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無人聽見的孤鳴

三月的煙雨

飄搖的南方

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蘋果

一手拿着命運

在尋找你自己的香

窗外的人們匆匆忙忙

把眼光丢在潮濕的路上

你的舞步劃過空空的房間

時光就變成了煙

愛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經來臨

碼頭上停着我們的船

我會洗幹淨頭發爬上桅杆

撐起我們葡萄枝嫩葉般的家

……

楊繁的聲音降了一個調,深沉的,輕柔的聲音。一半通過耳機直擊封季萌的鼓膜,另一半從牆縫窗邊溜進來。沒有經過任何修飾,也沒有任何伴奏,但這溫柔而孤獨的歌聲在深夜響起,比歌曲本身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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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很輕,封季萌把窗戶輕輕撥開,把頭靠在窗邊側耳傾聽。他沒發現,楊繁的聲音竟這麽好聽。回蕩在城市冷清雨夜裏歌聲,那感覺像極了深海裏鯨魚無人聽見的孤鳴。

楊繁把這首歌清唱了兩遍,停下來喘了口氣,說道:“歌叫《米店》,張玮玮的原唱和詞曲。”

門:寫得很好。

門:我沒聽過原唱,但你唱得很好,我很喜歡。

楊繁大約笑了,耳機裏有些嗤氣聲:“還是你第一次說喜歡呢。”

“時間不早了,睡覺吧。”

門:可以再唱一會兒嗎?如果你還不是很困得話。

門:我想聽你唱歌。

“唱什麽?”

門:這首或者其他你想唱的,都行。

楊繁其實并沒有睡意,這個晚上說了太多,有些擾亂他的心緒。還通了電話,雖然對方沒有說話,但第一次觸摸到了一個溫暖的雛形。他唱了歌,對方說了喜歡,他的感情由此迸發得有些難以控制。楊繁想停下來冷一冷,但又無法拒絕對方的要求。

楊繁又唱了一遍《米店》,唱了《天空之城》,《山陰路的夏天》……

他很久沒有唱這麽久的歌了,也很久沒有唱這種類型的歌。和朋友一起去KTV,他點的都是點唱排行榜上炙手可熱的歌,和朋友一邊嚎一邊鬧,更多的是喝酒。

回到洪城這幾年,楊繁已經适應了這樣的生活,“未來”“夢想”“音樂”這樣的詞語已經不能從他口中聽到。他閹割自己以生活得如魚得水,有車有房有“事業”,是小城青年成功的典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把格格不入的部分收起來,尖端朝裏,刺痛的只是他自己。

楊繁發現,“門”是個很好的聽衆,他安靜地聽,聽完後說出自己的感想,他能準确地發現并表達出一首曲子的動人之處,而他發現的那些點,又恰恰是楊繁自己被打動的地方。他們像是兩只彈在琴鍵上的手,通過第三者的媒介,達到了理解、産生了共鳴。

有一種沖動在楊繁心裏冒頭,像是沉睡了很久的種子,睡得他幾乎都要忘記了,那錯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天的種子,卻要在這不合時宜的時候想要破土而出。

他毫無征兆停了下來。

封季萌等了一會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門:怎麽了?

楊繁沒有回答,而是重新清了清嗓子。甫一張口,聲音卻突然有些發澀。

“下雨了。”

封季萌以為他在說話,側目看了一眼窗外,雨依然淋淋漓漓,雨聲打在窗沿上,滴答作響。

門:嗯,下雨了。

門:看起來會下一整晚。我讨厭雨天,但晚上聽着雨聲很好睡。你呢?

耳機對面沒有說話,深呼了一口氣,再次張口,聲音依然有點澀澀的生疏感。明明之前都唱得十分順暢,好像車子平穩開着時突然打了個滑,至此開始一路颠簸。

下雨了/我在雨天等你/久等不來/我開始思念

思念是針/每次想起你/針就落下

每次想起你/針就落下/我撿起來/別在心上

下雨了/我在雨天等你/久等不來/我給你寫信

雨水是墨/我蘸濕雨水/雨水是信

我蘸濕雨水/給你寫信/你的雨天/信就到了

……

楊繁捏緊手機,他胸膛起伏着,額頭微微沁出了汗,舌根僵硬。

歌詞大概是這樣的吧,曲調也好像是這樣的,時間太久了,有些記不太清楚了,磕磕絆絆的,終歸還是沒能唱好。他有點後悔了,不該唱的。

手機震了震。

門:這首歌叫什麽?原唱是誰?

“無意間聽到的,記不得了。”

門:哦。

“怎麽了?”

門:你唱得不是很熟悉,想找原唱聽一聽。

門:感覺是首很好聽的歌,這次你沒有唱好。

“好聽嗎?”

門:好聽的。

門:曲子很好聽,詞也不錯,很久沒有聽到這麽好聽的的抒情歌了。

楊繁因為這話,臉微微發熱

他咽了口唾沫:“你可以……和我說句話嗎?”

封季萌聽到這個要求頓時抿緊了嘴唇,馬上想到的是會不會被楊繁發現。

面對對面拒絕的沉默,楊繁沒有再說什麽,也沒有挂斷電話,好像只是等待着,随便他給出同意或者拒絕的答案。

封季萌喉頭有些發緊,聲音發幹。

他膽戰心驚地小聲道:“今晚謝謝你!”

