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終結

葉鸾抱着他,那種溫暖,源源不斷地傳向傅明夏。像在荒漠中踽踽獨行,一片水源來拯救他。他被兩股力量拉扯,進行着劇烈的抗争，無論是哪一邊，都讓他心神俱疲。

傅明夏又看到血泊中倒下的親人，又看到梅落美麗的臉蛋,她驚恐地對他說“不要殺我”，可他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他抓着她的長發,把她往地上按，他的手掐住她的脖頸，感受着巨大的悲痛。

倏爾,他又回到了那天宮廷中，湖水，綠蔭，清風，少女倚靠在他身邊，笑靥如花地教他編草蜢之類的玩意。陽光的光斑反射在湖面上，湖面的光瀾又在少女雪白的面頰上浮動。那股j□j而歡喜的情感，在傅明夏冰冷的內心中蘇醒。

傅明夏一開始沒打算找葉鸾。

他找上葉鸾，只是因為他知道相爺在不斷地給自己找類似梅落的女子，這讓他悲憤又覺得可笑。他們都不知道當年梅落是怎麽對他的，他們以為找到和梅落相似的女人，會讓他站在相爺這一邊。他們全是錯的，傅明夏一點也不想看到梅落那張臉！他見到葉鸾時，就特別想葉鸾去死。但過了這麽多年，傅明夏的理智，已經沒有當年慘案發生時那麽容易崩陷了。

王府慘案後，傅明夏就沒有放過梅落和梅落身邊的所有人，敵将也被他斬殺。他不理會無故不得回京的命令，他撇下所有人，披星載月地回京，誰攔他，就得死。他是在快到相府門前時，被出宮的皇帝親自攔下的。

傅明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可是皇帝是他堂哥，當年若不是皇帝拼力為他圓謊，為他隐瞞他殺了許多無辜者的真相，他必被天下人奉為妖邪。皇帝對他說，“明夏，朕知道你的心情，但你現在還不能滅了相府。你沒有證據，你會賠上自己的命！明夏，伯父伯母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你在報仇後殺掉自己。你給朕幾年時間，朕瓦解相府勢力後，一定把他們家留給你。”

這幾年，就是一十一年。

傅明夏後來已經想通，相府的勢力太大，皇帝剛繼位，不能大刀闊斧地收割相府，他甚至還得借助相府的力量。傅明夏身為皇帝最信任的弟弟，他非但不能跟相府交惡，他還得幫着皇帝，讨好相府。這不是傅明夏做得出的事，所以皇帝只對他有一個要求——無視相府，盡可能地無視相府。

傅明夏後來也想着，沒關系，他等得起。雖然梅落做的事似乎相府不知情，但同一血脈，血債血償，誰也別饒過誰。皇帝是從小就對他很好的兄長，父母去世後，茫茫天下，也只有皇帝會為他着想。傅明夏再混蛋，也不能忘恩負義。不過是幾年，他等得了。

但相爺卻在不斷給他送美人，傅明夏想無視都無視不下去。于是在遇到葉鸾後，他立即預見到，就憑葉鸾這張臉，如果被相爺找到，肯定又得送到自己這裏來。與其葉鸾被相爺先帶走，不如傅明夏直接就把她留下。傅明夏想着，自己身邊都有跟梅落長得這麽相似的葉鸾了，相爺還能送什麽美人給自己？他的親閨女都不能比葉鸾長得更像梅落了吧？

相爺果然消停了很長時間。

傅明夏很滿意，終于不用忍着每次都想砍他一刀的沖動見那個老不死的了。他心情很好，于是他用自己最好的态度對待葉鸾。然後慢慢的，他發現葉鸾挺合他的口味的。除了葉鸾那張臉讓他尤其不喜歡，其餘的地方，她軟軟的身子，嬌嬌的笑聲，摟着他的各種撒嬌，傅明夏都很喜歡。

“其實做王妃，葉鸾也很好的。”傅明夏想，很少有女人接近他一寸之內不讓他生出掐死對方的沖動，葉鸾無疑做到了。她哪裏是接近他一寸之地啊，只要他在府，葉鸾總會找各種各樣奇怪的理由纏在他跟前。

傅明夏冷眼看着，他在看葉鸾懷着什麽目的這樣親近他的同時，也享受這種親近。他第一次覺得，女人沒那麽讨厭。即使在當年梅落背叛他之前，他和梅落也只是淡淡的，他對自己這個京城第一美人的才女王妃，也沒什麽感覺。他娶她，不過是因為兩人自小長大，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應該在一起，梅落也沒有反對而已。

傅明夏沒有碰過梅落，也只是因為他那時少年心氣高，滿心都只有戰事戰略戰策。梅落安安靜靜的，永遠矜持，永遠溫柔，永遠端莊，他以為她跟自己一樣，不需要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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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葉鸾跟梅落是不一樣的,傅明夏從遇到這個小姑娘第一眼就看出，葉鸾是十分能折騰的一個人。她看着乖巧聽話的，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層出不窮。她一會兒一個樣，一會兒一個主意，她把他煩得不得了，可是又無法丢開她不管。

舉個例子，若是傅明夏惹她們傷心了，梅落肯定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掉眼淚，等他出現的時候一定又恢複成端莊雍容的王妃，于是傅明夏永遠不會知道他惹妻子傷心了。可是如果葉鸾傷心了，葉鸾一定會讓他知道，她會用各種方式讓他意識到他做錯了，她會摟着他的脖頸嗚嗚咽咽地哭他罵他咬他。

