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萬般紅塵味 早知苦果,也心甘情願地吃……

京都趙家的家主趙松庭深夜慘死在自己家的書房裏, 還是家裏的管事一大早去敲門卻很久都聽不見裏頭有聲音,叫人來撞開門才發現的。

趙松庭死狀極慘,脖頸幾乎都快被割斷, 趙憑霜只看了一眼就當場暈了過去。

趙憑霜被扶到沙發上躺着, 客廳裏滿是繁雜急促的腳步聲,她的兩個哥哥吵得不可開交。

“一定是夜闌王!除了他還能有誰!”趙憑月性子急躁, 又親眼見了自己父親的死狀,他此刻已經完全無法冷靜, “哥, 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

“憑月, 你先冷靜點, 是不是夜闌王還不一定。”趙憑風腦子裏還有些發懵,他到現在還是有些無法接受父親已經離開的事實。

趙松庭一出事, 趙家所有的人都趕來了大宅,這偌大的客廳也因為他們的到來而顯得擁擠起來。

“大家不要慌,這當務之急, 還是要先決定新任的家主才是,否則世家松散, 還怎麽去對付夜闌王?”

說話的是趙家的二爺, 趙松庭的二叔, 他拄着拐坐在沙發上, 端得是一副沉穩的樣子。

穿着墨綠旗袍的中年女人才見了自己二哥的遺容, 此刻一雙眼睛都是泛紅的, 大約是察覺到了趙家二爺的意思, 她便柳眉一蹙,徑自開口:“二叔,這繼任家主的位置還用商量嗎?憑風是松庭的長子, 理應由他來繼承。”

她是趙松庭的三妹,也就是趙憑風三兄妹的親姑姑。

“青竹,你這話不對吧?松庭他早前也不是大哥選定的。”趙家二爺的妻子不鹹不淡地反駁了一句。

“那是我二哥靠自己争取的!這趙家還有誰比我二哥優秀?現在他才剛過身,二叔二嬸你們就惦記上了家主的位子,這是不是有些太讓人心寒了?!”趙青竹一向跟那講話尖酸的二嬸不對付,此刻又因為趙松庭的死,她的情緒也變得十分不穩定,聽出了他們這對老夫妻的弦外之音,她就有些壓不住火了。

她的大哥趙松雲不成器,老太爺去時趙家出了好大的亂子,趙松雲沒處理好不說,反倒還添了把火,後來趙松雲和外頭有特殊能力的散戶為着個女人争來争去,最後還丢了命。

要不是趙松庭關鍵時刻站出來穩住了局面,或許當初趙家就保不住世家之首的位置了。

“青竹,咱們趙家這麽一大家子人,其他世家可都看着咱們呢,要不是松庭走得匆忙,什麽話也沒留,我們哪裏用得着這麽着急?”那趙二爺秉着一副為大局着想的姿态。

趙憑霜才清醒過來就正好聽到她那位二叔公的這番話,她看着客廳裏那麽多熟悉的面孔,她慢慢地坐起來,好像腦海裏還是父親死去的樣子,她渾身冰涼,開口說話時聲音都有點幹澀:“叔公,您能先別說這些嗎?”

“霜霜……”趙憑風和趙憑月見她醒過來就立馬圍了上去。

“霜霜,咱們趙家太大,當然不能一日無主,叔公這麽做,也是為了穩住其他世家啊。”

趙二爺站起身拄着拐,走到她的面前來,端的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

家族太大總會少了許多尋常的血緣溫情,當家人一死,這些家族底下的人就蜂擁而至,誰都渴望能将最大的利益攥在自己手裏,趙憑霜抿緊嘴唇,她的那雙眼睛已經紅腫,淚花閃爍卻遲遲沒有從眼眶掉出去,“叔公到底有沒有私心,您自己心裏應該很清楚。”

她這麽一句話,讓趙二爺臉色一瞬發沉,他正想質問這個小輩,卻聽有人從樓上急匆匆地跑下來。

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手裏拿着一封信跑到趙憑風三兄妹的面前,說,“兩位少爺,小姐,這是我在家主的抽屜裏找到的。”

趙憑風聽了便立即伸手将那封信接了過來,他一行一行字看完,又仔細确認了那的确是自己父親的筆跡。

趙二爺原本以為趙松庭是沒有留下什麽遺言的,誰知道這中途竟然還找出來一封信。

信紙攥在趙憑風手裏,他也看不到上面的內容,面上到底還是洩露了一絲焦急,“那上頭都說什麽了?”

