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寒假的時候薛連朔盤算着下學期要不就跟陸培英出去租房子住算了,一來兩人卿卿我我之時不必避人耳目,二來薛連朔臨近放假的時候在樓下相中了一只三個月大的小貓,想養着,但宿舍條例不允許。陸培英對此的态度是興趣缺缺,甚至覺得會否太過顯眼,引人非議,薛連朔只能先行作罷。

說到小貓,薛連朔在要飛回杭州的那天早晨還在樓下喂它。那是只白毛灰眼的小公貓,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憨态可掬。那天晨霧像從地底蒸出來一般,騰在四周,讓環境變得有些像噴射了幹冰的舞臺。他穿了一件運動外套,裏邊是帶棉的厚衛衣,脖頸後邊露出淺灰色的兜帽,把行李箱推在一旁,然後坐在花壇邊上,把小貓揪上來,喂貓糧給它。陸培英從二十五棟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他低着頭逗貓的情景,睫毛低垂,嘴唇緊抿,染成深栗色的頭發下方露出一點白白的耳朵尖,像水裏的菱角,周身籠着一層晨霧,輕飄飄的。他走過去摸摸那毛發柔順的腦袋,“走啊,我送你去機場。”

薛連朔擡頭看他,打了個哈欠,“急什麽,九點多才飛呢。”又拎着小貓的後頸,送到他面前,“怎麽樣,是不是挺可愛的?”

“你悠着點兒,這可是野貓,被抓了要打針的。”陸培英把貓從他手裏揪過來,放到一邊。貓沖着糧食跑去,低頭吭哧吭哧地啃起來。

薛連朔垂着腦袋看自己的鞋和對方的鞋,兩者時不時碰在一起,他揣測着陸培英的碼數應該比他大一號。“我不想回家過年。”他突然開口。陸培英嗯了一聲,良久才說:“你家過年應該……挺冷清的吧。”

“是啊,就連年夜飯都只有我跟我媽吃,簡直寂寞死了。”

陸培英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哎,我上次看了一個……一個調查研究吧,說是從小缺乏父愛的男孩子長大以後更可能變成同性戀,你說你自己是不是這樣?”

薛連朔愣了一下,“你都哪兒看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神神叨叨,不可信。”

“忘了,哪個網站上吧……真的不可信?你不覺得你依賴性挺強的嗎?”

“放屁,老子這麽獨立的一個人,多虧了我媽,從小就懂得怎麽料理好自己的事情。”薛連朔皺皺鼻子,“再說了……要不是遇上你,我不可能當零的。”他壓低了一點聲音,“我初中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是同性戀,但在性幻想裏邊我都是上面的那個。”

“騙人,”陸培英嗤之以鼻,“怪不得人家都說當局者迷,你自己怎麽可能看得清你自己呢?我的出現就是為了讓你更了解你自己。”

“嚯,你還真自以為是,那你說,我其實應該是什麽樣的?”

陸培英嘿嘿地笑了兩聲,拿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你啊,性格軟弱又敏感,好像很無所謂很開朗的樣子,其實非常情緒化,事情都藏在心裏頭憋着。說真的,你這樣的性格本來就應該當零。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們那個圈子裏邊的規矩是什麽樣的。”

薛連朔被他這番剖析震驚了幾秒,然而又不願意承認,也不想把這種剖析自身的舉動再繼續下去,于是幹脆轉移了矛盾,“那你覺得你自己呢?”

“我?我對自己的認識比你透徹多了,”陸培英挑了挑眉毛,“我就是個沒有什麽自制力的王八蛋。”

薛連朔笑了一下,“不錯,像你這麽率性的漢子如今也不多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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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這麽看我的?”

薛連朔想了一下,“差不多吧,沒有自制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你太憑本能行事,幼稚沖動,你這樣的人将來也許要吃大虧的,改改吧。”

陸培英哼了兩聲,“你這樣的才要吃大虧,我還沒勸你改改呢。”

兩人就着性格方面的缺陷吵了半天,忽而面前出現一位仁兄,擡頭一看,是薛連朔的室友梁穩。他手裏拿着一個黑色的筆記本充電器,“你忘了把這個收走了。”他說。

薛連朔“靠”了一聲,然後謝過了梁穩,把充電器塞進了随身的包裏。梁穩跟陸培英打了個招呼,“你怎麽過來了?”

