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接近天亮才睡的薛連朔醒來已是晌午時分,他迷蒙着雙眼發現窗外正下過一陣細雨,空氣中是一股夏天獨有的甜味。蟬們叫聲孱弱,他肚腹空空,當中所發出的聲響可比蟬們所造出的要大得多了。起床打開房門,發現屋中一個人也沒有,桌上也沒有食物,他先喝了一杯冷水,再強忍饑餓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正稀裏糊塗吃着的時候,張芬回來了。
她身後跟着一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手中拎着一個小巧的白色箱子。薛連朔低下頭吃面,就沒想搭理他們,沒成想張芬倒是沖他說道:“我請了林醫生過來給你疏導一下心理問題,快點吃完過來。”
薛連朔一口面堵在喉嚨裏,硬生生吞下去了以後才開口:“我沒有心理問題,我不看。”
張芬語氣冷冰冰的,“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才請他上門,你不要這麽任性。”
薛連朔摔了筷子,“誰知道你從哪裏請來的蒙古大夫,看個屁啊看,”他站起來,呼吸急促,“你不如先給自己看看吧!”
張芬被他這話氣得臉龐通紅,牙齒緊緊咬合在一起,旁邊的那個林醫生倒是有點耐不住了,面色稍微顯出些窘迫來,他說:“小薛,先不要跟你媽媽生氣,咱們聊聊也無妨嘛,有沒有問題再說。”
薛連朔面無表情地瞥了那醫生一眼,然後往房間走去。醫生朝張芬點點頭,然後跟着薛連朔進去了。
在這個過程當中,薛連朔的态度是冷淡而堅定的,毫不避諱地告訴醫生自己是同性戀者,并且不打算做任何改變。醫生仔細地聽他的話,筆在紙上寫着些什麽,發出沙沙聲響。問完了薛連朔意料之中的幾個問題之後,他起身往外邊走去,跟坐在客廳的張芬聊起什麽來。最後是張芬把他送出了門。
薛連朔以為張芬會進來與他說些什麽,結果遲遲未等到她來,薛連朔起了疑,往客廳走去,發現張芬的面色像紙一樣白,她仿佛變成了一盞很輕很薄的燈籠,微微地從身體裏邊透出來慘白的光輝,随時會飄上天際。薛連朔本想刺她幾句,看了她這樣,頓時就心有不忍,敗下陣來。她擡眼看了薛連朔,複又垂下頭去,不發一語。薛連朔在她旁邊坐下,問:“剛才他都說了什麽?”
她的生意也很輕,“……他說,你這個不屬于精神疾病的範疇,也并非什麽異态,需要的是合理引導,而不是強行改變。”
薛連朔有些想笑,“看來我得跟他道歉,他也不是什麽騙錢的蒙古大夫……”
“他還說,可能我比你更需要一些心理疏導。”
“是嗎,我就說嘛……”
張芬擱在他手背上的手掌冰涼,語氣也冰涼,“看來你很滿意這個結果?”
“我……”
薛連朔看見她又哭了,眼眶發腫發紅,濕漉漉的。他攥緊了手下的沙發墊,開口道:“我知道一時半會你接受不了自己兒子是個同性戀,畢竟我爸那樣傷害過你,你對這個群體有誤解和仇恨也很正常,但是……你難道就能放任你兒子再去騙一個女孩兒嗎,那你将來的兒媳婦不就是另一個你了嗎,這種悲劇不要再輪回下去了。我答應你會好好愛惜自己,過得比那些所謂的正常人要好,行嗎?媽,我長大了,你也該相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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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芬沉默許久,最終把手抽回來,沖他揚了一下,疲憊地說:“你先別跟我說話,咱們都各自好好想想吧。”
打那天以後,張芬沒有再提過這件事,薛連朔也權當沒發生過,兩人關系看起來跟以前一樣疏遠而冷淡,但薛連朔知道,有什麽東西是再也回不去的了。幸而他還要上班,回來時候通常已經臨近夜晚,不用終日面對着張芬,好歹能讓他喘口氣。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格外地想念陸培英。
隔着這麽長的一段距離,不僅肉體無法被切實觸碰,就連聲音也變得虛幻了。他真想搭上一趟列車去見他,奈何沒有得到一個合适的機會。電話聊多了,連話題都變得千篇一律且無聊至極,薛連朔問過他,如果他爸媽知道了他和自己的事,該怎麽辦。陸培英那時說話的語氣有些輕浮,也并不很認真,他只說船到橋頭自然直,開心一天是一天,先別想這些事。
