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薛連朔自梁穩跟其表白心意以後,就感到十足的不知所措。他猛然回憶起陸培英老是來寝室找他同睡的那段日子,恐怕那時梁穩就已經知道那種龌龊又陰暗的秘密了,畢竟從那時起,梁穩觀察他的目光就已經不屬于普通朋友所投射出來的。薛連朔為此羞惱不已,精神遭受了非常大的打擊——真難以想象和陸培英做那種事情的時候有人在旁聽得一清二楚。

他恍惚了幾日,沒敢跟梁穩說什麽話,又過了幾日,托李岩銘在校外幫忙找了房子,準備搬出去住了。房子就在李岩銘所住的那個小區的同一棟樓,李岩銘對此鼓掌歡迎,說是很高興他來作伴。

搬出去的那天他特意挑了梁穩不在的時候,只帶了一些必要的東西走,拉着行李箱走到門口,沖屋裏兩人笑笑:“我走了哦?不要挂念哥哥。”賀東知沖出來,纏在他的身上,像一只樹袋熊:“我會想你的,朔朔朔朔朔朔……”薛連朔推開他的臉頰,“別纏得這麽緊,我可是會對你起歹念的哦,嘿嘿嘿……”賀東知眼一閉,“來吧,如果是你,我也就認了。”薛連朔大笑不止。

老實說,他覺得自己是有些卑鄙的,也有點慫,刻意挑在梁穩不在的時候把東西搬出去,簡直就像一場兵荒馬亂的逃亡。

新房子一共分成了三個單間,只住了薛連朔和另外的一個人,兩人各占一間,洗漱間分開使用,客廳廚房則是公用的。新室友是個女孩子,似乎是學藝術的,每次的裝扮都很好地體現了後現代主義風格。這個女孩子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薛連朔第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室友是在他剛搬進來的第三天早上,他出來倒水,就見到這個女孩子和另一個女孩子在門口吻得難舍難分。他默默地轉身回屋,什麽也沒說。

他跑去李岩銘那裏玩,跟李岩銘說了此事,李岩銘啧啧稱奇,“現在這種人真的越來越多了,無法想象以後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

“大同社會呗,哈哈。”

“你不覺得大家現在對你們這樣的人越來越寬容了嗎,這也是好事,過多幾年賺錢了,你就直接跟你媽亮出身份,哈,怕什麽呢。”

“誰說我怕跟我媽坦白的,”薛連朔冷哼一聲,“我沒那麽軟弱,決心要走的路,她才攔不住我。”

“得,我就喜歡你這點,太坦蕩了,一條道走到黑,”李岩銘聲音拖得慢條斯理,“但你在陸培英這件事情上怎麽就沒這麽坦蕩呢,可惜啊。”

薛連朔沒說話,李岩銘乘勝追擊:“怎麽着?被我說中心事了?你該不會又去跟人死纏爛打了吧,我告訴你可別啊。”

“放屁!”薛連朔惱起來,“我當然沒有,都跟他分幹淨了,還能怎麽樣?我沒那麽不要臉。”

“啊,那就好。”李岩銘嘻嘻笑,“那就好,我就見不得大老爺們兒黏黏糊糊該斷不斷的。”

薛連朔氣悶,想了想,還是跟李岩銘說了梁穩的事情,李岩銘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上下打量了薛連朔一番,摸着下巴思考:“我就奇了怪了,你長得也不比女孩子漂亮吧,性格也不柔順可愛,怎麽一個兩個還都看上你了?”

