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薛連朔回到宿舍的時候,發現其他三人都在。他把背包和書本一丢,就去洗臉刷牙。鏡子上沾着一些陳年的灰色斑點,映照出他有些疲倦的臉。說到底,他還是有些擔心他和陸培英的事情暴露出來,但不是怕自己是個同性戀的秘密被大家知曉(他從來也不怕這一點),他怕的不過是陸培英會因此而與他分道揚镳。往池子裏吐了白沫然後漱口,他看見鏡子裏又出現了另一個人,是梁穩,他用眼神示意:“?”

梁穩:“趕緊刷完,我也要刷牙。”

薛連朔“唔”了一聲,咕嚕咕嚕地漱口。

“你最近都不怎麽在宿舍呆着。”

“是嗎?學期末了嘛,我去圖書館複習啊。”

“自己一個人嗎?”

“不是。”薛連朔奇怪他今天話還挺多。

“跟陸培英?”

薛連朔手一抖,牙刷沒放穩,掉到地上去了。他低頭去撿,嘴裏念叨着:“喲,這都被你猜中了。”

梁穩越過他,拿起漱口杯和牙刷,眼睫毛顫動兩下,“你跟他關系真的很好。”

“呃,哈哈哈,還行啦。反正他也沒什麽朋友,還不容易找到我這麽個熱情又帥氣的,當然要巴着不放了。”

梁穩唔了一聲,沒說話。薛連朔拿毛巾擦了擦臉,爬回床上去了。他一上去就聽見手機短信聲響起,他打開一看,是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上面寫着:“你是同性戀?”

薛連朔的心髒猛跳一下,手心發出汗來。他躺在床上看着手機,斟酌了老半天才回:“你是?”

那邊很快回過來:“我是林瑜:P 不好意思哦,偷偷跟你同學要了你的手機號。對了,雖然之前的問題有點不禮貌,但還是想聽你誠實的回答,拜托了!”

薛連朔看着這濃重的日系腔調,不用再猜也知道林瑜是何方神聖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心想大概今晚和陸培英牽手的樣子還是被她看見了。承認的話,不保證她不會把事情洩露出去,但否認的話,就又給她留了點幻想的空間。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讓這姑娘徹底死心,他發過去一條:“是,請你千萬保守秘密,謝謝你了。”

那邊好久才回信息,薛連朔甚至可以想見她在宿舍裏躺在床上神情呆滞的情景,她是這麽說的:“嗯,我一定不會說出去的。知道你不是因為我不夠優秀而不喜歡我,我突然覺得有點釋懷了。也許錯就錯在我的性別吧,這點沒法改變呢,所以我決定不再苦惱下去了。請你和他一定要加油走下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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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連朔默默地幹笑兩聲,“知道了,謝謝你,你一定能找到比我好一萬倍的男生。”

隔了三天的中,他和陸培英約出來在校外吃飯,他主動坦白了此事,陸培英卻顯得有些焦躁。“她問你就說?你怎麽這麽缺心眼兒啊?”

薛連朔被他這麽訓斥,一塊雞肉卡在胸膛裏險些氣短,陸培英幫他拍背,好歹才順下去。他瞪着陸培英:“她之前追我那麽緊,我這不是想着幹脆讓她徹底死心嘛,再說了,她看起來也不是那麽多嘴多舌的人……”

“你怎麽知道她不是?萬一她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呢?她要是抖落出去了,你在你們學院可就更出名了。”

薛連朔冷笑一下,“是啊,她最好是這麽做,老子巴不得更出名,反正無所謂。”

“你沒所謂我有所謂。”

薛連朔的筷子停在半空一秒,又嘗試夾住一塊釀豆腐,幾次都失敗。最終他放棄,把筷子收回去,端坐着看陸培英,“我知道,你有所謂,所以呢?”

陸培英盯着他老半天才開口:“所以你以後能不跟人說,就不跟人說,行嗎?”

“如果咱們的事情抖落出去了,你會和我分手對吧?”