度過了這極其難熬又枯燥的暑假,薛連朔終于還是全須全尾地回到學校了。張芬在他臨走之前問了他,男朋友是不是學校裏的同學?薛連朔想了想,還是騙了她,說并不是,只是個異地戀的網友而已。張芬這才放心地讓他去了。薛連朔疑心萬一他說是,張芬可能會跟到學校來,好瞧瞧陸培英的真面目,指不定還要演出一場棒打鴛鴛的戲碼。
剛回到學校的第二天,他就往體院跑了。事先他并沒有告訴陸培英他已經回學校了,盤算着給他個驚吓,但又怕被陸培英的那幫同學看見,于是就一直等在他們下課後必經的一處後門。九月的天氣還很熱,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上頭印了一群卡通頭像,傻了吧唧的。等到天色漸晚,暮色四合的時候,他也沒見到人影,想着陸培英今天大概是沒從後門走,又或者壓根兒就沒來上課,暗罵了一句自己傻逼以後,他有些蔫頭耷腦地往回走。但還沒走幾步呢,就見着陸培英走出來了。
他身邊還跟着另一個人,薛連朔不用經過多仔細的辨認,就知道那人是蔣蘋萱。
陸培英似乎走得很快,面色不善,而蔣蘋萱亦步亦趨地跟着,手裏扯着他的衣角,嘴裏說着些什麽,臉頰通紅,眼中似乎有淚。薛連朔聽見她嚷了一句:“你怎麽能這樣不負責任”,這句話分貝比較高,像針一樣飛速竄進薛連朔的腦袋裏,把他的思維紮得停頓了。他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然後不出所料地被陸培英看見了。
陸培英看見他,表情變得更加難堪,又帶着些惱怒。他走上前來,拉住他的手臂,“你怎麽來了,都不跟我說一聲。”
薛連朔笑笑,“想來就來了呗,你能拿我怎麽辦。”
他身後跟着的蔣蘋萱沖了上來,她拿細長的手臂推了薛連朔一把,薛連朔往後退了一步,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既憤怒又傷心的臉。他突然覺得這情景十分滑稽,也有點可恥。沒等蔣蘋萱開口(他知道她若是開口,勢必咄咄逼人,教人難堪不已),也沒等陸培英解釋,徑自地扭頭走人了。
這天陸培英沒有追上來。他只是放薛連朔自己一人走了,耳邊還殘留着他和蔣蘋萱兩人遙遠而瑣碎的争吵聲。薛連朔突然覺得覺得陸培英的形象在心裏頭慢慢地模糊起來了,先前暑假的時候,好久都沒見着,他成天想着對方,嘴唇的形狀和睫毛的長度都是很清晰的,然而現在這一些影像都開始慢慢地擴散開來,就像宣紙上的一滴水,滲開了去,空有一個毛躁的痕跡。
他心裏很煩,但是又出奇地冷靜。
陸培英自然還是要跑來跟他解釋一通的。他一個電話把薛連朔從樓裏叫了下來,他們在小區遮天蔽日的樹蔭下散步,陸培英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捏,直把他捏得嘴唇發白方才罷休。陸培英說:“我跟她真的沒有關系了,她老來糾纏着我,我也沒什麽辦法。”
薛連朔有些敷衍地點點頭,“嗯,我知道了……”
陸培英似乎覺得他态度不端正,也有些惱,把他拉過來抱在懷裏,低頭咬他的嘴唇,用力地吮着他的舌尖。薛連朔被他親了幾下,就有些服軟,一旦卸掉那些裝模作樣的姿态以後,他就有些怨憤起來,“陸培英,你老實說,跟她上過床了沒?”
陸培英愣了一下,然後松開手,他神色有些黯淡,在路燈的照射下泛出青藍的色澤。“我不想騙你,我們确實上過床了。而且……她是第一次。”
薛連朔心裏的那條通道頓時就被堵上了,日月無光。他在唇舌之間嘗到一些又苦又酸的味道,讓人疑心是有一片破碎的樹葉掉進了嘴裏。他嘟囔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啊……”然後就蹲下身去。
陸培英陪着他蹲下來,用手撩開他額前碎碎的劉海,露出光滑潔白的額頭。他不确定薛連朔是不是紅了眼睛,就又去捏他的下巴,試圖把他的臉擡起來,卻又發現對方根本沒在哭,只是神色特別地茫然,眼睛裏都是空的。陸培英壓低了聲音,“上過床又算什麽,現在都什麽年代了,難不成還要我娶她不成……我喜歡的是你,又不是她,你別成天瞎想給自己添堵了。”
“什麽時候上的床?”
