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安撫

傅明夏慢慢知道,葉鸾懷了他的孩子，才一個多月。老大夫不敢命令他,也不敢說他如何殘酷，只拐彎抹角地跟他說要溫柔些，還開了一個單子,專說應注意的事項。在一堆事項中，又将“夫人身上的傷”輕描淡寫提了下，要王爺注意。

傅明夏坐在床前，目光一時落在手上大夫給的重點，一時又落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身上。屋子四角亮着蓮花紋油燈,照在床上的光卻并不會亮得刺眼,是那種很暖和的光。

這些燈的擺置，都不是傅明夏安排的。他從未有這種閑情逸致,之前房間屬于他一個人的時候，生硬而刻板，這只是一處休息的地方。後來葉鸾來了，他的屋子裏，開始多了梳妝臺，衣櫃裏開始多了姑娘家的各色款式衣裳，紗幔開始有了不同的色澤……傅明夏微微笑，他的單身屋子，如今看來，倒真像一對夫妻的房間了。就是想一下子把葉鸾剔除出他的世界，光在房間裏把她的東西全部找出來，都得花很長時間。

紗簾飛舞，窗外一片寧靜，月光如練，從雲紋紗窗外射進來，照在床頭一角。

而少女睡在床上，錦衾下的她，那樣單薄，好像輕輕一碰，就會消失一樣。

傅明夏輕輕拉過她的手，這樣纖細。他的目光循着往下，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上，他盯着那裏看了很長時間。那是屬于他和她的孩子，在那裏孕育。時間過了好久，傅明夏都想不起這是哪一次懷上的。不過當知道葉鸾懷孕後，他心中一片慶幸，絕無半點焦躁。

傅明夏慶幸，他沒有真的殺了她，他在最後退縮了。

若他真的……葉鸾和他們的孩子，都活不成了。那是個連它父母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小生命。

他不知道孩子是怎樣的，他也沒有這方面的經歷，他也從未期待過。可當它到來的時候，傅明夏發現，自己并不讨厭，甚至，算是，有那麽小小一點高興吧？

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孩子。

可是緊接着，傅明夏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差點傷了他們，葉鸾醒來，會不會怪他呢？想起在那個黑暗的屋子裏發生的事情，想到他對葉鸾做的事情，傅明夏心中後悔，恨不得重回那個時間段，把那樣做的自己給劈死。

……

從噩夢中蘇醒，葉鸾緩緩地、緩緩地睜開眼，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蒼白而俊俏，幽深若海的黑瞳直直地盯着她。那其中的眼神，有驚訝、欣喜、慌亂、無措，還有一絲悔恨和後怕。葉鸾動了動手，發現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中。

他們兩個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

還是葉鸾咳嗽了一聲，傅明夏才想醒過神一樣，“大夫，進來看看！”

老大夫似早等在外面，在傅明夏一聲呼喚後，他就健步如飛地竄了進來，給葉鸾診脈看面相，整個過程熟練得似演練千萬遍。老大夫扶着胡須笑，“幸好夫人年輕，身體沒有什麽大的問題，這兩天多補補，很快就能下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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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明夏目光一頓，側目，啞聲，似有些緊張，“那孩子呢？”

老大夫有些訝然王爺居然會關心那個小生命，他趕緊道，“孩子很平安，王爺請放心。”

傅明夏這才揮手讓他滾蛋，老大夫無視葉鸾投來的疑惑眼神，将這裏交給王爺了。

葉鸾從來沒見過傅明夏這麽僵硬過，他看她半天，低着頭問，“你要喝水嗎？”她還沒回答，他就主動去倒了一杯涼白開，送到她唇邊。葉鸾看他手勢有些僵硬，坐在她身後扶着她肩膀的姿勢也很別扭，顯然傅明夏從來沒有伺候過人。

葉鸾看他一眼，手要從他手中拿過杯子自己喝，他卻不肯放，垂着眼，“你要好好休息，我喂你喝。”

葉鸾茫然地喝完水，因他的不熟練，灑了許多出來，他又趕緊拿帕子給她擦去。過後，傅明夏臉上才露出一絲極淡的笑，似對自己照顧人很滿意。他照顧完她，坐在一旁，擺出一副要和她長談的架勢。

正好葉鸾也茫然中，開了口，“你和大夫說什麽？孩子？”

傅明夏“嗯”一聲，目光直接落在她臉上，不錯過她臉上的一絲表情，“你懷孕了，已經一個多月了，孩子目前很平安。”

葉鸾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她看着他，他的話她聽到了，可要消化，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傅明夏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她像是他的獵物一樣。

半晌，葉鸾的手慢慢壓在了自己小腹上，她懷孕了？她和傅明夏的孩子？天啊。

葉鸾的心情，并沒有那麽複雜，她第一湧現的心情，就是高興，欣喜。世上大多女子，初聽懷孕，大概都是如她一樣高興吧？她有了孩子？這是多麽奇妙的事情！這是屬于她的，完全屬于她的。

那些什麽害怕、驚恐、對未來的茫然，都要等高興之後了。

這個時代，女子大多是保守的，懷孕後，很少會有打掉孩子的想法。大家認為這是不道德的，是錯誤的。殊不見這個時代的許多女子被奸人所害後，傾家蕩産後，對肚子裏的孩子，仍然會選擇生下來。