陸培英沒說話,自顧自地吃飯。薛連朔壓住他動作着的筷子,語氣有些僵硬,“不準吃,回答我。”

陸培英低着的頭擡了起來,他左邊的嘴角揚了一下,“對。”

薛連朔心裏就塌下去一塊,他懷疑店裏是不是有塊窗戶漏風了,要不然怎麽突然還挺冷的呢?他沒說話,默默地拿勺子喝湯。喝了幾口終于是坐不出,抽了張紙巾擦擦嘴,抓起背包直接走出門去。門外的冷空氣是淺淺的藍色,在正午稀薄的陽光下浮着,渾渾噩噩。他在這裏頭走着,呼吸有些困難。一開始的時候陸培英是怎麽說來着?對,試一試。但這種嘗試是避着衆人的,潛臺詞就是曝光在衆人面前的那天就是結束的那天。他一邊走一邊點了根煙抽起來,煙霧在空氣中變幻出各種奇形怪狀。他站在路口等紅燈,聽見背後有人喊他,是陸培英。

他沒有回頭,待得兩三輛車從面前飛速駛過,肩膀上才被人拍了一下。他側過頭,看見陸培英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稍帶點稚氣的神情仿佛一條飾物挂在身上。陸培英沖他龇牙笑,“你不會生氣了吧?”

綠燈亮了,車輛成排地停下。他将煙叼進嘴裏,“沒有,走吧。”

确實是不生氣,只是稍微有些憂郁。好比一個沒有家長來接送的孩童,徘徊在陰雨彌漫的幼稚園裏,撐着傘到處亂轉,不能對天氣生氣,不能對父母生氣,只能産生一種情緒,叫做憂郁。

陸培英說的話就像在開一個随意輕松的玩笑:“別太愛我了,克制一下自己,乖。”

薛連朔罵他不要臉,又離他遠一點,“那你呢?”

“我比你克制。”

“不是。”

“什麽?”

“你沒有太愛我吧?”

“那當然沒有。”

薛連朔笑了一下,把煙塞進路旁的垃圾桶,“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有一天是周末,清晨的時候陸培英硬是把薛連朔從被窩裏吵醒,叫到西操場去打球。天色好像一塊發黴的綠色奶酪,罩着大地,還有大地上的人,薛連朔打着哈欠在人員稀少的操場來轉了幾圈,寒冬壓倒勁草,從褲腿裏鑽進去,叫他直打冷戰。他十分佩服陸培英在這種氣溫裏還能面不改色地練球,好像寒冷一點也不能影響他。他蹲在一旁看,終于是沒被陸培英放過,拖過去當做陪他練習的對象。

薛連朔進攻,陸培英防守,一顆有些破舊的球在地面上拍打出砰砰聲響。薛連朔一直被他防得死死的,一點縫隙不露,幾個來回以後他也有點惱怒了,面上就顯出鬥志來,用胳膊肘猛地撞了對方的肩膀一把,然後将球用力抛出,它擊打在籃板上,然後被彈了回來,砸在地面上,朝着他們的方向蹦蹦跳跳。陸培英嘲笑他,他把球撈住,“再來。”

終于薛連朔還是進了球,但他感覺得出來是因為陸培英讓了他,後面換陸培英攻他守,陸培英基本沒費什麽力氣就進了幾個球,這讓他有點不爽,越打越來勁兒,兩人都開始較起了真。到了最後他居然熱得慌,渾身悶出了汗,沖陸培英擺擺手,“我不打了,休息一會兒。”就到一旁脫了外套,露出裏邊薄薄的米色毛衣,坐在長椅上拿陸培英的水喝。陸培英抱着球過來,搶回那瓶水咕嘟咕嘟兩下喝完,又拿空瓶子敲他腦袋,“把衣服穿上,待會兒感冒了怎麽辦。”

“哪有那麽容易就感冒啊,我熱死了。”

陸培英拿起外套蓋他頭上好一通揉搓,“你這麽弱,我當然得多唠叨一下。”突然他聽見衣服底下發出一聲“哎呀”的叫聲,他疑惑,“怎麽了?”

