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管你誰
孤獨是不說話的少年
說話也無人聽見
孤獨是中年男人的琴弦
和琴弦一起鏽蝕的時間
孤獨是一座小城
只有城裏的人
才能聽見的聲音
--
九月中旬,秋老虎熱得咬人。
位于操場東面的排球班,人人安靜如雞,氣氛十分膠着。人越是安靜,知了在樹梢枝頭“吱呀吱呀”叫得越是歡暢,學生在樹下就越是汗如泉湧。
上課十分鐘了,做熱身運動的籃球班從排球班外圍跑步路過,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圍觀群衆此起彼伏吹起了口哨。吵吵鬧鬧的聲音遠去,排球班繼續在這種沉默而尴尬的氣氛裏焦灼。
十分鐘前,下午第一節 體育課剛剛上課。一群睡昏了頭的學生頂着一張張睡眼惺忪的臉,一出教學樓就被這似火驕陽給燙醒了,“嗷嗷”叫着到了運動場。
籃球場邊上樹蔭濃密,還撒下點陰涼。排球場這邊僅有的兩顆樟樹也蔫了吧唧,沒幾片葉子,高溫下的塑膠球場,空氣扭曲得像在跳舞。
楊繁站在一級臺階上,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純棉修身T恤,白色運動長褲和跑鞋,胸前挂着一個鋼制口哨。口哨下方那塊汗水把灰色的衣服浸透,顯出兩片胸肌的輪廓。肩寬腿長胸肌大,下面站着的學生裏,不時有人發出啊啊嘻嘻嘿嘿的聲音。
“大家好,我姓楊。鄭老師腳傷了,都知道了吧,他請了病假,我臨時過來的給你們帶幾節體育課。”說完咧嘴一笑,一排白牙映着烈日格外閃亮。
“老師,您叫楊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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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老師要休息多久啊?這學期都是您給我們上課了嗎?”
“您不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吧,怎麽以前沒見過您啊?”
楊繁之前跟體育課代表簡航有過簡短的接觸,忽略掉這些問題,直接問簡航:“人到齊了嗎?”
簡航看了看,仿佛在要不要說實話這件事上猶豫了良久,最後終于還是說道:“8班的封季萌還沒來。”
他用的是“8班”,而不是“我們班”。
洪中體育課是興趣班制,一個年級拉通了上,學生選擇自己感興趣的體育項目,組成一個班。
果然,楊繁又問:“還有誰是8班的,去叫一下他。”
下面的人嘀嘀咕咕,好一陣一個高瘦子被隔離出人群:“侯文,你跟封季萌熟,你去叫下他呗。”
侯文似乎很糾結:“我跟他也不是很熟啊,以前他也不怎麽上體育課。”
何止是不上體育課。
楊繁一步跳下去,走到侯文面前:“不怎麽上體育課?啥意思,生病了?”
“也不是,就是……”
他覺得跟這種啥都不知道的老師解釋起來很費勁,封季萌在這個學校我行我素,視校規班規為無物,想翹課就翹課的特權是全校師生的一種默契,只要他不影響別人,教導主任都不會管他。但這話就這麽說出來,不就擺明了打這代課老師的臉,侯文不想做得罪人的事兒。
“他來了。”侯文松了口氣,指着運動場外的一個男生,怯怯地喊了一聲,“封季萌,下午第一節 是體育課,已經上課啦。”
封季萌聞言腳步一頓,轉過頭來。
楊繁心想,哦喲,是個小帥哥。
但這小帥哥絕對不是來上體育課的。大熱天他戴了一頂棒球帽,耳朵上穿了好些環環圈圈,穿着松垮垮的字母T恤,破洞牛仔褲的洞大得能伸進拳頭。他趿着一雙板鞋,在烤得跟鐵板燒一樣的石板道上晃晃悠悠地走,手裏捏着一瓶冒着冷氣的可樂,渾身上下沒一點像個高中生。聽到侯文喊他,轉過來看了一眼,又把臉轉回去了。
“叫封季萌是吧。”得到肯定答案後,楊繁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封季萌,過來上課!”
封季萌腳步一頓,竟然被楊繁這一聲喊,喊得拐了個彎,随即慢悠悠走過來了,站到了隊伍邊上。楊繁注意到他眼神還有點渙散,也不知道是不是瞌睡沒睡醒。正好,給這幫小崽子們醒醒瞌睡。
“人到齊了哈,在訓練開始前,先熱身,三圈。”他用手指虛空地指着操場一繞。
場地不算大,一圈200米,三圈600米。
底下學生馬上叫起來了。
“現在已經很熱了,老師,不用熱身了吧。”
“老師,可不可以不跑啊,會中暑的。”
楊繁笑嘻嘻的:“中暑不至于,不過我也給你們備了藿香正氣水,怕中暑的先喝點?”
被那股臭味支配的恐懼還在心頭,大家吞了吞口水,改變策略。
“老師,都說人美心善,您這麽高大威猛帥氣,可不可以讓我們少跑點啊?”
“是啊,一圈就夠了吧?”
