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太傅壽辰

嚴曦哪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繪畫可是他最擅長的,自然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筆墨偏于濃重,顯得匠氣太重了些,失了江南煙雨的靈動之感。遠山低排,近樹拔迸。假若顧庭芝能在杭州居住一段時日,多看看蘇堤春柳,畫得肯定比現在要好很多……玉樓珠箔卷,孤雲淡遠。曲院風荷碧連天。夢裏飛度幾重山,又到江南。望江上歸船,平沙落雁。柳浪聞莺葉底眠。更漏滴盡沉香散,不是江南……夢裏到江南,夢醒非江南,所以說他要多來杭州走走嘛,別只做夢……”梁硯文猛扯他衣袖,嚴曦回神見幾人齊齊望他,暗呼糟糕,讪讪一笑,“之前在畫齋做夥計,見多聽多了,随口瞎編的,王爺莫要見怪。”

李行之怒道:“你也知道是随口瞎編!”

“恩師莫要責怪。嚴曦所言,字字珠玑。”藺容宸面色如常地稱贊道,随後又補了句,“少年可期,後生可畏。”

他當初之所以相中這幅畫,一則想結識顧庭芝,一則便是因畫上的題字。摯愛如今畫被嚴曦這麽一貶,難堪不是沒有,卻只能生生忍下。

“王爺謬贊了。”嚴曦好心地想為藺容宸挽回顏面,“其實顧庭芝的畫雖不能稱為名作,但放眼這天下能比得上的也不多,還是頗有珍藏價值的……”梁硯文朝他投去絕望的一瞥。雲昕,少說一句吧。

“……”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人不知該說什麽好。

李行之幹咳一聲,收了畫,“無論畫技如何,眼緣最重要。若喜歡了,其他的再好也入不了目。若不喜歡,價值千金又有何意義?這幅《蘇堤春柳》便是和我有緣,更何況又是王爺所贈,草民能得王爺這般學生,一生足以!”

藺容宸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嘴角微微上揚,仿佛盛了一彎清淺的月亮。

“你給我跪下!”送走藺容宸,李行之的臉便如同臘月的風霜,要多冷有多冷,“任性妄為!你知不知道剛才在跟誰說話!若王爺是心胸狹隘之人,你以為你今天還能好好的跪在這裏?你再這般不知分寸,別說自身難保,就是整個李家恐怕都要受到連累!”李行之越講越氣,恨不得将他吊起來打一頓才好。“成日不學無術也就罷了,什麽時候才能成熟穩重,明白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祖父教訓的是,孫兒日後一定改!”剛才的口舌之快确實值得反思,嚴曦從善如流地接受了李行之的教誨。

李行之拿他沒辦法,長嘆一聲,“但願你能說到做到。今日就在書房好好反省一番,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去!”

“祖父方才也說了,王爺心胸寬闊,想必不會跟我計較。”

藺容宸雖不是心胸狹隘的人,但有人如此直言不諱地駁他的顏面,很是讓他郁結于胸,再加上張珣一直在耳邊聒噪,頓覺路邊垂下的柳條都礙眼。

“王爺,要不要治治這個嚴曦?”從步伐上看,剛才李家發生的事,王爺非常非常不高興,張珣覺得有必要為主子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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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容宸頓步,“治他什麽?”

“不敬之罪。”當着王爺的面說他送的畫不好,若非他是李行之的義孫,否則早被關到知府衙門的大牢裏了。

“你清早潑本王一身水,本王是不是也要治你個不敬之罪?”藺容宸沒好氣道。

張珣聞言一哆嗦,“王爺息怒!”

藺容宸斜他一眼,跟在身邊這麽久,還這麽不經吓。“原定何日回京複命?”

張珣松了口氣,哈着腰地湊到藺容宸身邊,掰着手指算了算,“七日後出發,路上約需七日。不出意外,半月後便可抵京。”

“腰斷了麽?”

張珣幹笑一聲,直起身板。

“恐怕要晚些回去。”話鋒一轉,藺容宸又道,“去打聽一下這梁硯文和嚴曦為人到底如何?”

不是在京城就聽過嚴曦的傳言麽,這種事還會假?心裏犯嘀咕,但既然王爺要查,張珣的步子邁的自是極快。

壽辰當日,張珣早早将備好的衣物送進房裏:蟒紋環繞的朱砂直裰,赭紅赤玉革帶,金光閃閃的束發冠笄……

“……”藺容宸看了眼那金冠,一臉嫌棄,竟連禦賜的麒麟玉佩都不願佩戴了。

張珣疑惑,“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王爺還是戴着吧。”

藺容宸面無表情地拒絕,“不戴。”