薛連朔把外套掀開,嘶嘶地直喊疼,“你剛才揉到我耳朵了。”

“你耳朵怎麽了?”陸培英湊過來看,發現他右耳上多了一顆耳釘,“靠,你他媽怎麽又去打耳洞?”

薛連朔躲開他的手,“這是有紀念意義的。”

“啥紀念意義啊?”

薛連朔擡頭看天,“啊,紀念我脫離處男,嘿嘿。”

陸培英也笑了,“你有病吧?這有什麽好紀念的。等等,你之前是處男?”

薛連朔點頭,“對啊,不然呢?”

陸培英顯然有點尴尬,“我以為你是……有點經驗的。”

“放屁,我看起來不像處男嗎?”

“确實不大像,哈哈。”陸培英揉了揉他淩亂的頭發,又把它們捋直。

“那你呢?”

陸培英眨了眨眼,“不是。我第一次是跟女的。”

薛連朔就有些不平了,“我操,那老子是第幾個?”

“第……第四個吧。”

薛連朔拿拳頭在他胸口頂了兩下,“太不公平了,我告訴你,我很不爽。”

“但是作為男的,你是第一個。”

“那也不公平。”

“你跟你那前男友沒睡過?”陸培英挑高了眉毛。

“都是高中生,睡個屁啊,你以為個個都跟你似的,簡直浪蕩,我呸。”

陸培英打了個哈欠,“那是你沒膽,不敢玩而已。”然後又問:“這耳釘真的是紀念脫處?不會吧。”

薛連朔的手指搭在椅背上敲了兩下,“唔,對,不然你以為紀念什麽?”

“紀念你跟我在一起啊。”

“少來,自作多情。”

陸培英呵呵兩聲,也懶得再追究。“對了,你把我的魚養得怎麽樣了?”

“哦,我讓室友幫我喂呢,放心吧,餓不死的。”

“你怎麽不自己喂呢,我讓你養,又沒讓你室友幫你養!”

薛連朔踢他一腳,“你這臭毛病真多,被誰慣的啊。”

兩人正在吵嘴的時候,操場上的人越來越多,偶爾有人在看他們兩個,其中大多數是女生。有一個身影朝他們走來,薛連朔眯了眯眼,認出了是蔣蘋萱。她的頭發比之前見到的時候要長了一些,披在肩頭上,還染了淺黃的發色。她給陸培英遞水,“今天周末你也過來?怎麽這麽勤奮。”又瞄到了旁邊的薛連朔,“啊,學弟,好久不見啊。”

薛連朔微微笑一下,“好久不見。”

蔣蘋萱坐下來和陸培英聊天,聊的都是一些學院裏的事情,還有一些球隊裏的八卦,薛連朔一句嘴都插不上,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只好拿過陸培英手裏的水,又喝了幾口,然後起身,“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聊?”

陸培英沖他擺擺手,然後突然意識到什麽,又喊了他一聲,“等下,你衣服還在我這兒呢!”

薛連朔回頭,發現自己外套被他橫在手臂上,于是回去拿。陸培英把衣服套他頭上,揉搓了兩下,“記得穿好,風大。”薛連朔嗯了兩聲,套上衣服走人。

蔣蘋萱看着薛連朔走遠的背影,開口道:“你跟他關系怎麽這麽好,我老是見他來找你。”

陸培英笑了一聲,“他跟我挺合得來的嘛。”

“你們這麽膩歪,好像一對啊,搞得我都以為你倆在談戀愛。”

“哪兒像了啊,哈哈哈。”

蔣蘋萱歪着頭,頑皮地笑了一下,“我覺得哪兒都像,你真的不是因為跟他談戀愛所以三番五次拒絕我?”

“當然不是,萱姐,現在的女孩子都跟你似的這麽能天馬行空地瞎猜嗎?”

蔣蘋萱拍了拍他結實的小腹,“可能吧,那我問你,萬一只能在我跟他之間選,你選哪個?”

陸培英在她身旁重新坐下來,把球抵在腳下挪來挪去,他盯着那顆橘色的破舊的球,想了兩秒,“當然……還是選你了,起碼你是個女孩子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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