楊繁皺起眉:“怎麽那麽多屁話。瞅瞅你們這一個個的,像八九點的太陽嗎?啊?我看你們攢吧攢吧,去唱夕陽紅吧。”
學生裏“鵝鵝鵝”地笑起來:“老師您真幽默。”
“廢話少說,跑!”
他往隊伍後面走,一會兒好監督這幫崽兒誰掉隊。這時兩個女生手拉手從隊伍裏出來,臉很紅,其中一個吞吞吐吐:“楊老師,我兩想請個假,我們肚子不太舒服。”
楊繁愣了愣,很快明白怎麽回事,指了指旁邊的樹蔭:“你倆去那邊休息。”
“謝謝老師。”
簡航帶頭已經跑了幾步了,大家拖着蝸牛的腳步也動了起來,只有封季萌站在隊伍後面沒動,等他身邊最後一個人跑開時,他也往剛剛那兩個女生的方向走過去。
楊繁上前一步拉了一下他的手臂:“你怎麽回事?”
“不想跑。”
楊繁有點煩,與其說有點煩,他其實最讨厭這種十六七歲的刺兒頭,屁也不懂,拿流裏流氣裝個性。
“不想不成,這是體育課。”
封季萌懶得理他,渙散的眼神聚焦在一處樹蔭下。操場一側是大禮堂的牆面,禮堂後巷有穿堂風,他想着可以去那兒坐着吹吹風,才往操場這邊走的。
不過他剛踏出步子,再次被楊繁抓住了肩膀。
“你就當我也來大姨媽了行吧,別煩人。”
豁,楊繁簡直要被氣笑了,這小子說話的語氣,到底是在這破學校橫行了多久才養成的,沒人治得住他嗎?楊繁抓着封季萌的手用了力,少年身材薄削,長得跟竹竿似的,肩上沒二兩肉,楊繁的手指卡進了他鎖骨前的骨縫裏。
“啊……”封季萌被捏疼了,叫了一聲,捏起拳頭就往身後揮去,倒不是故意要打人,只是個下意識想要掙脫的動作。但還沒碰到對方,手腕就被抓住了。
原本跑開幾步的崽兒們,一回頭就看到了這副景象,侯文“嗷”地一嗓子叫了出來。他左右亂看,終于找到簡航:“這……課代表,咋辦?”
簡航只無奈地翻了翻眼白。
楊繁呵呵一笑:“耍無賴是吧,跟你說沒用。你這樣的刺兒頭我見多了,少廢話。”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在我課上就得聽我的。”
封季萌不耐煩地“啧” 了一聲:“你要還想繼續在這兒當老師,就最好別惹我。”
“哈哈……”楊繁太陽穴上的筋扯了起來,不由自主跳了跳。他被威脅了,這是多少年都沒發生過的稀罕事兒。他手上的力用得狠了點,“小逼崽子挺有種嘛,這是在威脅我嗎?不過我告訴你,沒用,我不是你們學校的老師,有什麽花招随時歡迎。”
“那鄭凱呢?他也随時歡迎?”
“……”
按照鄭凱給的備課內容,這節課還是教大家墊球。
前面鄭凱上了三節課,基礎姿勢沒什麽問題,楊繁就挨個給學生指導一下技術要點。現在的體育課對學生要求不高,所以除了最開始跑那幾圈,後面就閑閑散散地,各玩各球。
封季萌從他眼前跑過,棒球帽已經摘了,粉色的頭發被汗水打濕了貼在額前。楊繁完全不能理解現在小孩的潮流,他想這可能就是他那個時代的殺馬特。如果這是他兒子,他非得按着腦袋把這一頭粉毛給拔了。真是的,學校不管,家裏也沒人麽。
他問:“跑幾圈了?”
明顯封季萌不想理他,帶着一股香風,跑過去了。
楊繁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現在的高中生,啧啧。
旁邊颠球的侯文主動回答了這個問題:“八圈了。”
“八圈就不行了啊?那麽牛皮哄哄的,我以為你有多大能耐。你幹脆別跑了,你爬吧,四腳着地還能快點。”楊繁看不慣封季萌那副懶懶撒撒流裏流氣的樣子,人從他面前跑過,他總忍不住揶揄兩句。
封季萌不答話,但加快了步子。
大半節課過去了,他才跑完十五圈。其實不是體力問題,他只是不想很快完事後又被這個代課老師找麻煩。
自以為是,胸大無腦,看起來挺有個人樣,實際整個就一個大寫的“欠”,這是封季萌對楊繁的第一印象,這種成年人,最讓人厭煩。
跑完後,他就坐到剛剛看上的位置,風穿過大禮堂後面的窄巷,帶着特有的潮濕氣味兒和涼意迎面吹來。
剛剛跟楊繁針鋒相對時,他還氣不順,現在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了。封季萌旁若無人,眯着眼睛,仰着臉迎着風,一臉惬意的樣子,捏着貼在胸前的T恤抖了抖。
楊繁、操場上其他同學、籃球、排球,這個炎熱的夏末午後,都跟他全無關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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