“哦,我送他去機場。”

三人又聊了幾句,梁穩上樓,陸薛二人打車前往機場。在進登機口前,薛連朔快速地擁抱了陸培英一下,把他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狗毛怎麽這麽長了,過年去剪一下吧。”陸培英應了,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我會想你的,每天給你打電話。”薛連朔大笑,“肉麻,惡心,我到時候會把你拉進黑名單。”

當然薛連朔沒有把他拉進黑名單,一整個寒假他們來來回回打了幾十通電話,鑒于後來的通話內容實在太往下三路跑,薛連朔每次一接他電話就要回房,或者去陽臺,總之避着張芬。張芬對此也感覺到了些什麽,終于問:“你談朋友了?”

“沒有啊,就一普通同學。”

張芬盯着他看,眼神當中有種洞察世事的光輝,“好吧,如果談朋友了把人帶回來看看,我幫你把關。”

“好好好。”薛連朔敷衍她,點頭如搗蒜。

年三十的那天晚上,吃完年夜飯他躺在床上跟陸培英打電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門外是張芬在看春晚,聲音嘈雜,營造出一種似乎很熱鬧的錯覺。薛連朔突然就覺得自己從童年開始,一直以來就挺孤獨的,小的時候長得瘦弱,像個女孩子,性格又沉悶冷僻,沒有什麽男性小夥伴願意跟他玩,他也不可能跟女孩兒們紮堆跳皮筋翻花繩,于是孑然獨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上了初中開始發育,這種情況才開始改善,随着各種稱兄道弟和課後圍毆,他身邊的朋友漸漸多了起來。但到上大學以後,又都各自散去了,連個名字都記不大清楚。旁人都說朋友關系比戀人堅固,戀人是一時的,而朋友是一輩子的,他倒是覺得也不一定,像他這樣的人,只可能交階段性的朋友,大概誰都留不住。

陸培英在電話裏聲音懶得要命,好像一半浸在睡眠裏,一半露在清醒中,“你想我了沒?”

薛連朔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想啊。”

“來,給我仔細說說是怎麽想的。”

薛連朔本來想貧他幾句,然而又收住了,還真的仔細想了一番,“我在回憶我們上次在日租房的那幾天。”

“真巧,我也在想,”電話裏傳來嗡嗡的笑聲,“媽的,這東西不能認真地回憶,一回憶老子就要起反應,又只能自己打飛機,太慘了。”

薛連朔呵呵直笑,“你可以自行發揮一下想象力嘛。”

陸培英在那頭喘了兩聲,又緘默了一會兒才說:“之前你臨走的那天,我在樓下看到你坐在那裏喂貓,那個時候我真的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有點憋得慌。”

“怎麽說?”

“那時候我覺得你……很安靜,很溫和,乖乖的,就像那只小貓一樣。但是我一點都不想很溫柔地去摸一把,或是揉兩下,你懂嗎?”

“我不懂,你再說具體點呗。”

陸培英似乎有些難以啓齒,“我那個時候心裏邊想的是強奸這一類傷害的事情,總想着你要是哭着被我強上,然後流點血的話,我可能會很興奮。”

薛連朔沉默了一會兒,“很正常的想法吧,我有時候見到可愛的小孩子或者貓狗也會産生一種施虐欲,想把他們弄死。”

陸培英“嗯”了一聲,“有些事情……算了,還是不說了,總之,将來有可能我會傷害你,到時候……”

薛連朔打斷他,“到時候我就弄死你。”

陸培英幹笑了兩聲,“随你高興。”

薛連朔其實比較清楚陸培英剛才想說的是什麽,他又不是遲鈍的傻逼,自然是能隐隐地察覺到一些對方的虐待傾向。畢竟他和陸培英上過床,什麽都做過了,這種事情就體現得更加顯著。有的時候陸培英喜歡故意折騰他,做一些比較過火的舉動,把他弄得比較疼,但好歹控制了輕重程度,于是他也沒太計較。他清楚的是這些不過是情趣罷了。

他見過陸培英打架不要命的狠勁兒,這人似乎不是太能調配自己的破壞欲,總是讓其在腦袋裏橫沖直撞,像一簇簇迅疾的火苗。如果有一天真的打起架來,在保證下得了手的情況下,薛連朔覺得自己一定打不過對方,這讓他有些莫名的憂心,又問:“喂,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揍我一頓?”

