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回學校以後薛連朔才知道陸培英比他早一個星期回來,原因是挂了一門課要補考。見面的時候他們身處一間位于市郊的賓館,陸培英跟他坦白此事,遭到了薛連朔無情的關于智商方面的嘲笑,又得知上了大學以後除了專業課,其他課程陸培英基本是挂滿紅燈過來的,問其原因,是連課也不上,試也不考,實乃惡形惡狀,罪有應得。

這個時節,天氣見暖,地上的薄雪早已消融殆盡,花兒們簇擁在枝頭和鳥兒一起在春風中嘁嘁喳喳,偶爾被吹下一片殘肢來。他們靠在賓館房間的窗戶旁,看天上洋洋灑灑的光線落下,跳躍活潑在路中央和草叢間。薛連朔曲起腿坐在一把布面沙發上,陸培英從後面擁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脖頸裏,偶爾輕輕地咬一口。房間的窗戶正好對着賓館前的馬路,他們看見一對男女攜着手進了賓館的大門,看氣質裝束應該也是附近大學的學生,不知道是否與他們同校。薛連朔看着就嘆了口氣,有點郁悶:“我們什麽時候也能像他們一樣光明正大的啊。”陸培英唔一聲,“你先去變個性,可能就實現了。”薛連朔罵他:“去你媽的,要變也是你變。”

“我比你高,當然是你變。”

薛連朔哼了一聲,轉過身來,靠在扶手上仰視着他,又把他拉下來,拿手在頭頂上比劃了兩下,“也沒有高多少嘛。”

“有,起碼五厘米。”

“睜眼說瞎話,最多一厘米。”

“好好好,你說多少就多少。”陸培英碰了碰他的額頭,又拿嘴唇吻他的面頰。屋內的空調開得很溫暖,兩人皆光着上身,除去四角內褲就是赤條條的兩個青春軀體,它們互相抵着,肌膚摩挲貼合,在那微小的縫隙間好像長出許多帶有溫度的曲線,繞着繞着,将世界都裹了進去。薛連朔向前倚進對方的懷裏,又被對方拽着手臂拖出來,然後推倒在扶手上。他沒有回頭,而是閉上了眼。被玻璃窗削弱了溫度的陽光落在眼皮上,視網膜上顯出一片高亮的粉色,中間是一團顫動着的白。他俯下身,軟着腰,身後那處傳來一陣疼痛,直達內心深處,有物體被緩慢地推了進來,一陣被充實着的感覺湧起,有些漲,有些熱,靜默而深沉。然而那侵入的物體很快又激烈地動作起來,摩擦着內部,拓開了一條艱難的、狹窄的、不應該被拓開的道路,他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頭也垂着,那團粉亮粉亮的日光不見了,他從眼睫毛的縫隙間看見布面沙發繡着金色的花紋,好像是只喜鵲,或者是別的什麽鳥類。有雙手從胸前撫過來,摸上他的臉,然後陸培英的聲音響起,帶着些微的喘氣聲:“你怎麽又哭了,有那麽疼嗎?”

“沒……你繼續吧。”他對他的話保持懷疑,自己應該是沒有哭的,他抽出一只撐在扶手上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發現真的有些潮濕。大概是某種生理反應,但他不大想深入思考這個問題了,因為陸培英沒有給他思考的餘地和空間。這是他們今天的第二次性愛,之前的一次陸培英把他折騰得更兇,現在這次倒要顯得溫和缱绻多了,只是依舊有些讓人受不住。有時候他也在想,這種性交方式大概本來就不符合常理,否則做零的人怎麽會那麽容易吃不消。他把手臂疊放着,撐住下巴,然後仰着頭發出無意義的呻吟。

白日宣淫——他突然想到這個成語,在心底暗暗發笑。無論白日黑夜,人都可以發情,就像尋常動物一樣。

返校的那天,薛連朔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三尾金魚。臨走之前忘了托付處理,本來以為過了一個多月必然是要死光光的,然而卻沒見到浮屍的慘狀,反而是活得好好的,搖頭擺尾。薛連朔駭然不已,“我靠,這幾條魚居然沒死,難不成它們是仙魚,能光合作用自給自足?”說完屋裏就傳來一個聲音,是王甘霖的:“你傻逼吧,怎麽可能,當然是有人在喂啦。”

“誰這麽好心?宿舍的阿姨?”

