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難言之隐
餘晖将朱紅的宮牆蒙上一層淡淡的金色,遮天蔽日般森嚴的宮殿因此也有了一絲溫情。穿過幾道宮門,嚴曦忍不住了,“公公,皇上為何召見我?”
周公公一臉高深莫測:“嚴大人去了不就知道了。”
“公公真是忠心。”口風守得極好。嚴曦言不由衷地稱贊一句。
進了和安殿,藺容宸正在賞畫。嚴曦松了口氣,估摸是召他一起賞畫的?走近看了那宣紙上的畫,一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兀自鎮定道,“皇上好雅興啊!”
“嚴大人以為這幅畫如何?”藺容宸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像是極其期待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嚴曦圍着畫走了一圈又一圈,憋出幾個字,“可以……不錯……很好!”
藺容宸又等了半晌,沒見他再開口,皺眉道:“沒了?”
嚴曦認真嚴肅地點點頭,“沒了。”
“……”
“朕記得太傅壽辰時,你送的畫也是出自此人之手,那時你的見解可不是一般的獨到。”藺容宸将見解和獨到這四個字咬得特別重。
又要翻舊賬了麽?嚴曦扶額,“額……微臣當時年幼,尚不知天高地厚,皇上就……”
“那就再不知天高地厚一回。”藺容宸鐵了心不讓他蒙混過去。
嚴曦的後背開始冒冷汗,他為何會覺得藺容宸的一颦一笑都帶着某種不可言說的深意?
嚴曦沿着書案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這才開口,“此畫大開大合,筆鋒遒勁,老辣拙樸。需細膩的地方,又如江南三月潤物無聲的煙雨。正是粗不失其精,秀不失其雅,且濃淡幹濕對比考究,非多年功力不可得。想來作畫者應是位古稀老人。”評價還算中肯,沒過于稱贊,也沒一心貶低。但他在刻意将藺容宸往一個錯誤的方向誤導——繪畫的人絕不是個年輕人。
“是嗎?”藺容宸似乎不太相信最後一句,“你可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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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嚴曦的眼皮突突地跳,佯做笑臉,“微臣若有這等榮幸便好了。”
“真不認識他?”藺容宸挑眉,素來無甚表情的臉上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可我卻認識。”
“哈哈……”嚴曦的笑快要挂不住了,“是嗎?皇上改日可要為微臣引薦一下。”話一出口,他就後悔的想咬舌頭。
“可以。”藺容宸十分爽快地應承下來,眼底卻掩不住一抹戲谑,“不過嚴卿确定要見他?”
“啊……”嚴曦的眼神四處游移,“微臣想了想,這等高人性子大都比較孤僻,還是不見為好。若皇上沒有別的事,臣先行告退。”此時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好在藺容宸收了畫,沒借這個話題繼續試探,“朕很好奇……即便天賦異禀,用一年時間高中魁首,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全姑蘇的人都知道李家的小公子頑劣不遜,惡跡斑斑……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這……”嚴曦這廂絞盡腦汁地想借口,卻聽藺容宸優哉游哉地補了一句,“嚴大人開口之前可要想好是否能承擔的起欺君之罪。”
“……”
嚴曦緊閉雙唇。
藺容宸實在等不下去了,“為何不回答?”
“微臣怕犯欺君之罪。”嚴曦惜字如金。
“……”
“你即有八鬥之才,為何要瞞着你祖父?”若李行之能早些知道,想必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說起這個,嚴曦亦心有愧疚,藺容宸看他了一眼,從書架上取出一個雕花香樟木的筆盒,嚴曦認得,是那只紫毫。“皇上不是送人了麽?”
“寶劍贈英雄。”藺容宸将筆盒遞給他,“紅粉才送佳人。”
嚴曦不敢細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忙接了筆盒道謝。
藺容宸似想起什麽,忽然問了一句:“在姑蘇,你為何數次認不得朕?”
“微臣不太能擅長認人。”嚴曦以為藺容宸指的是在水墨軒搶這只紫毫的事。
“你與朕第一次見面……在流雲樓,你替朕付了飯資,那枚麒麟玉佩……”
“怪不得那玉佩看着眼熟,原來那位公子就是皇上……”回想起當時還搶了他的酒,嚴曦悲嘆,往事不堪回首。
藺容宸才不信他說的“不擅長認人”,那分明是不開口就完全不認得。“你有何難言之隐?”
“也不算難言之隐,就是記不住每個人的臉。認人全憑動作、腳步、衣着和聲音……還要相處的久了,才能認得出來。”嚴曦手中把玩着紫毫,說得風輕雲淡。
“……”藺容宸瞠目結舌。這世上還有這種病?“為何會如此?”
“不知道。”嚴曦苦笑,“若那時有得罪皇上的地方,還請恕罪!”
“朕若不恕你罪,早将你砍頭了!罷了,回頭找太醫再瞧瞧。”藺容宸回頭道,“源正,傳膳!”
傳膳……是否意味着他能走了?說實在的,他在藺容宸面前真的非常有壓力,尤其是做了虧心事,時時擔心被發現。
可藺容宸正襟危坐,不動如山,也沉默如山。
嚴曦堆起一臉的笑,讨好一般試探道,“微臣告退?”
