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梁穩在校外陪薛連朔下了趟館子,薛連朔非要喝白的,被梁穩制住了,換成了啤的,薛連朔為此而送了好幾個白眼給他:“這玩意兒喝着跟汽水有什麽差別?”

“喝多了也會醉。”

薛連朔嘿嘿了兩聲,“我不會,啤的灌不倒我。”

天上的群星亮得好像它們離地球很近很近,是天堂上的神秘燈盞,合着地上的路燈一下一下地閃爍着。薛連朔一邊走一邊擡頭觀望它們的軌跡,那些個星子逐漸地放大,又旋轉起來,叫人目眩神迷。他覺得自己有些飄了,便伸手扶了梁穩一把。梁穩問他:“傻笑什麽?”薛連朔就疑惑起來,原來自己在笑嗎,怎麽竟毫無覺察。

走回宿舍樓底下的時候,薛連朔的褲腿突然被一陣外力抓撓住了,他低頭一看,哦,是那只許久不見的小白貓。他松開梁穩,蹲下來和貓咪對視。它看起來就是只不漂亮的雜種流浪貓,性情卻格外溫順,也不急着要人喂吃喂喝,只靜靜地拿一雙灰色的亮眼看着薛連朔。

“怎麽好久不見你?”薛連朔拿手撓它的下巴,“這些日子都跑哪兒去了,想喂你都找不到。”

貓咪喵嗚叫了一聲,把爪子放在薛連朔的鞋面上,眯起了眼睛。薛連朔擡頭跟梁穩說:“我突然想起我還有貓糧來着,要不把它抱上去?”

梁穩搖搖頭,“賀東知很怕貓,還是別了。我幫你拿貓糧下來吧。”

“好好好,去吧。”

梁穩拿了貓糧下來,和薛連朔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薛連朔看着貓咪狼吞虎咽,便拿手去梳理那結成一團團腌臜的毛發,也不嫌它髒。他心裏很安靜,卻燒着一股餘熱,就像農村裏生火的土炕那樣,暗暗地、悄悄地、不動聲色地燒着。恍惚間,他感受到一只手撫上自己的面頰,他茫然地擡頭,眼前一晃,又感到了一陣涼涼的觸感降落在自己的嘴唇上,一陣同樣充斥着酒精味的氣息湧上來。

這好像一個親吻。

他下意識地後退,下一秒那觸感便消失了。伴随着出現的是一張他很熟悉的臉,一張他自進入大學開始就認識得很透徹的臉。但當下這一刻,他完全迷惑了。

薛連朔歪了歪腦袋,“你……你剛才在幹嘛?”

梁穩沒答他,好像剛才那件事完全沒發生似的,淡淡道:“它快吃完了,上去吧。”

薛連朔沒反應過來,“哦,哦好,走吧……”

通往六樓的階梯很長,他擁有足夠的時間裏來揣摩一些事情。梁穩走在他的前面,背影是藏青色的,和他差不多高,頭發理得很短,右手總是習慣性地有一個搓撚的動作(認識他許久以後薛連朔才知道原來這是為了搓掉手指頭上的鉛筆灰),這是一個薛連朔非常熟悉的對象,熟悉到懶得去探究。這個對象會做出親吻自己的事情嗎?聽起來非常匪夷所思,如果這件事真的發生了,定會超出薛連朔處理能力的範圍,他會完全不知所措。但也許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不過是他喝多了,産生的一個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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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躊躇着,想要開口問,卻發現六樓已經到了。梁穩先他一步進了寝室,又轉頭看他:“進來啊,傻站在外面幹什麽?”

薛連朔哦了一聲,然後進寝室,關上門。賀東知把梁穩拉到一邊,悄聲嘀咕:“你倆和好了?”