“我聽說阿穩寒假的時候待在學校附近做家教,沒回去,你待會等他回來自己問吧。”

待得梁穩回來,薛連朔自然是屁颠颠地去問了,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答。薛連朔笑了笑,謝過了,又問:“怎麽寒假都沒回去?你不用跟家人過年?”

梁穩懶懶地,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沒什麽必要回去。”

薛連朔意識到他可能跟他家裏關系依舊非常不好,于是識相地沒有再問,摸着腦袋回座位了。上到大二了,他幾乎沒見過梁穩給家裏打過電話,他還開過玩笑,是不是不好意思,其實這種事沒必要背着兄弟們。然而梁穩問他:你不也是嗎?薛連朔那時頗有些尴尬,只好坦誠自己跟他媽的關系實在不怎麽地。梁穩那時說了一句:你的原因就是我的原因。而薛連朔那時是什麽反應來着,噢對,他一邊誇張地點頭,然後一邊說:同病相憐,同病相憐啊哈哈。

開學以後的某個夜晚,薛連朔趴在床上突然開口:“哎,兄弟們,如果我說我要出去租房住,你們有什麽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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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東知的反應是最大的,他幾乎是發出了一聲哀嚎:“別——別啊!這樣我們少了個人,多無聊啊,打游戲都沒勁兒了。”

王甘霖則調侃他:“你趕緊走吧,走了好,走了以後櫃子借我放東西,我的東西都沒地兒放了。”

薛連朔靠了一聲,正要和他吵,就聽見臨床的梁穩問:“幹嘛突然要搬出去?”

“哎,就是……想要個大一點的空間呗,而且也自由點,不用斷電斷網的。”

“自己一個人住嗎,學校外面的房租并不便宜。”

“呃,不不,跟人合租。”

“跟認識的人?”

“那肯定,不認識的不放心啊。”

“噢。”

“不過這事也沒個準兒,再說吧。”

梁穩便沒有再問,但隔天宿舍裏只剩他與薛連朔兩人的時候,他又突然有些猶豫地開口:“我也有出去租房住的打算。”

“啊?”薛連朔有點懵。

“所以如果你要找房子的話,可以帶上我,現在三四個單間的房子也很多的不是嗎。”

“哦好,再說吧,呵呵。”薛連朔腦門兒有些冒汗,想着這怎麽可能呢,要是和梁穩一起住,和陸培英那點破事兒勢必瞞不住,到時候就尴尬了。雖然他本人倒是不介意給梁穩知道,但陸培英肯定是介意的。

因為有了這份顧慮,所以他也沒有再提此事,只等時間慢慢地過去再說。但他沒有等到梁穩把這事兒給忘了,就迎來了一個沉重的打擊。

那天春雨綿綿,他上完選修課已經是晚上八點過半,忘了帶傘一路疾奔回宿舍,頭發和衣服都被打濕,變得又冷又重,一進門他就脫了外套,然後拿風筒吹頭發。嗚嗚的風聲中他閉着眼,突然聽見賀東知叫了他一聲,但沒聽清,于是關了風筒,轉過頭去:“你叫我?”賀東知臉上的神情有些踟蹰,他一糾結的時候就是這幅表情,眉毛眼睛扭作一團。“叫我幹嘛,有事兒就快說啊。”薛連朔愣了,催促他。

“那個……你自己去看看聽雲吧。”