客廳裏所有的趙家人都不由緊盯着趙憑風。

趙憑風将信紙遞給了趙憑霜,随後當着所有人的面,道:“我确認過了,确實是父親的筆跡,他已經選定了下一任家主。”

“誰?”趙二爺握着拐杖的手指收緊。

趙憑風偏頭看向坐在沙發上,捧着信紙,面色蒼白的妹妹,“我妹妹趙憑霜。”

“什麽?這怎麽可能呢?霜霜還是個小姑娘呢,今年也才十八歲吧?她怎麽能做我們趙家的家主?憑風,那信到底是不是松庭寫的?”趙二爺那妻子滿臉的不敢置信。

趙青竹上前去看了趙憑霜手裏的信紙,随即她便站直身體看向衆人,“這就是我二哥的筆跡,就是拿到筆跡鑒定中心也肯定是不會出錯的,上一任的家主是有權力決定繼任人選的,二哥他選定了憑霜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勸二叔二嬸你們還是消停些吧,讓我二哥走得安心些,行不行?”

“我不服!要一個小姑娘來當家,這像什麽話!”趙二爺的大兒子沉着臉道。

其他親戚也都開始七嘴八舌地争論這件事,他們也許是誰都沒有想到過,這趙松庭竟然會把家主的位置交給自己的小女兒。

“這不是胡鬧嗎?”大房三房的幾個媳婦兒都在竊竊私語。

客廳裏吵鬧的聲音讓趙憑霜太陽穴生疼,她的腦子很空,只是面前這一張張的臉在父親在時,對她都還是和藹可親的,可是現在因為一封遺書,他們每一個人卻都在用輕蔑的目光打量她,說她不配,說她不能。

每一個人都好像撕破了曾經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模樣,在他們眼裏,她雖然是趙松庭的女兒,卻異能微弱,能輕易被家裏任何人比過。

嘲笑的話她不是沒有聽到過,但這些人以往至少還會顧着明面上的東西,從來也沒再她面前說過什麽重話。

可父親一死,他們就醜态畢露。

趙憑霜閉了閉眼睛,猛地站起身來,“你們說夠了沒有?”

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看見他們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裏有質疑,有輕蔑,有嘲諷,還有許多複雜難言的東西。

他們從來都瞧不起她。

頃刻之間,趙憑霜積壓多年的情緒再也壓制不住,她猛地擡頭怒視着他們所有人,“殺了我父親的兇手還沒找到,你們卻在這兒争論家主的位置應該誰坐?我父親生前虧待過你們任何人嗎?”

她明明是個小姑娘,異能也是趙家裏排不上名號的,可是此刻當她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盯着在場那許多人的時候,他們竟有點在她身上覺察出了點趙松庭的影子。

趙憑風和趙憑月也再受不了他們這些人,便叫了人來将他們全都請了回去。

客廳裏終于安靜下來,趙憑霜又像是被抽走了魂靈一般地身體一下子失去支撐坐了下去。

“這兇手還能是誰,一定是夜闌王,一定是他……”趙憑月接過趙憑霜手裏的信一看,他的手指不由的越收越緊,“父親應該是提前就察覺到那夜闌王是不會放過他的,所以他才留了這封信。”

“霜霜,你幫了你的朋友,幫了夜闌王,可你看夜闌王做了什麽?他殺了父親!”趙憑月的情緒一瞬變得十分激動,“到現在,你還覺得你沒做錯嗎?!”

“憑月,你別這樣!”趙憑風攔住他,不讓他再說下去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趙憑霜,什麽話也沒說。

而趙憑霜一言不發,坐在沙發上發呆。

窗外開始下雨了,她忽然伸長脖子去望樓上,可雙腳像是生了根,讓她根本不敢上樓去,也根本不敢再去想父親的臉。

——

榕城王宮裏,沈谪星飛快地跑上長階,踏進殿門後他看見坐在書案後的王,便俯身行禮,“王,趙家出事了。”

楚沅還坐在魏昭靈旁邊寫作業,忽然聽見沈谪星這麽一句話,她不由擡起頭。

“什麽事?”魏昭靈語氣清淡。

“趙松庭昨夜死在了趙家的書房裏。”沈谪星垂首禀報道。

“什麽?”

楚沅一下子站起來。

魏昭靈也有些驚詫,“何人所為?”

昨夜他已經答應楚沅,會饒趙松庭一命,之前給沈谪星和劉瑜的命令也已經撤銷,可這趙松庭怎麽忽然就死了?

