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薛連朔去火車站接人的時候,是個晴朗的夜晚。陳施勤身上挂了好幾個包,大的小的,灰色的藍色的,看起來就像個行色匆匆的旅人。薛連朔接過他手上的那個行李袋,然後讓他先鑽進出租車裏。在夜裏的時候,路燈的光會被風吹散,它們在車窗外就像一群群疾速游動的小水母,人置身在這樣沉的黑夜裏,仿佛也變成了一種水生動物。薛連朔覺得自己仿佛一只海星,而陳施勤是一只八爪章魚。
陳施勤的皮膚白,比薛連朔的都白,此時此刻甚至白得令人有些膽顫。他戴着眼鏡,看人的時候總是把眼睛藏在下邊,從而使對方對他的真實情緒無從捉摸,這一點也令人膽顫。
“你們這裏很好,空氣濕潤,不冷不熱,L市太幹了,每次刮風的時候都要人命。”
薛連朔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說道:“其實這裏夏天的時候挺熱,冬天的時候也挺冷的。”
“起碼比西北好。”
“那也是。”
“當初就該考來這邊,回家也方便。”
“嗯,是可惜了點。”
其實當年陳施勤藝考失敗的那陣子,薛連朔是在他身邊的,那時候在小樹林裏,他抱着薛連朔哭了很久。他說他想坐在演播廳,但現實是,他的确可能坐在演播廳,但不是主持的那一個,而是臺下調燈光的那一個。薛連朔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從前就不知道,現在就更不知道了。那段歲月,人們各自奔前程,都成了一只一只被棍子打飛的驚鳥,也無暇顧得別的人和事。他們在那個時候分道揚镳,是再自然不過的,就連陳施勤自己也沒說什麽。只是薛連朔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搞不懂陳施勤的目的。
薛連朔幫他找了酒店,然後回了宿舍。臨走之前陳施勤挽留了他,他推拒了。第二天他們搭車去了幾個本市的景點游玩,從寺廟再到古鎮,陳施勤好像一直興致高昂,手裏的數碼相機嚓嚓響個不停。薛連朔陪着他走,說說笑笑,然後就到了晚上。薛連朔幫着他拍了許多照片,大多數是陳施勤的單人照,雖然他并不明白這些個景點都有什麽好拍的。天色漸晚的時候,他們吃完了飯,在一處濕地公園裏坐了下來。這個濕地公園就在薛連朔的學校附近,經常有學生過來散步談情。他們屁股底下的長椅剛刷了綠色的新漆,空氣裏除了草木的辛香就是這股刺鼻的惡臭。天色暝寂,雲朵淺淺的稀稀的,像嬰兒喝的奶水。旁邊池塘裏有鴨子在游動,發出聒躁的聲音,薛連朔聽着覺得有點煩。陳施勤沒有說話,他們不約而同地在這個環境裏緘默着,仿佛在期待什麽事情發生在下一刻。(這件事是必然會發生的,就好像月球必然繞着地球轉那樣。)陳施勤在這鴨鳴起伏不停的背景音裏,輕輕地将頭靠在了薛連朔的肩膀上。薛連朔側過頭去,然後就被吻住了嘴唇。
薛連朔吓了一跳,想退避,卻覺得這似乎有點不禮貌,于是就安靜地任由對方的嘴唇在蹭來蹭去。他和陳施勤在高中的時候接過幾次吻,那個時候雙方皆是心跳如雷,愛情的味道合着夏天的空氣一起滾滾騰升。他微微張開嘴唇,陳施勤涼涼的舌頭像蛇一樣滑了進來,輕易地橫沖直撞。薛連朔在這個不舒服的吻中回憶起了過去,一年多以前陳施勤的味道也跟現在差不多,但現在幾乎沒什麽感覺了,他只是覺得何必呢,過去的就是過去了,這樣做意義何在?他們的這場接吻從開始到結束,是一分鐘,在這一分鐘裏,薛連朔閉着眼,高中時候的過往就像一部平淡無味的文藝片自動播放着,放完的時候他睜開眼,陳施勤離開了他的嘴唇,眼底沉着一些含義模糊的光:“連朔,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薛連朔一個“抱歉”含在嘴裏還沒說完,就見着一米開外的樹叢旁站着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挺高大,女的短裙短發。薛連朔認出了對方,他瞪大了眼,有一刻覺得自己差不多是死去的。陳施勤察覺到了他的異狀,順着他的眼神轉頭看去,然後再轉回來,悄聲說:“你的熟人?”
薛連朔還沒來得及說話,倒是那個短裙短發的蔣蘋萱先開的口,她的聲音很脆:“好巧啊,你們也來這兒散步?”
薛連朔口幹舌燥,但還是調整了一下表情和聲音:“是啊,真巧,哈哈,哦這位是我朋友,他從L市過來這邊兒玩,嗐,其實這兒哪有什麽好玩的,你說是吧,就這麽亂逛了一天,突然想起學校旁邊這個濕地公園,可不就走到這兒來了嗎,結果發現除了野鴨子野草什麽都沒有,真是無聊,哈哈,啊對了你們吃過了沒?”他這一番話說下來幾乎沒有什麽停頓,他覺得自己嘴巴更幹了,甚至有些發癢。
蔣蘋萱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盯着他,那種眼神屬于黑暗裏的小耗子,亮得有些奇詭。薛連朔突然就因為這眼神而對她感到有些厭煩。蔣蘋萱笑笑,“吃過了呀,就在剛才。吃完飯散散步,對身體好嘛。那……我們不打擾你們敘舊啦?拜拜喽。”說罷,她擺擺手,拉着旁邊那個一聲不吭的男孩兒就這麽走了過去。
陸培英一直不說話,薛連朔想,他怎麽連個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呢?這家夥未免也太冷漠了。這麽想着,他便不知從哪湧出來一些勇氣,轉頭叫住了陸培英,他猜想自己大概是笑得很燦爛的:“啊,對了,陸培英,一直沒機會還你那次飯錢,什麽時候有機會再吃個飯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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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培英的聲音破開黑暗,穿行到他耳朵裏,平淡的語調,“哦,不用了,那麽點小錢,就當我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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