聽雲是該校BBS的名稱,上面的八卦風雲版塊人流量尤其大,在其中求交友找對象的帖子也特別多,在這其中有一條最新熱門的帖子,被頂得很高,标題起得很有點露骨:同學們,你們注意過學校裏的“同志”們嗎?薛連朔手心冒汗,點了進去,樓主本人沒說什麽,只是表示了一下對于這個群體的窺視欲,透過屏幕仿佛可以看見一張好奇的八卦嘴臉,下面幾樓的回帖無非是:“樓主莫非你自己就是?”或者是“我身邊就有,一個娘娘腔,男的搞男的,惡不惡心”又或者是“沒見過,有點好奇,哪個同學上來八卦一下”,薛連朔往下拉,直到第十八樓,一個系統自帶頭像的賬號,那樓的文字是這樣寫的:“我注意這一對很久了,兩個都挺帥的,貼一張偷拍,大家不要去騷擾本人哦。(*^__^*) ”下邊附着的照片,背景是有些陰沉的天,以及遠處伫立着的拱橋,前面是兩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兩人貼得很緊,其中一個把頭微微地向另一個的肩膀靠去,而他們的手纏在一起,十指扣着,難解難分。薛連朔看了那張照片,腦袋嗡地一聲,突然就木了,手指僵在原處,無法挪動鼠标。過了片刻,他才有了判斷能力——那張照片應該是在去年的末尾,他和陸培英出去看電影的時候被偷拍的。他往下滑動帖子,下面顯然群情轟動,一些頭像明顯為女性的賬號要更興奮一些,紛紛表示支持帥哥和帥哥的結合,甚至有在猜誰上誰下的,而有些回複顯然就要下流一些,含着滿滿的惡意。薛連朔沒敢多看,接着往下拉,直到看到了一個回複:“那個左邊矮一點的是我們學院的嘛,很出名的,原來他是同性戀,怪不得一直沒見他找女朋友,哈哈,他還蠻多女孩子追的!”此條留言一出,下面就有人好奇地問到底是誰,也有人說右邊那個是體院的,很出名的一個人物,這讓所有人更加興奮地繼續追問。看到自己和陸培英的名字完完整整出現在屏幕上的時候,薛連朔渾身發寒,完全地僵在了椅子上。過了許久,他像個出了故障的機器人一般回頭。

他看見了三張神情各異的臉龐。

賀東知猶猶豫豫地開口:“剛才……有隔壁班的跑過來問……我們才知道這事兒的。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你趕緊上去澄清一下吧。”

薛連朔沒說話,他看向了賀東知旁邊的王甘霖,後者明顯出了一種尴尬的态度,他見薛連朔不言不語,便問:“你跟陸培英該不會真的是……那種關系吧?你喜歡男的?”

“肯定是誤會吧,”梁穩冷冷地開口,“他們關系那麽鐵,牽個手也沒什麽,你知道聽雲上面的人就是喜歡亂傳八卦,想那麽多幹嘛。”

“你見過哪個男的跟哥們兒那樣子牽手的啊?”王甘霖稍有些激動,伸出兩只手交纏着做出示範,“那樣子,我靠。之前他倆那麽親近我就覺得有些貓膩,”他又抖了兩下,顯然是想到了什麽畫面而感到惡寒,目光轉向薛連朔:“你跟我們說實話呗,反正咱們……咱們也不會歧視你,是不是。”

“你別逼他。”

“老子這叫逼他啊,這事兒很重要的好吧,咱們仨都是男的……你說……”

薛連朔腦子裏全是木的,他看了看室友,突然慘淡地笑了一下。這個笑就教所有人明白了一切,接下來他再說什麽幾乎都無法抵賴。他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說:“對不住了,瞞了你們這麽久。”走到門口又回頭:“這事兒我跟你們承認,是因為我當你們是兄弟,但外面的人……你們能幫我否認一下嗎?”

賀東知緩了過來,故作輕松地笑笑:“沒問題啦,呃,其實大家都是成年人,只是八卦一下,不會真的搞什麽歧視的,你也放寬心……”

“我是沒所謂,”薛連朔喃喃道,“我只是怕影響到他而已。總之……謝謝了,我先出去打個電話。”說完他飛也似地逃了出去。

屋檐外飛雨如絲,他躲在最角落,給陸培英打電話,時不時有水珠落在臉上。那邊過了一會兒才接,兩人面臨着一場意料之中的沉默。還是薛連朔先開的口:“你都知道了?”

“嗯,剛才隔壁寝室的人過來問的。”

薛連朔能想見他們那群最喜歡鬧事的男孩子是怎麽說笑調侃的,嘴上完全沒有遮攔,那必然會讓陸培英很尴尬,很不知所措。他突然就有些慌神,“那你怎麽說的?”

“說我們那是鬧着玩的。”

“……好吧,那他們信嗎?”

“鬼知道,我看是不信。”

薛連朔不知道說些什麽好,探照燈在頭頂放着光亮,把雨絲照得像空中四處飛舞的白色細針。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不如……我現在過去找你吧。”

“還是別了,我們先別見面,過陣子再說。”

薛連朔愣愣地,沒有接話。有雨絲被風吹進眼裏,他揉了揉眼睛,然後才發現電話被挂斷了。他把手機收回口袋裏,然後蹲下來發呆。蹲得腿都發麻了,他才站起來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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