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薛連朔猜陸培英還會來第二次的,這是一陣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直覺。因為這個直覺,他都不怎麽想去酒吧了,怕見着對方,但又期待見着對方,矛盾煎熬之下,每天上班都像坐牢。青姐問他是不是工作太累太煩,薛連朔只能苦笑着否認。
偶爾青姐也來跟他聊個天,薛連朔知道了她本來有過一個丈夫,和丈夫合夥開了這家酒吧,但婚後一年丈夫出軌,兩人很快離婚,酒吧的産業歸到了她的名下。而就在這時她遇到了剛上大學的陳霄,是陳霄追求的她。薛連朔問她:“剛開始知道她的想法的時候,難道不會感到很吃驚?”青姐笑笑:“有點吧,但我在少女的時候也是玩兒過來的,本來也是個雙性戀,小姑娘挺善良的,性格又很直率,就在一起試試呗,反正我單着也是無聊。”見薛連朔還是有點訝異,就問:“你是不是挺接受不了這種的……我是說,同性戀?”
“呃,那個,陳霄沒和你說嗎?”
“啥?”
“我也是啊。”
青姐盯着他的臉看了幾秒,随後放聲笑起來,手裏的酒杯一搖一晃。“原來是這樣,那也挺好,挺好的。”
薛連朔滿頭郁悶,“哪兒好了,一點也不好。”
“嗯?那你倒是說說哪兒不好了?反正我覺得吧,跟女孩兒在一起更輕松,很多共同話題,她也更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什麽,有些敏感的心思,男人真的琢磨不來,像我前夫那個二逼,甚至不能理解我為什麽會痛經。”
“你說的這些都是好處沒錯,但我們這個群體終究還是跟主流社會格格不入,青姐,別跟我說你沒感受到某種壓力。”薛連朔認真地看着對方,看對方把卷發在手指尖繞了幾個來回,然後松開。她笑了笑,“這當然是有的,可是你想想,這能有什麽辦法呢?你生來就是這樣啊,如果你自己都不能為自己與生俱來的身份感到認可而榮幸,又怎麽能指望別人給你尊重呢?按我的話說,管那些人去死,你該做你自己就做你自己,活得自在才是最緊要的。”
薛連朔聽她高談闊論,不由得陪着她笑。“青姐,那如果……如果我愛上了一個不可能跟自己在一起的人呢,他是異性戀。”
“這還需要廢話?”女人皺了皺眉,“你腦子有點不清醒啊,還是太年輕了,不可能在一起的當然要立刻放手啊,有些人跟你性取向不一樣,再美好也別靠近,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只要被打動了,什麽都不管不顧的。”
“可是,我覺得他也有點,不多,就一點吧,有點愛我。”薛連朔稍微感到些不好意思,側過頭去看酒櫃上壘得很高的酒瓶。吧臺外傳來嘈雜的音樂聲,此起彼伏,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浸在一片動蕩着的湖泊裏。
“錯覺!全都是錯覺,”青姐伸手在他額頭上猛拍了一下,“不要因為這點錯覺繼續堕落下去了,你這麽帥,性格也乖,不愁找不到跟你志同道合共度一生的人。”
薛連朔嗯了一聲,過了一陣子又道:“可是我們上過床了,這樣也不能說明一點什麽嗎?”
青姐靠了一聲,假睫毛向上翹起,顫顫巍巍,“他都跟你上過床了,算個屁異性戀啊,怎麽說也得是雙的吧,你……好吧,剛才你那句話我有點相信了。”
薛連朔嘆了口氣,“那你的結論可以更改一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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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嘁,你小子不就想我勸你勇往直前去追嗎?那好吧,如果他還單身,你可以試着去追回來,如果他有對象了,你就別去當小三,那很不要臉,聽懂了?”
“懂,當然懂。啊,那邊有客人在叫了。”薛連朔沖她頑皮地眨眨眼,端了盤子從吧臺底下鑽出去,這時又聽青姐叫住他:“那個,小薛啊,我問你個問題。”
薛連朔轉頭,看見青姐的神情有點傷感,也有點嚴肅,她開口:“我問你,如果有下輩子,你還願意繼續這個身份嗎?”
