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他原本以為他們可以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把話都說開,就像兩只藏在樹叢裏的節肢動物,悄悄把觸角抵在一起,但終究事與願違——在黑暗裏,所有東西都一個模樣,在光明裏,所有東西都有形有狀,在衆人的視網膜上成像。薛連朔擡頭看看那亮得過分的探照燈,揣測着它的功率,然後把臉轉向陸培英。這人擁有的是一張日益英俊深沉的男孩子的臉龐,左邊眉骨上有一顆痣,嘴唇顏色在冷色的光下顯得有些青紫,眼神黯淡。

“宋明濤就是個純傻逼,流氓,你沒事別招他。”

“我沒招惹他,是他先說我們的。”

“……算了,都沒所謂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陸培英沖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拍打他的肩膀,但又收了回去,緩緩地放在了車把手上。薛連朔拿一只腳抵住車輪,雙手插在褲兜裏,很痞地看着他,“你到底把我當什麽?姓陸的,不把話說清楚了別想走。”

“廢話,我當然是把你當男朋友。”

薛連朔冷笑了一聲,“是哪種意思的男朋友?戀人?還是保持性關系的男性好友?”

陸培英聳了聳肩,“這就要看你自己怎麽定義了,在我看來,哪種都可以成立。”

有行人從他們身邊經過,薛連朔退後了一步,卻依然死死地盯着對方,臉頰忽冷忽熱,“這麽久了,你還覺得我們只是玩玩?陸培英,你明知道我玩不過你,我很容易陷進去,很容易把這些都當真,你還不如一開始就把我推得遠遠的……”

陸培英下了車,朝他走近,聲音壓得很低,“我說過我喜歡你,這一點沒有騙你。”

“是嗎,那我們公開好不好?我也想像普通情侶一樣,跟你在路上牽手,告訴你的朋友,我和你是什麽關系,不用再……”

陸培英打斷他,“你太天真了,這個現實世界這麽多的惡意,童話故事裏還有女巫呢,你這樣橫沖直撞的,只會不停受傷而已。而且就算我不用考慮我同學朋友的眼光,我總得跟我爸媽交代吧,我怎麽跟他們說?哦,說你們兒子替你們找了個兒媳婦,但卻是個男的?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倔,這麽理想化?”

薛連朔眼圈紅了,他咬了咬牙,“是,我是沒替你考慮這麽多,但是我覺得、我覺得只要是真心喜歡,這些事情都會過去的,你怎麽就不能坦蕩一點呢,還是說,你的喜歡就這麽不值錢?”

“我不知道!”陸培英有些暴躁,他看了看四周,幸好沒什麽人在,“可能吧,我這人本來就玩心很重,我以為你在這點上跟我差不多,而且一開始的時候我就說得很清楚……”

“對,一開始的時候你就說得很清楚,很明白,我知道了,你确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喜歡我,你終究還是比較在乎別人的眼光,”薛連朔用拳頭抵在他的胸口,笑了一聲,“我早就該猜到的,陸培英,算了,我們分手吧。”

陸培英抓住他的手腕,将那手挪開,他沉默了兩秒,然後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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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連朔想說很多的話,那些字句在腦子裏卻不成章法,氣泡一樣亂冒,但凡露出水面就瀕臨破滅。他嘆了口氣,自深深地嘆出這口氣開始,胸膛就像缺了一塊,遍體生寒,藥石罔效。他沒能再說出一句話,只是靜靜地轉身,走進了宿舍大樓的門。

是夜,王甘霖上完廁所出來的時候見到了薛連朔站在洗手池前發愣,他一邊拉褲鏈,一邊叫他讓開,“挪一下,我洗個手。”薛連朔哦了一聲,然後讓到一邊。王甘霖往洗手池裏一看,登時就冒了一句“操”出來。

三尾金魚躺在洗手池的正中央,虛弱無力地搖擺着,嘴唇翕動,一張一合。王甘霖轉頭看看薛連朔,對方卻沒有什麽表情,甚至乎有些茫然,王甘霖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幹嘛?傻了?你這魚不要啦?”

