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刻意的蠱惑 她想起那個滿是藥味的吻
從仙澤山回來之後, 趙松庭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整整兩天,到第三天的下午,趙憑霜才敲開了他的房門。
厚重的窗簾被拉得很嚴實, 書房裏的光線顯得很昏暗, 趙憑霜看着自己的父親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她沉默地将廚房準備好的飯菜擺到他的面前去。
“爸爸, 您是在怪我嗎?”她将一杯水放在他手邊,垂着眼睛輕聲問。
趙松庭下巴上的胡茬沒有打理, 臉上是遮掩不住的頹喪之色, 他也沒有要動筷的意思, 反倒是點了根煙抽了一口。
他輕輕吐出煙霧, 才開口道:“霜霜,我還沒遇見你媽媽的那時候, 我就已經在計劃這件事了。”
“這是你爺爺的遺願,是我必須要遵從的使命,可你呢?你身為我趙家的女兒, 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麽?”
這話聽起來像是質問,可他面對自己的這個女兒, 語氣卻也總是不能做到十分的嚴厲, 此刻更多的, 還是無奈。
“我們趙家先祖的遺願都沒人遵守, 您又為什麽一定要遵守爺爺的遺願?”趙憑霜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爸爸, 我已經把扳指交給楚沅了, 現在您手裏也沒有能夠壓制夜闌王的籌碼了,您除了放手,沒有別的選擇了。”
“楚沅相信他不會擾亂華國的安寧, 而我相信楚沅,您又為什麽不能試着也相信她呢?我們趙家是世家之首,您從前總是教我要以身作則,不能丢趙家的臉面,可是爸爸,為了一件也許根本不會發生的事,為了保住我們趙家在華國的地位,您就要殺了那些好不容易活過來的人,這真的公平嗎?”
趙松庭指間夾着煙不說話,趙憑霜看了一眼他那猩紅的煙頭,她站起身來,那雙杏眼還是冷冷清清的,“爸爸,您吃飯吧。”
說完,她便轉身朝書房外走去。
而趙松庭聽着她的腳步聲才像是終于有了點反應,他擡頭正好看見趙憑霜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半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的這個女兒性子最冷靜,可她到底也才十七八歲,在許多事情上仍顯得有些天真。
那夜闌王是從千萬殺伐裏蹚過來的,坐上王座之前,他腳下也不知踩了多少枯骨血肉。
那樣一位狠絕的君王,又怎麽可能會放過他呢?
趙憑霜将扳指交給了楚沅,殊不知,她也将自己父親的性命,送入了夜闌王的手裏。
趙松庭在書房枯坐許久,手指間的香煙已經燃盡,他扔進煙灰缸裏,趙憑霜送來的飯菜已經冷了,但他還是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了。
吃完後,他才又臨着桌上的臺燈,從抽屜裏拿出紙筆來寫了一封信。
直到有人在門外說楚沅來了,他才收拾好紙筆,撫平西裝外套上的褶皺,走出書房下了樓。
趙憑霜見趙松庭下來了,她便對楚沅道:“你們先聊吧。”
随後她就站起來往後面的小花園裏去了。
楚沅在沙發上坐着,靜靜地等着趙松庭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她才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明明那日他們還劍拔弩張,差點在仙澤山上的兩層陣法裏同歸于盡,但在這個下午,他們卻偏偏又在同一屋檐下安靜地相對而坐。
“你怎麽還敢來我這兒?不怕我把你抓起來,趁機再對付那夜闌王?”趙松庭看她悠閑散漫的樣子,便扯唇笑了一聲。
可話音才落,他的目光便定在了她脖頸間挂着的那枚玉扳指上,一時間,他的神情多了些細微的變化。
“我又不是傻子,才不會做自投羅網的事。”楚沅把杯子放下,擡頭看見他凝滞的目光,她便又道,“我今天來,是有些事想跟你說。”
“你想說些什麽?”趙松庭不動聲色。
“你可以不相信魏昭靈,但我是華國人,我從小生長在這裏,如果魏昭靈是那種為了要重回故土而不惜制造戰亂的人,我也不會跟他站在一起,”
楚沅捏着那枚玉扳指,“這是他給我的,他是什麽意思你應該也很清楚。”
“他能将這東西交給你,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
趙松庭隔了片刻後才開口,“但是楚沅,你終歸還是年紀輕,你不明白你和他之間隔着的,到底是多麽深的溝壑。”
“你來與我和談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楚沅,他是君王,一個原本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君王,他知道我趙家背叛了夜闌,他更知道我為了殺他都做了些什麽,你覺得,他真的會放過我嗎?”