薛連朔淡淡笑了一下,答她:“這個問題我也想過的,我覺得吧,這輩子永不後悔,下輩子絕不重來。”
這番話他跟誰也沒有說過,卻跟一個認識了不到兩個月的女人脫口而出了。不論是在哪個朋友面前,他都表現得相當伶俐自信,心無芥蒂,但不知為何,面對青姐的質問,他在那一瞬間竟然真的感到了一絲猶疑與痛心。事情其實很簡單,如果他是一個擁有子宮與陰道的女孩兒,很多問題應該就迎刃而解。當晚,他甚至想象了一番自己性別轉換過來的面目,越想越好笑,那應該也是個心思特多、嘴巴特煩人、脾氣還特倔的漂亮女孩兒,應該也挺讨人喜歡的。起碼,應該還是讨陸培英喜歡的。
青姐說人要為自己與生俱來的身份而感到榮幸而驕傲,薛連朔覺得這句話是騙小孩的假大空。他不是小孩了,才騙不了他。這他媽哪有那麽簡單,他以前也是這麽得意洋洋地覺得,非常堅定地認可自己,從不以外界條件為轉移,但陸培英出現了,猶如一個耳光,一道驚雷。愛一個人,就想着為他改變,為他變成更好的面目,直到失去原則和底線,這才是最平常的紅塵百态。但照這個想法看來,他也只能下輩子再和陸培英糾纏了。
他沒預料到的是,他所以為的下輩子其實很快,只是一個星期以後而已。他又在兼職的酒吧見到了陸培英。這次他孤身一人,坐的包廂在很偏僻的角落,薛連朔端着酒水過去的時候,就看着他在抽煙。煙頭在陰暗的空氣中像狼的眼睛,閃閃爍爍。他開口,薛連朔才認出的他。他說:“你還在這兒打工啊。”
薛連朔手抖了一下,“嗯,對啊。”他說。
陸培英沖他招了招手,“過來陪我坐坐呗。”
薛連朔笑了一聲,“我又不是三陪,我們這兒不提供陪酒服務。”
“陪我聊聊天都不行?操。”陸培英語氣聽起來挺沖的,薛連朔察覺到他可能已經有點喝高了,“真不行,不好意思,那邊還有一桌客人,先行一步了。”薛連朔把酒水給他放下,抱着盤子走人。
薛連朔隐約聽見陸培英在身後罵了一句,淹沒在震天的音樂聲裏,他權當做沒聽見了。舞臺上是幾個姑娘在跳熱舞,大腿白得耀目,薛連朔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有人過來叫他,說是陸培英那桌又點單了,并且指名要他送過去。薛連朔暗罵一聲,只能端了東西過去。
他放下杯盤的動作很大,玻璃在桌面上磕出刺耳聲響。他冷冷地看了陸培英一眼,正要起身走人的時候,手腕就被對方拽住了。陸培英微微笑着看他:“就坐一會兒也不行?你跟我有仇啊。”
“有!”薛連朔咬了咬牙。
“是嗎,那我倒想聽聽是什麽仇,好讓我決定一下要不要讓你報了。”
“滾你媽的,”薛連朔急了,就要罵人,“陸培英,你做人不能這麽反複無常,這麽不要臉。”
“我哪裏不要臉了?”陸培英不滿地捏緊了他的手腕,疼得薛連朔有點冒汗,他火起來,另一只手捏住陸培英的手腕往外扯,嘴裏念叨着:“你跑來騷擾我,你女朋友知道嗎?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打電話給蔣……”話音未落,他就被扯進了一個溫暖醺然的懷抱。他的額頭砸在了陸培英的左肩上,磕出了一片燦爛芬芳的火花。然後火花在黑暗裏熄滅,腦袋裏只剩下微微發着熱的男人氣息,摻進了酒和煙的味道,格外叫人昏沉。陸培英的手臂在他腰間收緊,勒得他心跳如雷,呼吸困難,他擡了頭,恨不得在陸培英臉上惡狠狠地咬一口。陸培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半晌說道:“先別提那個名字,我就想你陪我喝個酒。”
“那你先放開我!”
“好。”陸培英依言放開他,讓他坐在一旁,然後滿上一小杯白蘭地,遞給他,然後再給自己倒。他拿杯子與薛連朔的相碰,“幹了。”他說。
薛連朔一口悶了那杯酒,喉嚨燒得發疼,臉登時就有些紅了。他把酒杯放下,正要走的時候,卻又聽見陸培英說:“就一杯,怎麽夠,接着來。”
“我還要幹活兒,不能喝酒。”
“嘁,你不是很能喝的嗎?怎麽就慫了?”
“大哥,我本來就很慫,行了沒?”
“不行!我是客人,客人是上帝,我請你多喝一杯怎麽了?”
“陸培英,你怎麽這麽不要臉,靠。”
“你現在才知道?好像有點晚了吧。”陸培英把酒杯湊到他的嘴唇邊,愣是往裏灌。薛連朔側過頭,卻被卡住了下巴,硬是把那酒給喝了個幹淨,領口還濕了一片。到此時他已經很是窩火,如果對方不是陸培英,估計他早就跳起來打架了。酒嗆到肺裏,他撫着胸口咳嗽起來,一雙紅彤彤的眼盯着陸培英,好像真有什麽深仇大恨一般。陸培英摸了一把他的腦袋,又問:“你不住學校裏邊兒了?”
薛連朔不理他,陸培英皺了皺眉,“你搬外邊兒去了吧,在哪兒?”
“我有必要跟你說嗎?大哥,您哪位啊?莫不是查戶口的?”薛連朔冷嘲熱諷,料想自己臉色一定很欠揍,果不其然,陸培英表情果然變得很不爽。
“我跟你起碼還算朋友吧,連問個地址都不行?”
“誰跟你是朋友?這位仁兄,你可夠看得起自己的哈。”薛連朔笑笑,覺得自己仿佛大獲全勝,口舌之争本來毫無意義,但他就是覺得能刺激到對方還挺開心。哪知陸培英卻也淡淡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裝這逼有多大意思,能給你帶來多大的成就感。你自己心裏有多渴望我去找你,這你自己最清楚。我老早就說過了,薛連朔,你性格太軟弱,以為心裏那點事兒誰都看不穿,其實都他媽寫在臉上。”
“你就有意思嗎?陸培英,你自己告訴我,現在說這些有意思沒有?”薛連朔被他堵得一口氣險些上不來,“你他媽還不回去找你老婆?你不要臉我還要呢,沒人願意當你們的第三者!”
話說到這,陸培英顯然也有點招架不住。他面色陰沉,兩片嘴唇緊鎖在一起,看上去像是為了什麽嚴重的事而凝思着。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算了,你回去工作吧。”薛連朔聞言,迅速逃跑,堪比一只失去了兩個洞窟的兔子,匆忙奔向最後的一個安全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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