“哈?”陸培英笑了,“我沒事幹嘛想着揍你啊?”

“哦,就是問問。從最開始認識我到現在都沒有過這種想法?”

“剛認識的時候有過一點吧,因為你那時候比較欠揍,但是現在只想操到你暈過去,然後醒了之後再接着操到你哭着喊我爸爸,哈哈。”

薛連朔冷笑了一下,“爸爸,我要挂你電話打110報警了。”

“哎哎,別挂別挂,”陸培英喊起來,“來,給你聽一下。”說着他的聲音遠去了,聽筒裏傳來隐約稀疏的煙花爆竹聲,噼裏啪啦咻咻砰砰地一通亂響,還有小孩尖着嗓子叫嚷的聲音。然後陸培英的聲音又重回耳朵:“聽到了沒?”

“聽到了,你那邊挺熱鬧的。”

“對啊,嘿嘿,我親戚家的小孩們可多了,都在樓下放煙花玩。你那邊呢,身邊有人嗎?”

薛連朔環顧了一下四周,只有白牆和家具,“沒有,我家住得高,冷冷清清的。我媽在外面看電視,一會兒過去陪她。”

“你真慘,”陸培英拉長了聲音,“我現在就想飛過去你身邊。”

“飛過來幹嘛?跟我媽出櫃啊?”

“不出櫃,就是飛過去你身邊親你一下都不行啊?媽的,越說我越是想,”忽然電話裏隐約傳來一陣敲門聲,陸培英應了一下,然後語速飛快地說:“我媽來了,先挂了,寶貝兒新年快樂,我愛你,拜。”

電話被截斷,嘟嘟聲急促響亮,在耳朵裏回蕩。薛連朔愣了一下,剛才他說了“我愛你”三個字?那似乎是第一次從他嘴裏蹦出來,驚雷一般在半空炸響。薛連朔把頭埋進被窩裏悶了一陣子,腦子逡巡而過的全是剛才陸培英說那三個字時候的語氣和腔調,胸口成了一面琴,弦們纖細又緊張,只消有一點動靜,就能顫出一連串的抖音來。他深呼吸了幾下,前所未有地想見陸培英。他狠捶了幾下枕頭,然後随便在衣櫃裏抓了件棉睡衣,沖去浴室洗澡。

花灑落下的水滾燙,把皮膚灼出紅暈來。他一邊單手撐着牆壁自慰,一邊彎下腰去,想象着被陸培英從後方深深地插入。那一定就像烈日一樣兇猛,會把身體裏藏着的靈魂給烤成灰煙。在這種時候他突然覺得,方才陸培英的那番自白讓他格外亢奮,其實他的內心深處也在渴望着某種不堪的折磨,而那種折磨才是他最原始的快樂。究竟為什麽會喜歡陸培英,這個問題困擾過他,也許是他缺失的那一塊被控制被在意被破壞被嚴酷對待的隐秘欲望被對方填滿了。在這種時候他想起自己的父親,總覺得如果他要是尚在人世,必定不是一個溫和的慈父。這種猜測是沒有道理的,他對父親根本沒什麽記憶,但他就是執拗地這麽認定了。

他洗完澡,熱烘烘地去客廳陪張芬看電視。張芬掃了他一眼,“又洗澡?剛才不是洗過了嗎?”薛連朔坐下來給她剝開心果吃,“再洗多一遍也沒所謂嘛,你兒子愛幹淨。”說完在沙發上順勢躺下了,電視節目極其無聊,但他愣是笑了兩聲,營造出歡樂的氣氛來。“媽,新年快樂。”他說。張芬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接過他遞過去的一把開心果。

“媽,我爸……是個什麽樣的人?”他突然開口問。

張芬吃了一驚,面上有些僵硬,她的兒子自長大一些以後就沒再問過這種問題。她想了想,說:“你爸是一個……不會疼愛子女的人,所以你再肖想也沒有用。有他沒他,根本沒差別。”

薛連朔嘿嘿了兩聲,沒再接話。他暗想:差別肯定還是有的,但他媽可能一輩子也理解不了那種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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