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重啓縛靈陣 那魏昭靈,究竟有什麽是值……

榕城皇宮裏有一處南泷湖, 湖中央有一座祭月臺,那高臺足有三四十米高,是千年前鄭氏先祖皇帝——鄭恒命人築成的。

高臺圓如滿月, 但每每月光朗照下來, 便會被臺上的祭碑分割成兩抹彎月的影子,照得南泷湖一片粼粼水波映在高臺石壁就是有風拂過輕紗留下的漣漪波紋。

此刻天色早已經暗了下來, 晦暗的天幕裏落了簌簌的雪,厚重的積雪在一聲脆響間壓斷了一截細枝。

宮人将一盞又一盞的鬼面石燈添上鲵魚膏, 那一簇簇燃起來的火苗泛着深紅, 照得鬼面石燈的影子落在地上, 便更顯得猙獰扭曲。

楚沅戴着鐐铐, 被人扔到了高臺中央,她低眼看見自己身下的地面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紋, 她勉強坐起身來,腿上有傷口在被人押着走上高臺時再度崩裂,殷紅的血液流淌出來。

月輝落在她身上, 她看見那長階之下有兩人慢慢地走了上來。

“舒羅姐姐,你應該清楚, 要重啓縛靈陣, 并不一定要将魇生花取出來吧?魇生花早跟她血脈相融, 你将它取出來, 可遠沒有在她身體裏時好用。”

少年步履輕緩, 狀似不經意地同身旁那女子說起這話。

那女子赤着一雙腳, 腳踝上的紅繩上墜着一顆顆的骨珠, 行走間水綠色的裙擺微微拂動,一如春柳迎風,姿态綽約, “我當然清楚這一點,可你看看她。”

她說着擡了擡白皙的下巴,示意少年去看那圓臺上的姑娘,她手腕和腳踝都戴着沉重的鐐铐,一雙腿早就被蛇咬得沒一塊好皮肉,可即便是被這樣折磨,她那雙眼睛看起來,也還是清亮的。

“她性子這樣倔,會乖乖聽話,投誠陛下麽?”顧舒羅細細的眉尾是黛綠的顏色,她輕輕一挑,便滿是風情,“很少有骨頭這麽硬的,別說是個姑娘,便是個男人,也是極稀奇的。”

她走上最後一級階梯,審視着那些宮人按指定位置擺放好的柏木鬥,那些木鬥都是四四方方的,但總歸都是開口的方形要比底下封底的方形要大,形成上面寬闊,下面窄小的形狀。

她走過去随手抓了一把木鬥裏的谷米,那些谷米如砂礫一般從她指縫間再度回流木鬥之中,顧舒羅用帕子擦了擦手,才去看那擺在石臺上的狀如被剖開腹部的錦鯉瓷缸,一旁有人奉上幾根竹筷,她伸手拿過來,便将那竹筷一根根立于九個錦鯉瓷缸裏,小瓷缸裏明明只有水,但她偏偏能将每一根筷子憑空立在水波之間,且并沒有要倒下去的趨勢。

在巫陽一脈的巫術裏,一根竹節筷可用于“招魂”,九根筷子同立,便為的是“鎖魂”,将生魂剝離肉體,永遠禁锢抽離。

“現在,就只需要陛下的至親融做的血丹了。”顧舒羅擦幹淨手上的水漬,雙眸微微一彎。

而楚沅從頭至尾都在靜靜地觀察這些圍繞她而擺出來的這些物件,卻又忽然聽到那邊的南泷湖岸傳來了些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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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沅遙遙一望,望見岸邊綿密的一團火光,人影在燈火裏攢動着,卻有一道女聲近乎嘶喊:“陛下,求您饒了我弟弟,放了濯纓姐姐吧!”