梁穩點點頭,“沒事,他就小孩脾氣,很快就哄好了。”

“是吧,我也覺得,他這人沒心沒肺的,估計很快就把什麽都忘了。”

“唔,可能吧。”

睡了一覺起來以後,薛連朔總算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他覺得,昨天被梁穩親了嘴的事情是真的。他扶着額頭,覺得腦袋裏像有蟲子在不停地鑽。他徹底搞不懂對方的意圖了。

老實說,他根深蒂固地覺得梁穩對他不可能有這方面的想法。如今是大二的下學期了,他雖然沒見過梁穩交女朋友,但梁穩平日裏和另外兩個談論的兩性話題也是時常有的,包括他所練習的大批量女性人體速寫以及插畫,他怎麽看,也覺得梁穩是個直男。但……也不一定。他又回憶起那日在天臺,梁穩也是像昨晚那樣暧昧地摸他的臉頰,然後問他有沒有感覺。現在想起來,好像是有一些端倪的,他再往前推,發現梁穩确實對他很好,雖然都是一些生活中瑣碎的小事,但只要他拜托梁穩的,基本十拿九穩不會跑票,他一度覺得梁穩沒什麽朋友,所以拿他當最好的朋友來看待。

萬一這所謂的朋友,是他自己理解錯誤了……

他不敢細想,搖搖腦袋,把亂糟糟的思緒都搖散——畢竟他現在也沒什麽心來想這種事情。

他想努力裝作無知無覺的樣子,卻發現梁穩比他還能裝,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這一方面讓他輕松了一些,另一方面卻也加重了疑慮。因為存了這份心,他明顯地就有些忐忑,甚至乎要去做些蠢事。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他先于其他三人下了課,提前回了宿舍。天色昏沉,屋裏很暗,他懶得去開燈,只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發呆,但過了一陣子就不受控制地朝梁穩的座位走去。那張桌子上雜物非常多,卻井然有序,一點也不亂。除了書籍和畫具以外,他還看到了一顆小型的人頭骨,還有一個關節可活動的人體模型,薛連朔把後者拿在手裏把玩了一下,讓它擺出各種動作,然後放了回去。他在桌子的右邊看到了一沓很高的速寫紙,他抽了頂上的幾張來看,發現大多數是炭筆畫,畫的有男性裸體,也有女性裸體,還有動物,筆觸粗粝狂放,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出自梁穩之手。

薛連朔把那沓紙張粗略翻了一下,找不到什麽讓他眼前一亮的,于是就放了回去。他草草掃視了梁穩的座位一眼,發現在右上的書櫃頂端放着一架黑色的單反相機,他拿了下來,想了想,還是沒能去偷翻照片。嘆了口氣,把相機放回去的時候,發現相機下面原本還壓了一沓紙張,似乎也是速寫紙。

他把那沓紙拿下來,心裏有些打鼓,有種做賊的心虛感,面上非常地燙。随手翻了兩下,從中掉出來幾張硬紙,似乎是夾在其中的照片。他急忙蹲下去撿,卻發現那照片上的人是他自己。那是去年時候他給那本雜志拍的寫真。照片上的人裸着肌肉線條優美的上身,左耳有四顆熠熠生輝的耳釘,側着臉看向照片外的人,嘴角帶着一點點的笑意,好像一個深刻的嘲諷。薛連朔的腦子裏轟隆一聲,就像家電短路那般,頭頂要冒出白煙來了。

他緩了一下,又翻了翻剩下的那沓速寫紙,發現都是以他那照片為原型的練習,非常地多,非常地密集,有的線條狂躁,有的卻又很細膩。再往後翻,發現畫的不再是他那幾張照片了,而是一些細微的日常動作捕捉,比如趴在課桌上睡覺,比如低着頭吃東西,比如蜷在椅子上發呆。右下角有标日期,似乎是去年的事了。背面似乎有些字,痕跡透了過來,他随手翻開了背面,發現背面全都是他的名字,“薛連朔”三個字遍布了整個紙面,叫人看着頭暈。他越看越心慌,手指簌簌發起抖來。

昏黃的天光從窗戶投進來,在紙張上形成一個挪動的光塊,它一點點照亮那些線條鮮明的速寫人體,它們都面目模糊,嘴角沒有笑意,像一個個孤獨的人影,黑暗裏潛行的怪物。在日光下,它們像空氣一樣杳無蹤影,在黑夜裏,它們就擁有了形體,站立起來,步履輕盈地移動着,舞動着。它們看起來很寂寞,卻又喧鬧,像一鍋粥沸騰起來。薛連朔發現它們确實很傳神,單薄的線條中間,填充了滿滿的空虛——他的本質。