“我怎麽知道,可能是人格魅力實在太突出了。”薛連朔挑了挑眉,“你最好離我遠點,不然可能也要被我拐上彎路。”

李岩銘聞言起身,往後連退幾步,作出一副驚恐的樣子,薛連朔非常得意,張牙舞爪地朝他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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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着過了一段時間,薛連朔除了上課的時候,基本沒見到梁穩。而就算見到了,也沒跟對方說過話。有的時候他也想這樣是否太小雞肚腸,因為那點心裏的破事而失去了一個好友,委實不值當,于是就想,如果梁穩過來與他搭話,他會故作輕松跟他談笑風生的,但事實是梁穩根本也拿他當空氣。他也只好逼自己裝作看不到對方的樣子,惹得賀東知過來問:“你們又鬧矛盾?該不會因為生阿穩的氣所以搬出去住的吧?”薛連朔揉他的腦袋,“你也想太多了吧,怎麽可能呢。”

怎麽可能生梁穩的氣呢,應該是反過來梁穩氣他才對吧。

薛連朔隐約就覺得梁穩在生他的氣,事實證明他的這個預感是對的。有一次回原先的寝室拿幾件衣服,正巧逢着梁穩在屋裏,他也沒多看幾眼,只想着拿了衣服就走,卻被梁穩叫住了。薛連朔僵了一下,回頭笑笑,“有事?”

梁穩看着他,眼神顯得很遠很空茫,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麽來,“……沒什麽,拜拜。”他說。

薛連朔跑下樓,在樓下來回走了兩圈,胸膛裏滾湧着的都是不安,終于還是決心折返回去問個清楚。回去卻沒見到梁穩的人,問王甘霖,後者把耳機一摘,然後指了指天花板,“好像是上天臺去了。”

薛連朔悄然上了天臺,身子藏在一堵牆後,側過頭偷看梁穩在天臺上坐着的身影。他面前擺着一沓紙,紙的邊角被一個打火機壓着,其餘部分被風吹得飒飒作響,另一邊擺着一個塑料的盆子,是最尋常可見的那種。薛連朔看着梁穩抽出一張紙,然後用打火機點燃紙的邊角,火舌像一小團花兒,轉瞬吞沒了紙張,梁穩見快把紙燒到了盡頭,就丢進盆裏,然後抽出另外的一張,重複上面的動作。一張一張的紙都消逝在了火焰的吞噬下,依附于其上的那些灰黑色身影,面容逐漸扭曲,化作了空中飛散的煙岚,無聲無息。

透過一道由灰燼和火光組成的簾幕,薛連朔看見梁穩沒有表情的臉,無悲無喜,卻格外讓薛連朔覺得難受。空氣中彌散開一股紙張和塑料燒焦的氣味,薛連朔想上前去跟他說句話,卻 邁不開步子。到最後,他帶着滿身這樣的氣味,下了樓,沒有回頭。

他不是不想給梁穩一個可能性,他是不能。他很清楚自己心裏有誰,那是一個暫時無法被割去的部分。帶着這個部分,他不能給任何人希望,否則就是可恥的、不負責任的行為。他在那天的最後,只希望梁穩能盡快忘了他,以光的速度。如果他獲得了洗去感情的機器,他應該會先給梁穩使用,然後再是自己。

在分手後的最初幾天,他一直在想陸培英,醒着的時候想,睡着的時候也想,陸培英貫穿了他的白天與黑夜,現實與夢境,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在夢裏,他們接吻,做愛,四肢交纏,頭顱相抵,有一刻(不知是清醒或是迷夢的一刻),他真希望他們就這樣死在一起算了。

同樣構造的男性身體,陸培英有的,他也有,陸培英沒有的,他同樣不具備,但就是這樣一具構造相同的身體,裏邊依舊潛藏着令他瘋狂迷戀的力量。那身體裏,五彩斑斓,氣息芬芳,靈肉合一,該是個無底漩渦。

他就這麽放任自己去想陸培英,想了一段時日,然後決心克制。這件事也不難,咬咬牙就過來了。到了後來,他一旦起了去找陸培英的念頭,就找來李岩銘罵自己。李岩銘嘴巴毒,絲毫不留情面,總能把他損得無地自容,醍醐灌頂。他也就打消了那無用的念頭。

時節漸漸近了夏天,氣溫逐漸攀升。有一晚他和李岩銘在校內的食堂吃晚飯,李岩銘跟他說下學期他就去澳洲做交換生了。薛連朔有點吃驚,“你都沒跟我說過,這麽突然就要出去了?”李岩銘有點發愁,“嗯,我爸非要我出去。他想我以後回來了就直接繼承家業,然後我弟給我打下手。”薛連朔點點頭,“出去了也好,見見不同世面吧,我也得盤算一下了。”