被衆人簇擁着正要往岸邊的船上去,鄭玄離卻忽然聽見身後那道聲音,他一回頭,便見那年輕的女子在斑駁的樹影裏被燈火映出的紅腫眼眶。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他磕頭。

闫文清一見到她,瞳孔便是一縮,他當即走到她面前去攬住她的雙臂,“靈信,陛下面前不得造次……”

“闫文清,我弟弟呢?”鄭靈信仰頭望着面前的這個男人,抓着他衣袖便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靈隽偷入勉政殿,犯了錯,如今被關在牢裏,陛下寬宏,沒有治他的死罪。”闫文清看了一眼立在岸邊的鄭玄離,忙對鄭靈信道。

鄭靈信在聽見他這句話時,原本僵直的脊背明顯是松了一些的,可她的目光卻偏又定在鄭玄離身側的侍衛手上,那只色彩斑斓的琉璃罐。

那琉璃罐裏有暗沉沉的光芒映出,她眼睫顫動了一下,幾乎有些不敢置信,她愣愣地望向闫文清:“濯纓姐姐死了,對嗎?”

闫文清面對她的目光注視,始終沒有辦法說些什麽,只能沉默。

鄭靈信近乎失神,她怔怔地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半晌,她忽然笑了一聲,“寬宏?他能有多寬宏?”

她的嗓音越發哽咽,情緒陡然變得激動起來,“闫文清你是傻子嗎?他把他自己的親妹妹都殺了,你跟我說他寬宏?即便我弟弟不死,你覺得他會放過我們春和這一脈嗎?”

“靈信,”闫文清制住她的手臂,“這些事都跟你沒關系,你不要再說了,快回去吧。”

“闫文清!”

鄭靈信的眼眶早已經紅透,她狠狠地瞪他,“你對他忠心到連你的良心都不要了嗎?你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靈信……”闫文清那張清逸俊美的面龐流露出幾分無奈,他金絲眼鏡後的那雙眼睛看着她的神情仍是溫柔的,“靈信,你聽話,回家吧。”

“陛下!濯纓姐姐到底做錯了什麽?她為了你,為了皇室付出的還不夠多嗎?現在你還殺了她!”鄭靈信卻并不肯聽他的勸告,她不敢再看那侍衛手裏的琉璃罐,卻越發壓抑不住心裏的憤怒。

“靈信!”闫文清的神情變得有些焦急,他有些不安地去看鄭玄離。

鄭玄離那張隽秀的面龐卻仍帶着笑意,仿佛從未将她此刻的冒犯放在心上,他甚至還伸手摸了摸旁邊侍衛手上的琉璃罐,“你提醒朕了,濯纓一個人去的孤單,不若,你去陪着她吧。”

“陛下?!”闫文清瞪大雙眼,終于有些慌亂,“陛下,靈信她只是一時……”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鄭玄離好似恍悟一般,“啊,文清,朕險些忘了,她是你的未婚妻吧?”

鄭玄離微微一笑,“那你就該管好她。”

闫文清後背已然生涼:“臣知道,臣一定管好她。”

可下一秒,他卻明顯感覺到一道冰冷的氣流擦着空氣,掠過他的側臉,他反射性地随之看去,便見鄭靈信的腹部已經多了一個血窟窿。

他瞳孔緊縮:“靈信!”

闫文清抱住她驟然失去支撐的身體,不過片刻,她就已經閉上眼睛沒了聲息,他看着她的臉,半晌才又去看鄭玄離。

“春和家的人都流有一半夜闌的血……文清,她不适合你,”鄭玄離那雙眼睛裏的神色仍是清清淡淡的,面上卻沒了笑容,“鄭靈隽也不必留着,今夜過後,春和一脈的人,就都殺了吧。”

他分毫不擔心眼前的闫文清會因為鄭靈信而背叛他,因為鄭玄離從來都沒有真的信任任何人,即便闫文清跟了鄭玄離多年,他也還是免不了要淪為鄭玄離燈籠上的紙影。

只有被控制的人,才會難生背叛之心。

鄭靈隽明明成了紙影卻偏要背叛他,鄭玄離當然不可能會原諒他,甚至連春和君同魏姒所延續的那一脈鄭家旁支,他都要處理幹淨。

鄭玄離說罷,便也不再去看那擁着鄭靈信屍體的闫文清,轉身率先走上船去,由一行人送至南泷湖中央的祭月臺。

顧舒羅看到鄭玄離走上來,便同孫夜融一齊行禮,“拜見陛下。”