“不知道,還有落在趙松庭手裏的那塊餘家的玉璧也已經不見了。”沈谪星将自己探聽到的所有消息都盡數說了出來。

趙松庭,玉璧。

魏昭靈雙眉微蹙,他屈起的指節在案邊扣了扣,原來在趙松庭背後,也許還隐藏着一個更大的陰謀。

而這幕後之人,不是趙松庭,那又會是誰?

“去将之前宣國所有梓字部的人的名單都給孤整理出來,再派人将結界所有的出入口守住。”他忽而開口,對沈谪星道。

“是。”沈谪星當即領命,轉身離開了。

“蒹綠,喚張恪和李綏真過來。”魏昭靈又對守在殿門處的蒹綠說道。

“是。”

蒹綠低首,轉身走出去。

“魏昭靈,我得回去看看憑霜,她現在應該很難過……”楚沅也沒什麽心思做題了,她把筆一扔,又道,“現在麻煩的是,只怕他們還以為這人是你殺的。”

“這有什麽要緊,”

魏昭靈面上仍然神情疏淡,“他們即便以為是我所為,可又有幾個真正敢跟我做對?”

“不行,還是得跟他們說清楚,”

楚沅卻緊皺眉頭,“你可以不在意你的名聲,但是我可忍不了,你沒做的事,誰也別想強加在你身上。”

魏昭靈聞言,先是一怔,随即他眼底流露出些許清淺的笑意,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朝他伸手過來抱他,他也伏低些身體,由着她抱,聽着她說:“我不能耽擱了,晚飯你也不要等我,你自己一定要吃,還有藥,你也不能忘了喝。”

“嗯。”

他輕輕應一聲,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明明她最近離開前總要這樣囑咐他不要忘了吃飯,不要忘記喝藥,還要叮囑他一些瑣碎的事,譬如她買來養在乾元殿裏的花一定要澆水,之前他們在夜市抓的小金魚一定要喂食,她不知疲倦地跟他講,他也總是不厭其煩地應。

楚沅松開他,轉身消失在光幕裏,這殿中再度寂靜下來,魏昭靈那張蒼白面容上的笑意忽而收斂殆盡,他又重新坐下來,一雙眼瞳幽深沉冷,好似是透過殿門外那晦暗的天光在看些什麽。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夕陽沉沒,夜幕降臨。

結界兩面都是一樣濃深的夜。

自從餘紹弘被世家處決之後,餘家就亂了套了,偌大的家族卻沒有了主心骨,僅剩的那位餘家二爺餘甘塵又是個精神病,誰也指望不上他。

餘家的主宅裏不過多少天的光景,就已經顯得有些荒涼了,餘家其他幾房忙着争家主的位置,主宅裏的內客也都跑去了那幾房裏奔新的前程,也根本沒有人在意那餘家二爺餘甘塵的死活。

“我答應你。”

昏暗的屋子裏,只燃了一盞燈,餘甘塵坐在輪椅上,臨着燈也沒回頭去看身後那道混沌的影子,他只是輕輕地點頭。

影子消散得很快,餘甘塵的手腕卻被生生地割出了好深的一道傷口,血液不斷從中流淌,竟帶着些詭異的瑩光流散出來。

他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痛,又或許是他已經迷失在了短暫的歡喜之中,明明十幾年前,他的雙腿早就已經被自己的父親親手打斷。

但現在,他卻站起來了。

他站在鏡子前看了自己很久,又伸手打開衣櫃,在裏面挑選了一套幹淨得體的衣服換上,又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手腕的傷口染紅了他雪白的襯衣,他有些不悅,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麽,他又舒展了眉頭,扣好最後一顆扣子,他便擡步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推開沉重的木門,暖黃的燈被他按開,他一擡眼就看到了那個蜷縮在牆角的女人。

在聽見吱呀聲時,那女人就已經警惕地擡起頭。

他看見她看向他的那雙眼睛裏滿是怨恨,可或許是因為他沒有坐輪椅,而是靠着雙腿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如當年那個幹淨的青年出現在她面前時一樣的令人驚豔,她不由地有一瞬晃神。

“阿娴。”