他輕輕地翻動紙張,聽見門口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有人推開門進來了。他手一抖,春風帶着潮濕的黴味,從窗外席卷而入,将那些紙張都裹了,使它們像鴿子的翅膀一樣飛舞起來,嘩啦嘩啦,朝着門口的方向湧去。屋裏格外地暗,紙張格外地白,好像它們倒真的是翅膀了。

薛連朔隔着空中亂飛的紙張與門口的人對視,毋須多言,自有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其中流動。薛連朔心跳地很快,看着梁穩走進來。那些紙張漸漸地落在了地面上,沒了聲息,梁穩蹲下身,一張一張地撿。薛連朔看着蹲在他腳邊的梁穩,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面頰只有一部分露在光線裏,而這部分沒什麽神态上的波動。

薛連朔蹲下去,幫忙他撿紙。梁穩擡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我自己來。”他說。

“我、我幫你撿……對不起,沒經過你同意就偷看。”

“唔,你是應該跟我道歉。”

薛連朔的頭低了下去,“對不起……阿穩,我……”

“我原諒你,沒事。”

“……”

“真的沒事,我也有錯,喏,還給你。”梁穩把那幾張照片抽了出來,塞進薛連朔的手裏,“我也沒經過你同意就拿了你的照片。”

“你很早就發現了吧。”

“比你想的要早一些。”

“我可能,沒辦法……”薛連朔側過臉去,“暫時沒辦法接受……”

“為什麽?你不是同性戀嗎?”

薛連朔轉頭看向他,發現他的神情非常地冷靜,但又似乎不是真正的冷靜,一張繃緊着的網,稍有差池就會破裂。

“你是同性戀,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我們互相很熟悉,為什麽不能接受?換句話說,為什麽陸培英行,我不行?”

他站了起來,薛連朔依舊蹲着,傻傻地把那疊紙拿在手裏。他從梁穩嘴裏聽到了那個名字,一陣刺痛從心底傳出。“我怎麽知道?可能就是差那麽點感覺……也可能是我們太熟悉了,對,就是因為太熟了,人家不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嘛,呵呵。”薛連朔幹笑了兩聲,站起來把紙遞給梁穩,“對不起,我暫時沒什麽心情理這些問題,說句實話,我現在真的很混亂,也很尴尬……”

“因為我們太熟了所以尴尬?”

“可能吧……”薛連朔含含糊糊地應他。

“你覺得你對我很熟悉?”梁穩冷笑了一聲,“如果你發現你認識的那個梁穩其實只是很小的一個部分呢?”

薛連朔朝着門口退了一步,“也許吧,我現在覺得你有點深不可測。”他原先覺得自己才是最深不可測的那一個。

“是嗎,那我們可不可以重新認識一遍?”梁穩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卻被躲開了。他看着薛連朔一步步向門口退去,“這個問題下次再說吧……阿穩,你讓我先自己一個人想想,對不起。”

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口,殘留下一陣春天雨水的氣息。梁穩想起剛見到他的時候,他笑着對自己說:“靠,我還以為我肯定是我們寝室最帥的呢!失策失策。”下一句是:“哥們兒,你好像跟我差不多高啊,嘿嘿。”

而梁穩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名字挺有意思,很少見。”

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懶散樣子,笑起來露出一小排白牙,說話語速很快,有點傲慢,有點倔強,每一層殼下都有一層新的不同顏色的皮膚。作為一個雄性人類,他擁有了一種逐層遞進的、完全的美學意義。

窗外開始下起春雨,春天的時候老是這樣下雨……他從六樓看下去,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快步朝着園區的大門口走去。如果可以,梁穩真想攔住他,質問他,然後再吻他一次,然而沒有如果。因為他是梁穩,而他是薛連朔,他們都不是其他另外的任何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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