趙松庭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那魏昭靈會放過他趙家。
如果不是他手裏還有餘家的玉璧,怕是他也根本沒有機會坐在這兒等着楚沅上門來同他說這些。
“他也許不會放過你,”
楚沅細細思索了片刻,“但他是不會牽連其他人的。”
“但是讓你死容易,要換世家和夜闌之間的安寧卻不容易,”楚沅迎上趙松庭的目光,“他根本不在意你們趙家到底是背叛他還是忠于他,因為一千多年的時間過去,他也不會要你們一定是他的臣子,但是你錯就錯在不該為了你們趙家在華國的這一點利益去害他。”
“我會讓他饒你一命,但這都是為了憑霜。”
楚沅說完,也不再多作停留,她站起身來也不管趙松庭到底是個什麽表情,徑自便往大門外走去。
離開趙家,楚沅回到來之前定的酒店,才坐下來休息了沒多久,她就點開微信,給塗月滿打了個視頻電話。
手機屏幕裏的老太太頭上戴着花環,笑得眯起眼睛,一見到她就喊:“沅沅。”
“奶奶,您今天打扮得可真不錯。”楚沅也沖着她笑。
“都是你爺爺,非得給我買個這個戴着,我說我又不是十幾歲的姑娘了戴這個不好看,他非不聽……”塗月滿一副嗔怪的樣子,手機鏡頭慢慢移向了在她旁邊戴着老花鏡看書的聶初文。
“我覺得挺好看的呀,老聶頭欣賞水平可好了。”楚沅看到聶初文擡頭看她,就朝他豎起大拇指,“您也收拾得挺精神啊。”
“你說你,我們出來玩兒,你也不跟着一起來。”塗月滿嘆了口氣。
“我要高三了嘛,我讓我朋友幫我補課呢,免得老聶頭老拿我成績不好說事。”楚沅笑嘻嘻地說。
“合着你那成績我還不能說了?”聶初文哼了一聲。
“能,怎麽不能啊。”楚沅點頭如搗蒜。
聶初文原本也是想讓她進世家裏的,這樣也就免去了很多的麻煩,現在見她又跟趙家的女兒相處得好,他心裏也自然是樂意的。
這段時間楚沅經歷的所有事她都沒有對聶初文和塗月滿提起,之前容鏡匆忙把他們從鹿門別苑帶出來,也是說楚沅又得了世家的獎勵,讓他安排他們老兩口去國外旅游。
楚沅經常跟他們視頻,他們也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跟老兩口聊了會兒天,楚沅挂斷了視頻電話,大概還有十多天學校就要開學了,但因為這些日子裏事情太多,她的暑假作業也沒寫多少,所以她哪兒也沒去,就在酒店房間裏寫作業。
魏昭靈早将之前取出的情絲珠還給了她,所以晚上九點龍鳳雙镯便再度突破空間限制勾連起了一道光幕。
魏昭靈提着食盒穿過光幕,擡眼看見她趴在桌前的背影,他走上前去将食盒放在桌上,楚沅捏着筆偏頭看見了他的臉。
“你過來幹什麽?”她放下筆。
“你遲遲不來,我還以為你是遇上什麽事了。”
如果是以前,光幕出現時魏昭靈一擡頭便能看見她滿心歡喜地穿過光幕朝他跑來,但今日他等了大約有五分鐘,她也沒有什麽動靜,适逢蒹綠提着食盒走上石階來,他便随手接了,兀自邁入光幕之中,來到這結界之外的世界。
“……我在做作業,沒注意時間。”
楚沅讪笑了一聲,又忙去看他提來的食盒裏都有什麽。
食盒裏原只是一個人的餐食,是蒹綠去膳房替魏昭靈取去照影亭的,因此裏面也只放了一副玉箸和湯匙。
菜色很清淡,裏頭放着的那一碗粥聞着也有淡淡的藥味,楚沅一瞬明白過來,“你還沒吃啊?”
藥膳粥是只有魏昭靈才吃的,那也是夜闌王陵裏那位跟大家一起複生的禦廚和如今王宮裏的太醫一起琢磨出來的食補之策。
“那你快吃吧。”楚沅把玉筷塞進他手裏,然後拿起手機點了一份外賣。
魏昭靈倒也沒什麽所謂,便在桌前坐下來,慢條斯理地吃飯。
但坐在他對面的女孩兒雙手撐着下巴,望着他的那雙眼睛有點難以令人忽視,魏昭靈停頓了一下,夾起一片脆藕給她。
楚沅原本就有點餓了,看他給她夾菜,她也開開心心地吃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他好像有了些新的興致,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夾給她,楚沅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仿佛看穿一切,“……我看你是不喜歡吃的都給我吃了吧?”
