。”

孫夜融說着便一只手扶着她的後肩,給她輸送了些異能,“你放心,我是不會害你的……但是我的異能并不純粹,給你輸送這一點,也只能讓你暫時保持清醒。”

“你聽好了,鄭玄離今夜便要取你的魇生花,夜闌王陵的那些人是因魇生花複生的,而魇生花能讓他們生,也就能讓他們徹底死去,鄭玄離是要用你的魇生花重啓他先祖鄭啓曾經所動用過的縛靈陣來重新剝離夜闌王的生魂,讓死灰複燃的夜闌再度埋入地底,縛靈陣能讓夜闌覆滅一次,也能讓其覆滅第二次……你如果不想讓他死,那你就要想辦法讓自己好好活着,魇生花現在大約已經與你血脈相融了吧?一旦真的取出,你就會沒命。”

孫夜融把幹淨的帕子遞到她的手裏,他的眼睛清澈的就像翠玉島上那晚的星空一般,“我不想你死,可我沒有太多的辦法救你,”

可他又笑起來,定定地看她,“但你這麽聰明,一定能活下來吧?”

他是這樣奇怪的一個人,讓楚沅至今都看不懂他的用意,她對上他的目光,輕輕蹙起眉,“你的目的是什麽?”

他明明是被派來押她去顧舒羅那兒的,卻偏要在這個時候提醒她這些話。

他既然是鄭玄離的人,又為什麽要幫她?

“讓你活着,”

他仍然是笑着的,可語氣卻慢慢地變得越發缥缈,“讓鄭家人死絕,都是我的目的。”

孫夜融不再多說些什麽,只是扶起她,又将她早前被奪走的見雪塞進她的手裏,“時間是耽擱不起了,你可要記得我說的話。”

話音方落,在扶着楚沅往前走時,孫夜融不經意地回頭再看了一眼那波瀾已止的水池。

一縷又一縷的氣流如尖刺一般擊破水波,水裏頓時被血液染紅,水底再也沒有一絲動靜。

他終于收回目光,平靜地帶着楚沅朝地牢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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