藺容宸連眼皮子都沒擡,手中的朱筆在奏折上勾勾畫畫,裝聾作啞。
這是默認了?嚴曦提了衣擺,小碎步往外走,一只腳還沒邁出和安殿,周公公領着一群小太監前來傳膳,一個不慎又将他撞了進來。
許是動靜大了點,藺容宸終于擡起頭望了他一眼,不鹹不淡道:“既然不想走,就留下來陪朕用膳。”
“……”他何時不想走了?何時不想走了!
傳膳的人魚貫而入,嚴曦覺得站在哪裏都礙事,退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柱子後面,藺容宸看不見為止。
“還愣着作甚?”藺容宸舉着銀箸,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嚴曦腹诽:哪裏是陪他用膳?分明是伺候他用膳。
藺容宸素來秉持食不言寝不語,周公公每每伺候他用膳都是憑着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換來布菜。
顯然嚴曦并沒有這種天分。
周公公在一旁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剛才皇上明明看得是松子魚米,不是松鼠魚……皇上吃桂花藕時皺了眉,肯定是禦廚把蜂蜜放多了,換糖水白桃試試呀……那個蟹粉獅子頭,皇上先是夾一小塊嘗了嘗,兩口就吃完,說明很合胃口,快再夾一個啊……
藺容宸碗裏的菜沒怎麽動,嚴曦很是不解,“皇上不餓?”
周公公躊躇了一下,“要不……老奴來?”
“不用。”藺容宸将碗裏的各色菜肴悉數吃完,放下筷子,“朕吃飽了,撤了吧。”
周公公心疼得不行,就吃了那麽點,怎麽會飽?書案上還有山一般的折子,眼看今晚又要四更才能睡下,不多吃點怎麽行?“老奴再讓禦廚做點茶餅和綠豆糕,狀元郎也在,正好可以陪皇上品茶、對弈。”
嚴曦拉着臉嘀咕,“你是吃飽了,我還餓着肚子呢,哪裏有心思下棋?”
藺容宸似乎終于想到他,“源正,再去準備一副碗筷。”
嚴曦樂颠颠地拉開椅子,他早饞的不行了。禦廚啊,一輩子能吃幾回?上次喝狀元紅,那蘇州菜讓他覺得之前在蘇州的四年都白待了。
“皇上……這于禮不合……哪有大臣與皇上同桌而食的道理?”若被言官們知曉,肯定要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地将皇家祖訓,天子禮儀搬出來。
嚴曦撅着屁股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正天人交戰之際,藺容宸将碗筷推給他,朝周公公道:“出去,關門!”
“?”這是共用一副碗筷?
見他遲疑,藺容宸道:“嫌朕用過?”
嚴曦立即搖頭,生怕搖慢了令龍顏大怒,“怎麽會?這是微臣的榮幸。別說是碗筷,就是皇上的口水,微臣也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口水?”藺容宸神色複雜。
這句話是很容易有歧義的,嚴曦也不知道怎麽就想到那日在應天府的事,臉上沒來由的火燒一般發熱,低了頭狼吞虎咽地吃起飯。
除了咀嚼吞咽聲,殿裏靜的掉根針都能聽到。嚴曦擡頭看看藺容宸,他正埋在一堆公文裏,無暇顧及自己,倒也慢慢放松下來。連打了幾個嗝後,放下了筷子。
“吃完了?”藺容宸頭也不擡地問。
“嗯!”嚴曦走到書案邊,等候藺容宸的吩咐。
“朕記得你的《治國策》裏說若先治國則先富民,若先富民,需不增稅賦,不違農時……”他将一本被朱砂筆圈的紅豔豔的奏折遞給他,“朕想知道,若是你,該如何‘治官’?”
上奏的是左都禦史李遠,彈劾吏部尚書黃景春:因公徇私,賣官鬻爵,貪污受賄,結黨營私……“罪名還真不少。”嚴曦咋舌,“幸虧沒做杜俊的乘龍快婿,否則只怕蹦跶不了幾天。”
“……”
“古往今來,貪污受賄的官員屢禁不止,皇上若想洩憤,最簡單迅速的方法便是殺一儆百。”嚴曦說得極為輕松,反正事不關己。
藺容宸揉揉額頭,“殺一儆百?你也說了貪官屢禁不止,殺就能殺得完?更何況,你可知他為何明知朕最恨官員貪污,還敢這麽肆無忌憚?因為他的背後是手握重兵的符卓,朕若跟他翻臉,等同于與符卓撕破臉皮。天下兵力三分,符卓獨占兩分,朕如何殺一儆百?”藺容宸低嘆一聲,極其不甘地批了“已閱”兩個字,“罷了,如今這局面,朕背負受敵,孤立無援,你一介書生又如何能破?”
“皇上不聞,‘意欲取之,必先予之’?”方才一心想走,瞧他眉頭深鎖,又于心不忍地安慰了一句,“皇上不必過于憂心,說不定哪天這些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呢?周公公不是說下棋麽?微臣雖棋藝不精,但願陪皇上偷得浮生半日閑。”
從開始的節節敗退,到最後一潰千裏,嚴曦越下越覺得索然無味,反倒是藺容宸,毫無懸念的博弈似乎也能令他十分受用,直到周公公進來告知宮門要落鎖了,才許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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