兩人吃着,薛連朔想起些什麽,正要問他出去以後本校的學位證還能否保留的事項,就被李岩銘擠眉弄眼的樣子驚住了。“你幹嘛?抽風了?”薛連朔想笑。

“啧,看後面。”李岩銘壓低了聲音,手指往後戳了戳。薛連朔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回頭,一下子就明白李岩銘在說什麽了。

陸培英就坐在離他們幾桌遠的後方,對面是個女孩兒,背影苗條,頭發剛好垂到肩膀。兩人一邊吃一邊說笑,陸培英順手就往她碗裏放了一塊什麽。

薛連朔只盯了一秒就把頭扭回來,“看什麽看,吃飯。”

李岩銘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我靠,這家夥這麽快就泡上新的了,我就說他是個人渣吧……”

“別說了,閉嘴。”

“好了,你這下板上釘釘地是被玩弄了感情吧,人家根本就是想找個男的來嘗嘗新鮮,不可能當真的嘛……”

“李岩銘,你再說多一句,信不信老子揍死你。”

李岩銘頓了一下,還是選擇接着說:“我跟你說,我太了解他這種人的心态了,畢竟我也算是花叢當中玩兒過來的……”

“李岩銘我操你大爺!”薛連朔生了氣,臉色紅起來,拍下筷子就要走人。李岩銘見他是真惱,不免也有些愧疚,就拉住他,死乞白賴地道了歉,終于讓人重新坐下來了。

“我不說了。”李岩銘舉手發誓,神色端重,然而那雙眼還止不住要往陸培英那邊瞟。過了一陣,他發現陸培英看見他們了。後者明顯臉色有點微變,李岩銘拿捏不好對方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反正他就是有點不爽這人,打看見他第一眼開始就不爽,那時陸培英還要跟他争溫小勻,兩人打過一架來着。但很快地陸培英就放開溫小勻了,這其實沒讓李岩銘感到得意,只覺得對方恐怕是個相當容易喜新厭舊的人,從來不會在一朵花兒上過多停留。

薛連朔很快地吃完了,和李岩銘端着盤子往門口走去。他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陸培英一眼,卻和對方視線交接了。陸培英那冷靜的目光準确無誤地落在他的身上,就像一道瞄準目标的紅外線。他心裏猛地跳了一下,像被槍子擊中一般,呼吸都亂了。他回頭,沒敢再看。

陸培英不過是個吃五谷雜糧的普通人罷了,卻用一個平淡無奇的眼神就将他心神全部攪亂。是夜,他在沒開燈的屋子裏轉了幾個來回,腦子裏亂哄哄的。陸培英應該是和蔣蘋萱正式在一起了,反正沒了他,陸培英大可做回他的正常人,不必被同學在背後議論。而他們的從前,在陸培英的闡述裏,恐怕就只是一個被傳歪了的笑話。思及此處,不由得萬念俱灰。

他靠着門板坐下來,後腦勺在門上亂敲一通,心裏煩得要命。過了陣子,門被叩響。他懶懶地站起來開門,發現門外站着他的室友,那個特立獨行的女孩子。

女孩子畫了煙熏妝,紫色的嘴唇,銀色的鼻釘,看不出原本的五官是好或壞。她沖薛連朔笑了笑,“我操,還以為鬧鬼了,黑咕隆咚的,從裏面發出敲門聲來。”

薛連朔幹笑了兩聲,“沒什麽,我拿腦袋撞門來着。”

女孩子大笑,“你有神經病啊,哈哈哈,”她朝薛連朔伸出手,“不好意思,今天才來正式介紹我自己,陳霄,沖上雲霄的霄,你呢?”

“薛連朔,連續的連,朔月……嗯,王朔的那個朔。”

“哦,我知道了,我蠻喜歡王朔的。”

“我還行,哈哈。”

“你心情不好?”陳霄歪着頭看他。

“是啊,被你發現了。”

“那正好,陪我出來聊會兒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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