當然，葉鸾的情況沒有那麽慘。

她擡頭，和傅明夏對視，目光明亮。可是傅明夏卻垂了目光，讓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他淡淡說，“它來的不是時候，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要這個孩子，打掉也沒關系。反正才一個多月，大夫就在外面等着。”

他的手，握成拳頭，緊緊抵着床單，指節蒼白有力。垂下的雙目中，星火灼燒。他的心，也壓了塊巨大石頭，他靜靜地等着葉鸾的回答。他是想要這個孩子的，可是如果葉鸾不想要，那……他仍會逼着她要。

這個孩子和梅落的那個不一樣，這是他的。

他的東西！他不允許別人随便碰他的東西，葉鸾也不行。她和她肚子裏的那塊肉，都是他的！

在聽到傅明夏此話，葉鸾的本能反應就是捂住肚子，往後縮，警惕道，“你敢！”然後她才覺得不對勁，傅明夏會這樣跟她好聲好氣地說話？

她低頭，看到他抵在床頭的手。她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手。他輕輕顫了下，仍垂着頭，卻沒有動。葉鸾慢慢地挨過去，攬住他的脖頸，頭和他相抵。少女笑道，“傅明夏，你總是這樣。你分明不願意我打掉孩子，卻用這樣的方式說話，又試探我。”

喪心病狂啊，到這個時候仍懷疑她。

傅明夏擡目，冷冷看着她，葉鸾卻不怕他，目光都沒眨一下。在清醒過來後，葉鸾慢慢想起來之前發生的所有事。她不相信，到了這個時候，傅明夏都不殺自己了，他還能拿自己怎麽辦。傅明夏果然拿她沒辦法，他只慢吞吞道，“我怕你委屈了我的孩子。”

葉鸾挑眉，似笑非笑。你的孩子？

他見她不說話，頭側了側，低聲，“抱歉，我又傷害了你。”

葉鸾想，哦，他知道道歉了，知道自己做錯了，很好，很大的進步。

葉鸾想了想，說，“……沒關系，你經歷了那些事，我原諒你，只要你之後不要再傷害我了。”

“我當然不會再傷害你了，”傅明夏脫口而出，在葉鸾的明眸含笑下，他鬼使神差加了後半句話，“為了不驚着我的孩子。”

葉鸾真想一口血噴出，真是不能指望傅明夏說出一句動聽的話來，他永遠這麽自我。

她想着，又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多麽奇妙，她有了和自己血脈相連的骨肉。

她的想法，再次發生了改變。

傅明夏只跟葉鸾說了會兒話，葉鸾就累了，他等她睡下後，才離開屋子。葉鸾在裏間，聽着他嚴肅吩咐喜鵲和杜鵑照顧好夫人，不能讓夫人有一絲不适。葉鸾翻個身，手按在腹部，閉上了眼。

她和傅明夏之間，有一筆糊塗賬。葉鸾之前那麽恨他，可她現在想到，她不該恨他的，如果她真的是梅落的妹妹，葉鸾根本沒有立場恨傅明夏。葉鸾可以選擇不和相府認親，她卻沒法選擇自己的出身。

十一年前，當傅明夏遭受梅落的背叛，當他親眼目睹自己父母的慘死，當他不能立即覆滅相府後，他遇到了葉鸾，和梅落長得那麽像的葉鸾。即使葉鸾和傅明夏換個個兒，葉鸾也會選擇殺了那時候的自己。

那是理智無法控制的東西。

當你看到你的滅門仇人好端端地出現在你面前，你的理智早就沒了。

葉鸾心憐傅明夏的經歷，她本來想，當她醒來後，她不要報仇了，她要離開他。葉鸾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他殺她一次，卻救了她更多次。且就連殺她那一次，他的遷怒對葉鸾獨身來說是災難，對葉鸾所代表的身份來說，卻一點也不委屈。

他或許殺了很多無辜人，可殺了身為相府小姐的葉鸾，也不算無緣無故了。

所以葉鸾想，她要離開他，她沒法面對傅明夏了。

可是，醒來後，卻被告知，已經懷孕。

葉鸾的想法很複雜，她的出身太低了……若不能成為王妃，若不能得到傅明夏的歡心，這個孩子長大後，會在王府無法自處的。

這是傅明夏的第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不應該有一個或離開、或粗鄙、或什麽身份都沒有的母親。

她恍恍惚惚地睡去，一個想法在腦中一竄而過，似乎很重要，葉鸾卻一時沒有想起。

傅明夏在自己的書房出神，另一位少将送來了葉鸾身份的證據，和之前那位少将提供的完全一樣。傅明夏行事，向來有很多條情報，當時探查葉鸾出身的時候，只動用了兩條，已經是他不關心此事的表現了。卻沒想到，就這條他沒有那麽關心的事情，最後卻困擾了他。

比起幾日前的焦躁煩悶，傅明夏現在看着這些證據，心情很平靜。他既然不殺葉鸾一次，當然也不會再殺她了，更何況她還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接受葉鸾的說法，葉鸾是葉鸾，葉鸾将呆在他身邊，他永不會讓她和相府扯上關系。

于是這樣冷靜下，他終于發現了前幾天被他忽略的事情：葉鸾十一年前突然失蹤，再出現時，年齡未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