“葉鸾啊……”想到她，傅明夏的心就發軟，又酸楚。

這兩天，他想了很多，可她是梅落的妹妹，傅明夏難以接受。他不怕葉鸾出身低，他不怕她不識字，他也不怕她給他出去丢臉，他只怕她是梅落的妹妹。

傅明夏的手，已經按着她雪白細膩的肌膚，刺穿她的皮肉，折斷了她的肋骨，摸索到了少女心髒的位置。

葉鸾臉色白如雪，鮮血從胸口湧出，她感受到無邊無際的疼痛，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可她擡頭，看到傅明夏的臉色也不比她好，他的臉同樣煞白，幽黑的眼眸盯着她的胸口，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葉鸾淚水打濕他的脖頸，這個可惡的男人，他在想弄死她的時候，怎麽可以像她一樣難過呢？

她又恨他，又憐惜他，又愛他。

葉鸾突然意識到，傅明夏也一樣。

他肯定也是愛她的，不然他抖什麽？傅明夏在葉鸾前世殺她時，多麽果敢啊，一掐就送了她的命。

難道這次他殺了她，就會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嗎？

葉鸾輕聲，語調柔軟，不能再刺激他了，“明夏，停下來，不要做會讓你後悔的事。”

他低頭看着她的眼睛，手仍然放在她心髒處。什麽會讓我後悔？不，我不會後悔。

他的指尖，感受着葉鸾溫暖的血液，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只要再深一分，他就能殺了她了。你看你現在多痛苦，幹嘛還活着受罪呢，讓我幫助你死亡吧，免你痛苦免你傷懷。你不用遭受，像我曾經遭受的，來自親人的背叛。

可你為什麽明明在掉眼淚，目光卻溫柔地看着我呢？你不害怕麽，不疼痛麽，不覺得我是瘋子嗎？

葉鸾當然覺得他是瘋子，但她的命還在這個瘋子手上，她不能放棄他。葉鸾對他說，“明夏，我愛你。”

傅明夏面色微動，長久地看着她。她真是漂亮，眉眼如春水相逢，唇如花開明豔，即使慘烈如斯，她的美麗反而生出一種妖嬈感，誘惑着他。傅明夏下巴繃着，看着她不說話。

葉鸾忍着周身疼痛，故意無視他随意會傷害自己心髒的舉動，費力地擡起手，捧着他的面頰，親吻他僵硬的唇。她柔柔說，“明夏，如果你會後悔，如果你會難過，就不要這樣做。我只是葉鸾，我不是別人，永遠不會是別人。”

傅明夏靜靜地看着她虛弱的臉，你為什麽笑得這麽寧靜呢？你真的可以只是葉鸾嗎？

他啞聲，“阿鸾。”

葉鸾看着他。

傅明夏垂眼，緩緩道，“你怎麽想呢……如果你是我。”

“我不知道，我恐怕不會比你做得更好。發生那樣的事……夫君，我只慶幸，你還活着，你還對我這麽好，讓我有機會愛上你。活着比死亡痛苦，可也比死亡快活。”所以如果你不殺我的話，我會覺得你更好的！所以你就不要剝奪我生存的權力了！

傅明夏，你清醒吧，要報仇去找別人，不要找我。我和你們這些事一點關系都沒有。梅家從來沒有養過我一日，某一天卻要我因為相同的血緣付出性命，這是不可能的。

比起傅明夏，葉鸾更不想和相府牽扯上關系。

傅明夏沉靜半天，對着她，慢慢點頭，你是對的。他的手從她心髒處抽出，松開她。他手上的血，順着手指緩緩向下流，妖冶而詭異。葉鸾倒在地上，看到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夫君你是不是忘了什麽？我還在這裏啊！

即使疼痛萬分，心髒血液全都抽搐在一起，葉鸾都不由對傅明夏生出一種無力的好笑感：可不可以正常後看一看四周，看一看你可憐的妻子已經快被你給弄死了？你倒是回頭，救我一下啊！

她想開口喊他，但渾身的力氣已經被抽走了。方才開導傅明夏時，又是誘惑，又是鼓勵，又是跟他說情話，真是讓葉鸾快累死了。生死一線，她能從傅明夏手裏撿回一命，葉鸾笑着，眼淚往下掉：她日後，終于不用再提心吊膽怕他殺她了。從此以後，她知道該怎麽對付他了。

可是心口像破了個洞一樣，空了一塊。

傅明夏，他原來也可以不是瘋子的，他原來可以很正常的。

葉鸾無力地躺倒在地面上，視線模糊，感受到自己身體裏的血快要流盡。她卻并沒有預想的那麽害怕，傅明夏，他終會想起自己，來救自己的。若她都勸服了傅明夏，卻這麽死了，那也太可笑了。

恍恍惚惚中，她似聽到紗幔中傳來古怪的笑聲，女妖從裏面飛出來，沖她獰笑着伸出手。葉鸾看到的世界是紅色的，紅色的簾子，紅色的地毯，紅色的眼睛。女妖唱着不知名的山歌，輕輕哼着，一個妖怪變成四五個女妖。她們在唱，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然後，一個黑色的影子向她撲過來。葉鸾閉眼，她等到他了。

☆☆☆

大夫摸過少女一只手腕，發出奇怪的“咦”聲，臉色突變，驀地站起。

傅明夏煩躁問，“她怎樣了？”

大夫有些為難，最後在王爺的冷眼威脅下，不得不紅着臉，“王爺，您能不能節制一些？夫人都懷孕了，三個月內，是不讓行房事的。”

傅明夏沒反應過來，看着大夫，有些茫然。這個糊塗的大夫在說什麽？葉鸾失血過多，他不該開藥什麽的？怎麽診出這麽奇怪的結論？

誰懷孕了？誰要節制？誰行房事？

過了好一陣子，他刷地站起，一把抓過大夫衣領，目光陰狠，“你說葉鸾懷孕了？！誰的孩子？！”他又想起梅落當年……

大夫受到了驚吓：夫人懷的不是您的孩子還能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