陸培英啧了一聲,“就之前跟你分手,她來找我的那段時間。”
“為什麽?”
“什麽?”
“我是問你,為什麽要跟人上床,現在又不打算負責任……”
陸培英騰地站了起來,薛連朔也跟着站起來,面色陰沉。他見陸培英不答他的話,便攥緊了拳頭往回走。陸培英在後面叫了他幾聲,他也沒回頭,沒過一會兒,便被趕上來的陸培英拉住手臂,硬生生地轉過了身去。陸培英有些咬牙切齒、擲地有聲地回答他:“還不是因為你讓老子懷疑自己對女人硬不起來!”
薛連朔冷笑了一聲,“然後呢,你得到滿意的答案了?硬得起來是吧。”
陸培英有些着了急,他一旦着急,就要口不擇言,聲線發抖,“我因為你,懷疑自己是不是個扭轉不過來的同性戀,我那段時間很怕自己回不去正道了,你這種天生的同性戀懂個屁!跟你分手的那段時間,她自己送上門來的,我他媽是個男人,她這麽使勁兒地貼上來,我能沒有半點反應嗎?!”
“然後你們就順水推舟地做了?”
“不然呢?那時候我們也算是正正經經地在一起,上床怎麽了?!”
薛連朔知道他說的有道理,但就是覺得委屈,還有一股在心髒深處燃燒着的妒火。他覺得自己一定面目可憎。“陸培英你這個無恥卑鄙的混賬王八蛋,給老子滾!”
他甩開陸培英的手,徑直地往單元樓門口走。陸培英在原地呆了幾秒,又沖上來攬住他的腰,把他往暗處的角落拖。薛連朔往他臉上揍了一拳,陸培英也沒躲,只是使勁兒地抱着他,嘴裏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我警告你,你他媽再動,老子在這裏把你褲子扒了信不信!”
薛連朔掙紮了幾下,不動了,改拿牙齒去咬他的肩膀,陸培英扯着他的頭發,把他腦袋拉開,“你他媽鬧夠了沒?是我錯行了吧,你能冷靜一點兒嗎?”然後他就察覺到懷裏的人不鬧騰了,靜默了幾秒,擡起眼來與他對視。那一雙黑而深的眼眸裏,逐漸地散出一些氤氲的霧氣,像灰色湖面上倒映着的圓月。陸培英嘆了口氣,“你怎麽老這麽倔,死犟,不聽人說話。”
“就不聽怎麽着,誰讓你他媽就是個人渣王八蛋!”
“好好好,我王八蛋,我混賬人渣,行了沒……”
“陸培英,我媽都快被我氣死了……”男孩兒的聲音陡然變得哀傷起來,“我偶爾也覺得我真的很自私,如果不是因為你,這事兒沒成還能拖多幾年,等到我能獨立賺錢的時候,我就能彌補她多一些,也許就不至于搞成現在這樣。”
薛連朔親了一下他的嘴唇,“有的時候,我就在想,我好像也沒從你這個人渣的身上得到些什麽,怎麽就一直放不開呢……”
“因為你愛我,傻瓜。”
“如果早知道愛是這麽麻煩的東西,那我就妥妥地不要了,”薛連朔嘀咕着,把腦袋埋進他的脖頸裏,“我也知道剛才是我在亂發脾氣,可我就是生氣,忍不住,想殺人。我以前從來沒有過妒忌這種感情,都他媽賴你。”
“嗯,好,都賴我,”陸培英拉起他的手放在胸口,“我知道我無賴,不負責任,可是我真的愛你……你要生氣了,就使勁兒往這兒捶,有多大力捶多大力,我給你出氣,好吧?”
薛連朔推開他,“神經病,你幼兒園還沒畢業呢吧?”
陸培英沖他嘿嘿一笑,“寶貝兒,咱不生氣了,乖,上去說吧。一個暑假沒見,一見面就吵,想想就很沒意思,媽的。”
薛連朔不理他,徑自往上走。陸培英跟在他的身後,手臂越過他的身軀,幫他按了電梯。薛連朔透過精鋼制的電梯門,可以看見身後陸培英模模糊糊的倒影。他總覺得心裏的情緒亂成一團,就像這個倒影一樣,不清晰,不利索,甚至還有一些陳年的污垢和斑點。他其實已經并不生氣了,只是餘下這些亂糟糟的情緒沒法處理,叫他很窩火——憑直覺行事,半晌貪歡,遲早離散,這也許就是他和陸培英最終的軌跡了。
然而即便是知曉得一清二楚,他也沒有什麽反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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