鄭玄離坐到了一旁的烏木椅上,只輕擡下颌示意身旁的侍衛将那琉璃罐送到顧舒羅的面前去。

顧舒羅拿到了那枚血丹,便去準備後續事宜。

彼時鄭玄離将目光放到了那個跪坐在圓臺中央的年輕姑娘身上,又饒有興致地去打量她那雙被群蛇撕咬得血肉模糊的腿,“那麽多的蛇,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還行吧。”楚沅皮笑肉不笑,“你要是實在好奇是個什麽滋味,你也可以自己試試啊。”

鄭玄離只是在那日她被人送來時間過她一面,但那時的楚沅是昏迷的,他還并未領教過她的這些嘴上功夫。

他大約是覺得新奇有趣的,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去,“你不害怕?”

“我怕的話,你就會放了我?”

楚沅反問他。

“當然不會,”

鄭玄離蹲下身,他朝她笑,“但若是你願意幫朕重啓縛靈陣,鎮壓夜闌王,朕也可以不取魇生花,不要你的性命。”

“可偏偏你倔得很,寧願被那水底的群蛇啃咬這麽多天,也不願意松口。”他忽而嘆了一聲,“你死了,倒還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她大約也才十八歲的年紀,這麽多天以來,她所受的折磨早非是常人能忍,可偏偏她是個不會哭,也不會服軟的姑娘,硬是生生地挺了這麽多天,連眼圈兒都沒紅過。

鄭玄離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姑娘。

“那看來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楚沅扯着蒼白的唇,笑了一下。

鄭玄離眉峰一剔,笑得更加溫和,“你改變主意了?”

楚沅也不急着回答他,只是雙手撐在地上,身體往後一仰,“你們每天就給三個饅頭,真的很摳門兒,我現在有點兒餓了,能先給我弄一桌好吃的嗎?”

“再不濟,泡面總有吧?給我多加兩個雞蛋就行。”她又添了一句。

孫夜融在一旁聽見了楚沅說的這些話,他不由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随後垂下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鄭玄離大約是真沒見過她這樣的,竟然還真的命人給她準備了席面,送上祭月臺來,原本坐在地上的楚沅也終于坐上了鋪着軟墊的椅子,她面前的桌子上擺着十幾道菜。

若如孫夜融所說,她的镯子是受到了什麽東西的幹擾,導致短暫的失效,那麽她要等來魏昭靈,就還要花些時間。

可是現在擺在她面前的難題是,如果他們取出了她身體裏的魇生花,她會死,魏昭靈也會因為縛靈陣而死,如果她假意答應鄭玄離配合他們重啓縛靈陣,那也終究拖不了太久的時間。

她一邊慢吞吞地吃飯,一邊細細地思考着。

而鄭玄離卻分毫不關心她究竟是真心投誠,還是假意逢迎,反正時間很快就到了,若她是真的願意配合那自然是好,若不願意,他再讓顧舒羅取魇生花也是不耽誤的。

但在此刻,他一手撐着下巴,看着這個姑娘一口一口地往嘴裏塞白米飯,他竟也忍不住笑意滿面,“朕該早些認識你的。”