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輕輕地喚她。

可她聞見他身上雪花楹的味道,情緒就忽然變得很不穩定,一重一重的樓門環繞出渾圓的一小片天空,她想起自己在那院子裏時,就好像被關在井裏的歲月。

她想開口,想說話,可是發出的聲音卻始終咿咿呀呀不成調子,反而難聽得很,她心裏憤恨更甚,卻只能無助地去咬他的手臂。

“阿娴,我們的女兒姓程,這說明你是不是心裏,還是惦記我的?”他由着她咬,甚至還用另一只手去輕輕摸她的後腦。

“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作為程塵,遇見你的那個時候……但是我也很後悔,如果我沒有一意孤行一定要跟你結婚,你也不會被我父親帶回餘家來,做一個只能關在樓門裏的妻子。”

餘甘塵遇見王雨娴的那時候,她還叫做何娴,而他則化名為程塵,如果不是因為他一定要喜歡這個普通的女人,一定要不顧家族的反對跟她結婚,也許後來,她就不會被鎖在餘家的樓門裏被生生地逼成現在這個極端情緒化的樣子。

“阿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出生在這樣的家裏,可是我沒有辦法選擇……我知道你過得不快樂,所以我跟你離婚,我放你離開餘家,”

他的眼眶漸漸泛紅,“可是兜兜轉轉,我們卻還是要在餘家再見。”

深吸了一口氣,餘甘塵勉強地對她笑了一下,又抽出一把刀來,将刀柄塞進她的手裏。

他還什麽也沒來得及說,她就已經發了瘋似的将刀刃刺進他的胸膛裏。

餘甘塵喉間湧上腥甜,嘴角有了血跡,他緊緊地抓着她的手,連倒在地上也還是沒有放開。

“阿娴,”

他一動嘴唇就有血液湧出來,“我們的女兒不是我殺的。”

王雨娴幾乎是在聽見他這樣一句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被驚雷劈中,她握着刀柄的手不斷地發抖。

“我大哥殺了她,所以我,”

他努力地睜着眼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些,“所以我殺了他。”

“阿娴,對不起,你離開我那麽多年,我也沒有鼓起勇氣去找你,我是個懦弱的人,從來都是,”

他眼眶裏已經泛起淚花,讓他幾乎看不清她的臉,“可是,至少在我死之前,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了?”

他的聲音藏着些哽咽,又帶着些小心翼翼的期盼。

王雨娴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臉,也看到了他那雙一如當初那樣仍對她滿藏深情的眼睛,她腦子裏最後那一根弦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崩斷,她顫抖地用手去捧他的臉,手上的血跡沾染了他的衣襟。

她崩潰地哭喊着,卻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因為覺得她不快樂,因為怕她不夠幸福,所以他用自己的一雙腿,和用自己的餘生成全餘家培植雪花楹以供餘家提升異能之用的代價,還給了她自由。

他錯生在一個扭曲的家族,更錯生了這樣一副特殊的體質,植物與他聲息相近,也能為他提供能量,甚至延續生命。

這就是他即便十幾二十年過去,也仍然年輕的原因。

“是我,是我當初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才讓你被鎖在餘家那麽多年,對不起阿娴,”他伸手去摸她的臉,好像在他眼中,她還是曾經那個年輕的姑娘,“今天,我就讓害了你半輩子的這個煉獄,徹底消失。”

他手掌中聚起一團火焰,照得他的臉更加蒼白,“你走吧。”

火光蔓延着,灼燒在房梁木料上劈啪作響的聲音離他很近,王雨娴跑到門口,面對那黑洞洞的樓門飛檐,她仰頭望了一眼天井上的月亮,那房檐擋住了那圓月的另外半邊,讓身在這裏的人永遠都看不到圓融的另外一半。

她回頭看見火光裏,那個男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樣,動也不動。

她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之間,她轉身沖進了那越發盛大的火光裏。

餘甘塵聽到腳步聲,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人朝他跑來,他瞳孔微縮,才搖頭要開口,她的手卻已經先拔出了那柄刺進他胸口裏的刀。

鮮血迸濺,染了她半張臉。

下一秒,她竟将那刀刃對準她自己的胸口,在他還沒來得及伸出手時便已經狠狠地刺了進去。

她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倒在他的身邊,看着他的臉,眼淚簌簌地掉。

他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一輩子的悲哀,而愛上他,就是她這一生的悲哀。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而當初要嫁給他,也是她自己做的決定。

早知苦果,也心甘情願地吃了。

所以這一輩子,到底還能再怨恨誰呢?

就讓這一場大火燒吧,

把一切都燒得幹幹淨淨的才好。

燒光那些痛苦的歲月,也燒掉這世家裏最肮髒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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