平日裏藺容宸雖不甚喜歡這些身外之物,但素來都由着他安排,今日怎得如此抗拒?莫不是怕嚴曦看到玉佩想起那日在流雲樓的事,一時口無遮攔,胡說八道?“王爺是不是擔心嚴公子會認出這塊玉佩?”不帶就不帶吧!張珣将玉佩重新收起來,“王爺放心,嚴公子連人都沒記住,玉就更不會記得了。”

“閉嘴!”藺容宸的臉色更不好了。

“……”自藺容宸出門,張珣果真沒再說一句話。

“皇兄的壽禮帶了嗎?”離京時,藺容寒特意趕來将賀禮交給他,囑咐他一定要幫忙送給李行之。

“……”張珣不說話。

“說。”藺容宸閉了閉眼。

張珣呼了口氣,“王爺放心,帶了。”

從府衙到李府并不遠,兩人正說着,擡眼就見李行之站在階前迎客,身旁只有個管家,嚴曦和梁硯文不見蹤影,藺容宸繼續不悅,“那兩人呢?”

“屬下也不知……”剛說五個字就見藺容宸眼刀殺來,張珣立即轉道,“屬下這就去問問。”

“不必了!”

今日來的賓客不少。人生七十古來稀,畢竟到這個年紀,活一天少一天。李行之身居廟堂近五十載,同僚好友、世家至交多不勝數,都仿佛趕着見最後一面似的來賀壽。加上此次壽宴又有聖上下旨,就算來不了的也會遣人送上一份禮。

“王爺!”李行之見了他喜上眉梢。

藺容宸快步上前,扶起欲要行禮的李行之,“今日風大,恩師還是進去吧!留管家在此迎客便可。”

“不礙事,草民的身子骨還算硬朗。”李行之拍拍他的手,爽朗一笑,“游芳,帶王爺進去喝杯茶,歇息片刻。”

藺容宸松了手,不再勉強,“父皇原是一片心意,卻讓恩師受累了。”

李行之道:“王爺這話可是折煞草民了。能得聖上記挂是草民的福氣,怎有受累一說?”

穿過院子,藺容宸四下打量亦未見到嚴曦和梁硯文的身影,回身道:“你家兩位公子在何處?”

李游芳回道:“老爺方才派大公子去接顧純先生了,二公子在布置正廳。”

“畫聖劉顧純?”

“是的,顧純先生還是頭一次來姑蘇,難免摸不清路。老爺便囑咐大公子去接故人。”

李行之和劉顧純的交情匪淺,但劉顧純不喜官場,極少去京城,能在壽宴上一睹畫聖的風采,藺容宸頗為期待。“嗯,下去吧,本王随意走走。若有需要,會遣張珣尋你。”

“王爺……”李游芳欲言又止,“王爺是要去正廳麽?老奴這就去看茶。”此時嚴曦正忙着挂八仙賀壽圖,李游芳怕他認不出王爺,有所冒犯,極不放心。

“本王昨日見府裏幾株杏花開得正豔,想來清晨帶露,更是風姿萬千……”

李游芳松了口氣,“老奴為王爺引路。”

張珣揣摩的一下藺容宸的心思,當即将人擋下,“府中的路,在下已熟記,就不勞煩管家了。”

支走李游芳,藺容宸朝正廳走去。

“王爺不去賞花?”

藺容宸道:“你看不出來管家不想讓本王與嚴曦單獨照面麽?”

“這是為何?”李游芳方才說話的語氣,仿佛确有此意。難道因為昨天送畫的事?

藺容宸白他一眼,“本王如何曉得?”

張珣讪笑一聲,“那王爺……”話音未落,藺容宸的右腳已邁進門檻。

随即,張珣眼前一花,一個人影被撞出門外。憑着那身衣着,他能認出此刻在臺階上滾了兩圈的人正是藺容宸。在他的肘邊還滾落一只被咬了一口的紅彤彤的蘋果……

張珣反應很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四仰八叉、風度盡失的藺容宸扶起來。

真的很好——

藺容宸深吸一口氣,整齊衣衫。擡頭望着門邊的罪魁禍首,眼裏能噴出火。他命裏是跟這個纨绔子弟沖克麽?不過才來蘇州三日,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嚴曦見撞的人身着蟒袍,心中暗呼糟糕。嘴裏的蘋果未及咽下,雙腿已跪了下去,含糊不清道:“那個……王爺,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請王爺恕罪!”

今日倒是認得他了?藺容宸冷哼一聲,極力忍着。如此狼狽的樣子,二十一年未曾有過。

張珣知道他今日就算再動怒,也會為了李行之隐忍不發,所以場面話還要他來說,“二公子不必驚慌,王爺向來寬宏大量,不會計較你的無心之失。”

嚴曦沒那麽多心眼,既然張珣這麽說了,藺容宸定是真的不與他計較,當即裂開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多謝王爺!”

藺容宸瞧都沒瞧他一眼,甩開張珣,憤憤進了正廳。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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