楚沅聞聲擡頭,沒明白他的意思。

“若知道你是這樣的一個人,朕便不将你放在水牢裏了。”鄭玄離繼續說道。

他很少會有現在這樣愉悅的情緒,上一次這樣面對一個人時,坐在他對面的,還是那個不願看他的秋瑛。

秋瑛。

鄭玄離驀地蹙了一下眉,他發現自己竟已經想不起他那位皇後的臉了。

“……”楚沅不知道該回答什麽,索性埋頭認真幹飯。

一頓飯吃完,楚沅險些吃撐,大約是飯吃得飽了,她還真的想出了一個辦法,既然不能逃避入陣眼,也不能不釋放魇生花的能力,那她索性就打亂顧舒羅陣法內的符紋排列順序。

她在趙家看過趙憑霜練習陣法的本子,趙憑霜喜歡研究那些東西,那幾天她正試着鑽研怎麽打亂陣法,楚沅看過她本子的幾頁,大概記得一些怎樣才能使陣法失效的符紋排列順序,吃飯的時候她努力地回想過了,到底準不準确她心裏也摸不準,但在這樣緊迫的情況之下,她也只能試一試了。

将殘羹冷炙都撤了下去,天幕裏的那一輪明月也已經越發圓融,時間已經到了,鄭玄離看着楚沅走入陣眼,他再度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你無論做什麽都是無用的,所以最好別耍花招。”顧舒羅輕瞥一眼身旁的這個姑娘。

“哦。”楚沅只随口應了聲,并不看她。

要啓動縛靈陣,就需要顧舒羅将被鬼面石燈裏的光從地面映出的那一道又一道的符紋牽引出來,以嚴苛的方位準确關聯起來。

暗紅的光幾乎将顧舒羅和楚沅都慢慢地包裹在其間,顧舒羅一壁揮動手指間的銀蝶筆,一壁回身看向楚沅,“你怎麽還不動手?”

楚沅翻了個白眼,手掌裏湧出一簇流光。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或是真的感應到了楚沅魇生花的異能,所以顧舒羅便專心致志地去操控那些符紋一道道勾連起來,彼時紅光外面,錦鯉瓷缸中的竹筷不斷顫動,卻始終沒有倒下,那些柏木鬥裏的谷米間被宮人們點上了一炷又一炷的香,那煙霧缭繞,絲絲縷縷都浸入了紅光之內。

此間的風聲開始變得猶如鬼魅的哭嚎一般,天邊雷聲滾滾,閃電頻出。

強大的罡風卷起高臺之下臨水而培的樹木的枝葉,引得南泷湖裏的水分流而上,彙聚于高空之間。

鄭玄離微微一笑,手肘抵在扶手上,他估算着,大約此時數萬的士兵都已在仙澤山下,只等縛靈陣一重啓,他便要将那些醒來的夜闌人殺光,而那些還未來得及複生的,也将永遠埋在仙澤山中。

夜闌人的體質再不一樣又如何?他手握幾十萬兵卒,而夜闌如今複活的人也不過數萬,那夜闌王魏昭靈別說要入榕城皇宮,他要進榕城,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一件事。

可一個半小時的時間過去,那原本已經逐漸成型的縛靈陣卻慢慢地失了顏色,如注的水流猝不及防地跌回南泷湖中,天邊的雷聲也小了許多。

鄭玄離面上的笑意凝滞,他驀地站起身,緊盯着那包裹住顧舒羅與楚沅二人的紅光。

又是半個小時過去,那紅光驟然破碎無痕。

彼時顧舒羅一掌打在楚沅身上,令其摔倒在地,吐了血。

她看向鄭玄離,“陛下,這姑娘果真冥頑不靈,我一心融合符紋,可她卻假意提供魇生花之力,在我身後将我排列好的符紋全數打亂……致使陣法失效。”

鄭玄離面容霎時陰沉許多,在顧舒羅命人拿來一整套剔骨刀要取楚沅的魇生花時,他率先走上前去取出其中一柄剔骨刀來,毫不猶豫地紮進楚沅的肩胛骨裏。

楚沅痛得厲害,頸間的青筋都顯露出來,可她卻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了,而鄭玄離掐住她的脖頸,“你在拖延時間啊?”

他手中的剔骨刀又深入幾寸,看見她渾身顫抖,肩胛骨的鮮血幾乎染紅了他的手,他面上不由流露出幾分費解的神情,“可是為什麽?”

“那夜闌王魏昭靈,究竟有什麽是值得你這樣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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