你的歌,還有其他。

--

盡管前一夜睡得很晚,但生物鐘還是讓封季萌一大早就醒了。頭頂的鈍痛還在,他下意識摸了一把,迷迷糊糊手有些重,按在額頭上,痛得他立馬清醒了過來。他用手機照了照,青紫經過一夜發酵,已經變成了烏青色,活脫脫一個“印堂發黑”,繼而感覺到渾身骨頭散了架似的酸疼。

他揉着太陽穴坐了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關節,起床出去。

房子裏靜悄悄的,他以為自己肯定是第一個起床的,便想趁着沒人發現,幹脆給楊繁留個字條就偷偷跑掉。經過昨晚,他更有些難以面對這個人。

剛出房門,他就頓住了腳步。

楊繁已經起來了,正靜靜地坐在陽臺的涼椅上抽煙。

雨在淩晨時分停了,天空是雨後特有的灰青色,被一整夜雨洗得很幹淨。楊繁穿着一件白色的純棉T恤和寬松的棉質家居褲,在這樣冷清的早晨,看起來有些單薄。白色的煙霧從他身旁升起,他手指中間的煙已經積了長長一節煙灰。

封季萌往前走了兩步,悶聲悶氣地問候:“早。”

楊繁像是一尊被驚動的石像,煙灰最早感覺到他活了過來,落在了他腿上。楊繁撲了撲腿上的灰,轉頭對封季萌笑了笑:“早啊,身體感覺怎麽樣?”

“還行。”

“小年輕越打越皮實,挨挨揍,更健康。”

封季萌懶得理他,準備鑽進衛生間洗個臉,然後離開這裏。昨晚接到他媽媽的信息,今天中午她就會回來。

“桌上的早飯,你自己看着吃點吧。”楊繁接茬道。

一說到吃的,封季萌的肚子也聽到了似的,适時叫了幾聲,讓他立馬改變了主意。

桌面上一鍋爛熟的小米粥,一屜熱騰騰的肉包子,白水煮雞蛋和鹹鴨蛋,還有兩個爽口小菜。封季萌咽了咽唾沫,才發現自己其實餓壞了,他盛了碗粥,抓起肉包子就大口咬了起來。

這時他身後的門鎖響了響,封季萌回過頭,和一個中年女人正好對視。他立馬懷疑這是不是楊繁的媽媽,他猶豫着要不要先打個招呼,囫囵咽着嘴裏的食物,結果一口噎在了胸口。

“馮姐,你這麽早啊,吃飯了沒?”

原來不是他媽媽啊,封季萌暗自錘着自己胸口想。

“我吃過了。”馮文慧熟稔地從鞋櫃裏取出一雙女士拖鞋換上,把包挂在玄關的衣架上,徑直往裏走,看起來對這地方非常熟悉。

“姥姥起了嗎?”

“還沒有,最近天冷了,她也開始睡起了懶覺。”楊繁從陽臺進來了。

“嗯,那我等着她起,你有什麽就去忙吧。”

楊繁起身拿水杯:“喝水嗎?”

“沒事,我自己來。”她接過水杯往封季萌這邊走的時候,又看了他一眼。

楊繁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主動介紹道:“哦,這是我學生,昨晚在我這兒住了一晚。”

“他的頭……”

“練鐵頭功,在樹上撞的。”

馮文慧那張有些蠟黃,顯得悲悲戚戚的臉上出現了一點笑紋,像是抱怨自己的小輩:“在學生面前也沒個正經。”

楊繁笑了兩聲:“對了,你等等。”

他說着進了自己房間,拿了一個信封出來交給馮文慧:“馮姐,你這個月的工資,辛苦了。”

馮文慧接過錢時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咕哝着:“還有好幾天這月才完呢,下個月給也可以的,哪有工作都還沒做完先結錢的。”

她捏着這厚度好像不太對,又把錢抽出來點了點。

“早晚都一樣嘛,我怕我忘了。”楊繁說。

點完錢,她臉上突然出現了一點驚恐的樣子,抽出一疊還給楊繁:“小楊,你算錯了,不是這個數。”

楊繁給她推回去:“你拿着吧,平時你帶姥姥出門,她要着要那的也花錢。”

“不不,姥姥出門大不了吃個餅子,吃個水果,哪裏用得了這麽多。小楊,你別這樣,大成在你店裏上班已經很受你照顧了,我不能再多拿你的錢。”

“大成幹多少得多少,和其他員工一樣的,都是靠自個力氣吃飯,不是靠我吃飯。馮姐,你照顧我姥辛苦,給我省了很多事兒,這是你應得的。”

馮文慧抓着錢,像是抓着自己的感激一樣無法安放。正不知所措,和楊繁房間正對門的房間裏發出了點聲響。

“姥姥起床了,你去看看她。”伴随着門上的鈴铛幾聲輕響,楊繁把她推進進了房間。

在餐廳吃早飯的封季萌沒有特意去看這兩人的拉扯,但從大致聽到的對話也能猜得七七八八。楊繁姥姥的身體好像不太好,而那個戚戚的女人應該和之前店裏那個口歪嘴斜的“傻子”有關系吧。

楊繁原來是這樣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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