“啊?”薛連朔回過神來,眨了兩下眼睛,“哦,不要了,你先洗手吧,我待會兒收拾。”

水柱傾瀉下來的時候,魚兒似乎稍微有了些活氣,想要翻身,但終于還是沒能将那淺色的肚皮翻過去,只能在水流中微微起伏。它們是多麽無力的生物,脆弱,美麗,死的時候卻令人感覺格外惡心。王甘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快步地走了出去。他并不想再多看一眼。

最終那三尾金魚的下場如何,王甘霖想大概是被扔進垃圾桶,或是沖進下水道,反正後來,他再也沒在宿舍看到它們。那個透明的魚缸,被薛連朔填上了花土,說是要改養植物,卻也沒有看不出有什麽芽發了出來。問之,只答曰種子灑了,卻不知為何絲毫沒有動靜,也許被花店的老板騙了吧。于是後來也沒有人回答過這個問題。

金魚之死事件後的第二天,賀東知無意間問起金魚怎麽不見了的事,薛連朔淡淡地回答他,“昨晚回來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就看見它們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哦,這樣啊,那也很正常,這種觀賞類的魚都活不長。”

“是啊,”薛連朔笑笑,“相對于平均壽命來說,它們活得也夠長了。”

王甘霖在一旁,想說點什麽,憋得臉通紅,卻終究還是沒把那話說出來。他想問,那魚難道不是你親手弄死的嗎?

他覺得薛連朔有點毛病,自從他知道薛連朔是同性戀開始以後,他就總覺得心裏有些發毛,當然他知道出于道義和尊重,無論如何他不該表現出什麽,但人終究還是沒法欺騙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感受,他就是覺得有點惡心,特別是想到男的跟男的怎麽做愛的場景。戴上了這層濾鏡,他看薛連朔的目光與以往大不相同了,他甚至不太想跟他說話。幸好,薛連朔也不怎麽想跟他說話的樣子。

或者說,薛連朔現在其實是不怎麽說話了。

他和睡眠結了一對好友,沒日沒夜地纏綿在一起。有的時候,甚至令人覺得他是不是長在了床上,然後身體底下發出蘑菇來,他逐漸逐漸地,淹沒在那床被子裏,就像一截樹樁一樣,淹沒在雜草叢中。賀東知和梁穩時常叫他去上課,卻得不到什麽回應,問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也不答,只說是春困。

有一天,梁穩和薛連朔吵架了。事情起因很簡單,梁穩叫薛連朔下來吃飯,對方卻遲遲不下來,梁穩說那你他媽別吃了,死在床上算了。薛連朔這才拖拖拉拉地下來,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就像被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他正拿起筷子的時候,卻被梁穩抽走了,對方神色嚴峻,“我說,你別吃了,聽不懂人話?”

“操,”薛連朔輕罵了一聲,“別鬧了,煩不煩。”

“煩的人是你!”梁穩突然就發怒了,“你他媽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擺給誰看?你去問問賀東知,他煩不煩你?”

賀東知在一旁連忙擺手,表示不想參與這場戰争。薛連朔瞄了他一眼,然後沖梁穩吼道:“我讓你管我了嗎?”

梁穩冷笑了一聲,把筷子甩回他的桌上,“不就是失戀了嗎,搞得好像全世界都跟你作對似的,你有意思嗎你?”

薛連朔被戳中痛處,臉色變得漲紅,他咬着牙,拳頭攥得死緊,“對,我沒意思,但是我有沒有意思關你屁事?我就算現在去死也不關你一丁點的事!”

梁穩擡手,似乎想要扇他巴掌,但終于還是沒能下手。“好,那你去吧,趕緊的。”

薛連朔看了他一眼,然後猛然起身,沖了出去。

賀東知在一旁有些無奈,“你明知道他心情很不好,幹嘛還激他,他這性格,搞不好真的做什麽傻事……你快點跟上去吧。”

梁穩在座位上安靜地待了一會兒,終于還是起身出了門。

他很快地在樓下找到了薛連朔,他正坐在一把長椅上,頭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梁穩走過去,靜靜地站在他面前,什麽也不說。薛連朔擡頭看他,然後嘴裏喃喃:“……對不起,剛才那些話,我不是真心想這麽說的……”

“我知道。”

梁穩在他旁邊坐下,陪他一起保持着沉默。

“分手了?”沉默被打破。

薛連朔點點頭。

“為什麽?”

“他介意被別人知道我們的事,我卻想公開,矛盾沒法調和,就分了呗。”

梁穩聽到他發出了一聲輕笑,很突兀。

“那他就是不夠愛你,這還有什麽可說的。”

“是啊,你說得對,”那笑聲變得大起來,“哎,果然還是局外人看得清。分了好,分了也好,省得每天提心吊膽。老子換個人搞還不行嗎,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似的。”

“你能這麽想自然是最好。”梁穩深深地看着他,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些痛苦難當的情緒。

“我當然是這麽想的,難道還能怎麽想?”薛連朔站起來拍拍屁股,“走,陪我出去喝點小酒,慶祝我重回自由身。”

“還喝酒?你的神智已經夠不清晰了,我可不想拖着一個酒鬼回來。”

薛連朔啧了一聲,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他說:“去還是不去,就一句話的事。”

梁穩笑了一下,“走吧,舍命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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