他根本沒動過筷子夾菜吃,只用湯匙喝了幾口藥膳粥,顯然他并不喜歡這些菜式。
魏昭靈聞言,雖沒說話,但那雙眼睛卻彎了彎。
他的眉眼生得十分漂亮,但不笑的時候便好像和人隔着萬分渺遠的距離,一雙眼睛清冷又陰郁,但是他一笑起來,他原本銳利沉冷的眼睛都好像變得溫柔了許多,幹淨柔和得像春日裏的風。
楚沅勉強定了定神,并在心裏警告自己要抵住他的蠱惑。
可她忽然又想起那天那個滿是藥味的吻。
楚沅的目光定在那杯特意加多了檸檬,并且少放糖的檸檬水片刻,那是她為了讓自己專心做作業,不要打瞌睡,特地買的,此刻她福至心靈,端起杯子就猛喝了一口。
這麽一大口幾乎酸倒了她的牙。
魏昭靈才将湯匙擱在碗壁碰撞出清晰的一聲響,他一擡頭便看見楚沅的臉幾乎都皺成了一團。
他才開口,還沒來得及問些什麽,她卻已經先朝他撲了過來。
就這麽忽然的,
她柔軟微涼的唇瓣貼着他的,
魏昭靈的手已經下意識地護住她的腰,可那種聞着清香卻實則酸澀的味道令他在這一刻有些發懵。
窗外的天色黯淡濃深,這夏夜的風都帶着些燥熱的溫度。
這霓虹的燈影蔓延出去,照着這個城市的夜更顯五光十色,但這熱鬧缤紛的光影卻并未綿延至城郊的趙家。
楚沅離開後,趙松庭便又回到了書房裏。
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桌面上臺燈的光照着他的臉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他不斷地按着手裏的打火機,擦出火焰又瞬間蓋滅,如此重複許多次。
窗簾半開着,那落地窗分明是被月光照出了一片清瑩瑩的影子,但卻又在忽然之間添了些扭曲的陰影。
骨骼扭動發出的脆響在這房間裏顯得異常清晰,那窗外怪異張揚的影子浸透了窗,慢慢地凝成了一抹漆黑的人影,就憑空出現在了這間寂靜的書房裏。
那影子每走一步,骨骼就會咯吱作響。
“你失敗了。”
那影子發出的聲音有些沙啞,好似程序錯亂的機器人一般,咬字都是僵硬的。
“我已經盡力了。”
趙松庭面上連一絲神情變化也無,也沒有回頭看他。
“怎麽?你想放棄了?”影子嘲諷似的笑一聲,“你不會真的相信,魏昭靈他會舍得放棄這外面的世界吧?”
“現在我手裏也沒有什麽大的籌碼了,”
趙松庭看着自己打火機擦出的火苗被房間裏不知從何處來的陰冷的風吹熄,他平靜的說,“我相信楚沅,她能保我趙家,我自然也沒有跟夜闌王作對的理由了。”
“趙松庭,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跟我合作了?”那影子的聲音僵硬,卻也能聽出幾分語氣裏的不悅。
“合作是相互的,你給了我結界背面的消息,我也幫你延續了生命,但你沒什麽可以幫我的了,我也已經沒什麽可以再幫你的了。”趙松庭将打火機擱在桌上,仍沒有回頭去看那道混沌的影子。
這書房裏一時靜得有些詭秘,陰冷的風在房間裏四處流竄,連桌上臺燈的光都變得一閃一閃的。
那影子發出低低的冷笑聲,無端有些滲人。
趙松庭忽然被無形的氣流掐住脖頸,他驟然瞪大雙眼要使出異能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
“你的能力怎麽會……”他艱難開口,卻沒有将話說完整。
“趙松庭,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可惜啊,你還是輸給了魏昭靈……”影子在他身後輕嘆着,好似在惋惜,“你怎麽可以輸給他呢?”
“他那樣的人,最善心計,千年前是這樣,想不到複生之後,他也還是如此。”
影子好似自言自語,“我等了這麽久,就是要等着他走上末路,可偏偏,他竟然還滅了宣國。”
趙松庭的臉已經漲得發紫,他仰着頭,一雙眼睛裏映出來那混沌光色裏半邊白骨半邊人皮的一張臉,他聽到那影子輕聲道:“你說得對,你确實對我沒什麽用了,”
“既然沒用,那你就該死了。”
殷紅的鮮血迸濺出來,灑在臺燈的燈罩上映出斑駁的顏色。
趙松庭脖頸間多出一道猙獰的傷口,靠在椅子上,那雙眼瞳已經變得渙散無光。
而書房裏一片寂靜,再照不見什麽陰暗的影子,只有落地窗外鋪散進來的一片月光銀白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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